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第32章
陳鹽再次醒來是在醫院的病床, 左側的手背上打着吊針,她動彈了一下右手,發現自己一直緊攥着陳鋒留下的那部手機, 片刻未曾放松。
她支起身子坐起來, 眼皮腫得不輕, 連睜開也很困難。
大悲後的情緒是極度的麻木不仁, 陳鹽緩緩蜷起雙腿,擁着被子找到了一點安全感, 随後輕輕打開了手機的翻蓋。
從縫隙裏掉出來一張老舊的黑白相片, 只有一寸左右的大小,上面的面孔陳鹽認識, 是她的媽媽。
她長摁開機鍵, 手機剛被充過電,電量還很充足。
因為是老式的小靈通,擁有的功能很少。陳鹽不費什麽力氣就找到了陳鋒留下的那幾個畫質模糊的視頻和一條存在草稿箱裏發不出的短信。
他大概原本是想錄制一條視頻,但因為被屢次打斷重新錄制了很多次, 鏡頭對準了那張充滿局促的臉,又很快偏移開。
僅僅幾秒鐘的時間,卻讓陳鹽一眼看清了他置身的環境, 被無窮無盡包圍的海和暴曬的烈日。
陳鋒被曬得脫了皮,兩鬓都微微發白, 黝黑的臉上充滿了和豹子一般的警惕和謹慎。
陳鹽細白的指尖落在那張定格的臉上, 死死地咬住下唇, 不讓眼眶裏晃着的淚水傾瀉。
她用衣袖胡亂拭了下淚。又點開那條短信。
……
【未發送草稿】
收件人:囡囡
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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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寶貝女兒, 從你剛學會說話開始, 周圍就有許多朋友說,我們父女倆的性格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 都不太會說話,除了小時候外,平常很少會用這樣肉麻的方式互稱。
但是我想到可能這是我最後一次能夠以這種形式叫你,忽然覺得怎麽叫都叫不膩了。
我曾在夜裏無數次輾轉反省,我是否是一名足夠合格的父親。在照顧你這一方面,我顯然做得很不好,不僅如此,在阿柔去世後,我一度變得很消沉,甚至有時候還需稚嫩的你反過來來照顧我。
我很抱歉囡囡,不過我也從未後悔踏上繼續緝毒這條路。我有英雄夢,可以随時流血犧牲,可阿柔是無辜的,是我沒有保護好她。這次我願意用生命的代價來交換,替她報仇安息。
對了,你月考第一上臺發言的時候,爸爸也偷偷來了。你很優秀,爸爸從心底發自內心為你驕傲。
下次見面,也許爸爸會變得很狼狽。
就當是我們父女之間保留一點神秘感,到時候記得不要掀開布偷看爸爸,好嗎?
……
看完這封信,陳鹽像是忽然意識到了什麽,退回到相冊裏那幾段只有幾秒中的視頻。
她的手指飛速下滑,翻到了最下方一個15年的視頻。
視頻的畫面是一個小小的操場講臺,因為隔得太遠,講臺上穿校服的人影顯得十分模糊。
即使是這樣,陳鹽也一眼認出,那是握着話筒代表發言的自己。
依稀記得那個冬天格外冷,她拿着演講稿的指關節被凍得通紅,說出的每一句話都呵出白氣。
也許是當時翻了圍牆偷偷藏在人群最後的陳鋒還不太習慣操作自己的手機,将拍照鍵誤點成了攝像鍵,明亮的閃光燈在烏泱泱中一閃而過。
低頭念稿的陳鹽被吸引着擡頭往那邊看了一眼。
一眼劃出生死線,竟成了永遠的決別。
她在屏幕這端狠狠地咬住了自己的食指指節,通紅的眼眶蓄了雨,也不讓哭聲流露。
心底有什麽東西跟着父親犧牲悄然發生更改,眼底褪掉懦弱猶豫,褪掉無助茫然,逐漸變得堅定而清晰。
……
陳鋒的喪事是謝家一手派人操辦的,緝毒警若有遺屬,不能刻碑留名祭奠。
他們家本來就沒什麽親戚來往,大多是陳鋒之前在警局的同事,葬禮辦得簡簡單單,也沒出席幾個人。
陳鹽穿着黑色的連衣裙,耳後別着一朵素白的花,及肩的發絲在風裏飄蕩。
全場的警察肅穆敬禮送別,注視着屬于陳鋒的“871201”警號被永久封存。
儀式進行到一半,陳鹽轉過身,忍不住偷偷跑了出去。
就在她靠牆仰頭努力想止住自己的眼淚時,一張幹淨的紙巾被送到她的跟前。
陳鹽看到來人,連忙不好意思地接過,擦了擦滿臉的淚水:“安伯伯。”
安慶年是陳鋒曾經的頂頭上司,也是現在嘉城警察局的局長,當年對陳鋒很是器重,可以說是他将陳鋒一手提拔。
得意門生因公殉職,安慶年心底的悲痛不比陳鹽要少,他摘下警帽,深深地沖她點頭:“節哀。”
“這幾年給你打的錢,夠用嗎?”
陳鹽哭得腦袋遲鈍,怔了一下才反應過來:“那個賬戶,是您……”
安慶年擺了擺手,花白的發顯得臉上皺紋更深:“我馬上要退休了,孩子都在國外,獨立極了,用不着幫襯。平時需要用錢的地方很少,這點錢不算什麽。”
“你爸還在我手底下時,就總誇你學習成績好,炫耀得我耳根子都要起繭了。他說你如果不是生在這樣的家庭,以後一定能上個名牌大學,安心念書,有機會還能出國留學。”
陳鹽聽着,唇線緊抿,剛剛止住的眼淚又有往外冒的沖動。
“那時我和他吹胡子瞪眼睛,訓斥他‘這樣的家庭是什麽意思’。是我的錯。當時他因為小柔的去世,整個人十分消沉,一頭熱說不想繼續當警察了,是我一直