第16章 刺客和小公子(二)
刺客和小公子(二)
楊榆看着面前笑吟吟的青年,皺皺眉,試探着問:“你記得我……什麽?”
“我記得你也是二十一世紀的,”蘇邑不假思索地說,“在先前兩次任務中我們碰過,你救過我,一次是懸崖邊,另一次也是懸崖邊。”
楊榆想了想,覺得蘇邑指的大概第一次是在第一個世界裏,他在懸崖邊替他擋了二皇子派下的蒙面人一劍,另一次是在第二個世界裏,他在懸崖邊拉過蘇邑躲過柳無心投擲過來的那一劍。
似乎有什麽地方不太對。
楊榆暗暗在心中呼喚系統:“系統,這是怎麽回事?他似乎不記得我殺過他。”
【叮——回宿主,據智能的本系統推斷,蘇邑作為S-0037的宿主,前兩次任務均以失敗告終,受到了失敗懲罰,所以記憶出現了一些問題。】
“說清楚點,什麽懲罰?”
【叮——失敗懲罰本系統也不清楚,不過根據那群系統開花組的尿性,大概是抽取一部分精神粒子之類的,先前本系統和宿主簡單介紹過精神粒子,失去精神粒子很有可能對精神造成負面影響,因為失去的只是少量,所以才只有部分記憶欠缺的後遺症。】
“那這次他還是我的目标嗎?”
【叮——宿主所問問題超出本系統所知範疇,本系統只知道宿主此次目标是玉人樓的頭牌清倌,叫做忘曉。】
蘇邑微微笑着,膚色瑩潤如玉,在路邊燈籠的照耀下顯得比從前多出些許紅潤,一雙眼睛宛如黑色琉璃,沉靜通透,盈滿了淺淺笑意。從來不知道,這樣一雙眼睛,帶着滿心的欣喜看着人時,是這般光景。楊榆有些失神,他腦海中隐隐又浮現出一張臉,那張臉上也有這麽一雙眼睛,人還未笑,裏面已有了三分笑意。
“不過,雖然承蒙你兩次相救,卻還不知道你的姓名?”
就算沒失去記憶,你也不知道我名字。楊榆伸手捋了一下鬓發,借此掩飾方才的失神:“……我叫楊榆,楊樹的楊,榆樹的榆。”
人流如潮,杵在路當中太顯眼了,蘇邑做了個手勢,楊榆稍一猶豫,卻還是跟着他慢悠悠地往外走去。
“這個名字倒有點特別,你父親姓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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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父母,我沒有父母,只有一個師父。”
男人的聲音冷淡,蘇邑一愣,意識到似乎問了不該問的事情,忍不住側過頭,看向男人的側臉。就在萬家燈火的照映下,這張臉堅硬銳利的輪廓似乎被柔和了不少,就算說着不愉快的往事,眼睛仍舊很平靜地注視着前方——平靜到有些漠然。
大概是為了彌補之前說錯的話,蘇邑輕聲道:“你師父一定對你很好吧?這次出來這麽久,他一定很……”
“他死了,”楊榆冷硬地打斷他,停下腳步,唇邊溢出一個譏诮的笑,一字一頓地說,“就死在我的手下。我想他做夢都想不到,他教了我那麽久的槍法,最後卻死在我的槍下。只用了一發子/彈,正正好射入心髒,他死得很平靜,因為來不及驚愕。”
楊榆聲音很淡漠,蘇邑卻聽得心顫不已,他意識到自己似乎忘了什麽重要的事,想了想,壓下心中的驚悸,平和如舊:“你說槍?你怎麽會有槍?你——”
“你忘了嗎,我是殺手。”楊榆看着他,波瀾不驚,話語中卻隐隐藏着漫不經心的警惕疏離。
被這樣一雙眼睛盯着,心底慢慢的、就滲出了絲絲縷縷的寒意。
腦中有什麽一閃而過,快得根本抓不住,蘇邑努力故作平靜地移開與他對視的雙眼,心中卻還是忍不住有些心疼。他覺得,面前這個男人就像是已經放棄了所有情感,用冷漠把自己武裝起來,強逼着自己對所有的事都無動于衷。
假如一個人一生當中,每受一次傷就在心髒上劃一道口子,傷口愈合結痂,痂卻不會落。那該要受多少次傷?多重的傷?血痂才能完全包裹住柔軟的心髒?
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楊榆猛地回想起那些灰蒙蒙的往事,恍然驚覺,原來自己已經走了這麽久了。
卻沒能走得很遠。
“……對不起,”蘇邑張了張嘴,輕輕道,“我确實忘了……”
“沒關系。”楊榆說。在蘇邑低低的嗓音裏猛地回過神,心神一松,渾身氣勢為之收斂。這才發現,這些事已經很久沒有對人說過了,自從師父走後,除了小白偶爾有興致會找他聊聊天,從來再未與人好好說過話了。也許是時間不對,也許是壓抑得久了,也許是因為異鄉故舊,看到這樣一個對他沒有恨意的蘇邑,他忽然能說出這些連他自己都以為已經忘了的事情。
輕輕擡目眺望着遠處的江水,水面上燈火點點,那是夜晚的漁船。
“我該走了。”
第二日,處理完當地徐來分錢莊的一些事務,忽然有人來說吏部尚書家的公子求見,楊榆還在困惑為何才來錦陽不過數日,這吏部尚書的公子就會找上門,卻在見到來人後頓時恍然——
“原來你這次的身份是吏部尚書的公子?”引着蘇邑在院中石桌前坐下,既然昨晚蘇邑已經挑破了,楊榆幹脆也就放開來說了。
蘇邑忘了他們之間的恨,卻偏偏記得他救過他,因而對他抱有不少好感。楊榆也因此沒有再動除去他的心思,除了不想節外生枝,也有一些主觀的原因。
其實若不是之前接到的任務,楊榆是不讨厭蘇邑這個人的,相反,隐隐的,他還有些欣賞這個年輕人——遇事沉着冷靜、手段幹脆利落、心思缜密……更何況,眼中沒有了刺骨的寒意與恨意,蘇邑與記憶中的人也越發得像。既然他會在第一次見到他時失神忘了下手,自然也會在此時此刻不願殺他。
“是啊,先前吏部尚書家的小公子墜馬死了,于是我替了他,只要用這個身份活到三十二歲就算任務成功。”
楊榆挑眉。
蘇邑想了想,微微一笑,笑容中竟有些調侃狡黠,卻稍縱即逝,再開口時一本正經:“你知道外祖母悖論嗎?”
“那是什麽?”
“這是霍金提出的一個悖論,如果一個人真的‘返回過去’,并且在其外祖母懷他母親之前就殺死了自己的外祖母,那麽這個跨時間旅行者本人還會不會存在呢?”
“如果他的外祖母死了,那麽就不會有他的母親,那他自己自然不能存在了。”
“你說得對,可是既然如此,他不存在了,那又怎麽會有人去殺他的外祖母?”大概是談到了自己拿手的學術問題,蘇邑神采都變得有些飛揚,一雙黑烏烏的眸子襯在蒼白的皮膚上十分奪目,“後來,關于這個悖論産生了關于‘平行世界’的概念。在一個世界裏,每當選擇出現分支,每一個選擇都會導致不同的發展,這樣,每當進行一次選擇,世界都會以此為節點産生一次‘分裂’。也就是說,這個人殺了他的外祖母,世界就有了一次分裂,雖然外祖母死了,但從那一刻開始,他所處的世界已經不再是原來的那個世界了。”
楊榆隐隐猜到了蘇邑要說什麽,有下人沏了一壺茶,他擡手給兩人斟了兩杯。
“系統告訴我,有些世界的有些人在不該死的時候死了,時空勢必會因此産生分裂。可是每個世界的分裂是有限的,這些時空如果再分裂,将會産生黑洞,這些黑洞雖小,對于宇宙或許不算什麽,可是聚集的多了,會産生爆炸,到時候,宇宙會遭到一次毀滅性的銷毀。而我要做的,就是代替這些人繼續活下去,直到他們應該死亡的時候再死去。這就是我的任務,”蘇邑說着眨眨眼,微微笑道,“我一個人能拯救整個宇宙,是不是很偉大?”
楊榆張了張嘴,他心思也很靈敏,并不曾被蘇邑這一大通話給繞進去,然而卻總覺得有些古怪,想了想,保守起見,複又閉上了。
看到他反應,蘇邑終于忍不住大笑了起來:“哈哈哈,其實剛才都是我編出來騙你的,除了我的任務是代替這些人活下去,其他都是假的。”
楊榆:“……有意思嗎?”
蘇邑笑夠了,黑溜溜的眼睛裏蒙了一層水汽,慢吞吞地說:“有。”
大概是因為在異世界,對蘇邑來說同樣來自二十一世紀的楊榆就顯得格外親近。所以接下來一段時間他總是來找楊榆,閑聊些有的沒的,有時是帶來新茶或者有趣的玩意,一來二去,府上的人倒是都對他熟了起來。春去秋來,轉眼又是半載,楊榆從來不曾在平時世界待過這麽久,雖然有些焦急,曾經的經歷卻讓他很能沉住氣,時常派人去玉人樓打聽“忘曉”,只是,得到的總是一樣的答複。
蘇邑再來找他,他隐隐意識到了什麽,卻從未有過表示,還如往常一般對他。日子就這樣慢慢逝去,而就在這段時日的相處中,楊榆發現蘇邑不愧是新世紀的高材生,才識十分廣博,對時事的見解獨到犀利,就連當今朝堂關系也能分析得十分透徹。
“如今太子與四皇子争得頭破血流,聽說吏部尚書一直采取兩不幫政策。如果皇上身體健壯那還好,這也算是個明哲保身的聰明做法,但如今天子久病卧床,政務全靠太子與四皇子一手操控,現在的局面已經是兩虎相争,吏部尚書想要坐岸觀虎鬥,恐怕沒有這麽便宜的事吧。”這日兩人又說到朝政上,在聽蘇邑說完朝堂格局,楊榆想了片刻,分析道。
“你說得對,只是這本來就是蘇成康的結局,我不能插手。”蘇邑說着喝盡杯中茶,他與這個世界的家人相處得也不短了,眼見蘇家前途危險,話雖如此說,眉目間仍然染上了一絲擔憂。
青年體弱,故而面上總是帶了幾分蒼白,微微皺起眉時忽然又多了幾分脆弱。這是從前的楊榆從未見過的蘇邑,在他印象裏,蘇邑可以鎮定、可以從容、可以談笑間下一盤風雲之棋、也可以不忍尤堅地奪取他人性命。
可是,無論如何,他都沒有見過這樣的蘇邑。
心中竟有了一絲不忍,這種感覺于他來說有些陌生。風刮過庭院,樹葉簌簌地落。又是一年霜降。
“楊榆,我今後……怕是不能再來了。”
楊榆心中猛的一跳,他擡頭,看着面前面色蒼白的年輕人,将思緒穩定,慢慢笑了:“随你。”
天元十八年,秋,皇上駕崩。四皇子借口勤王起兵逼宮,太子率領禁軍與府兵奮力抵抗,是年小雪,四皇子成功控制皇城,清理四皇子餘黨二百餘人,牽連朝中忠臣一百七十餘人,吏部尚書亦不能免。全家上下七百餘口充入奴籍,終身不得贖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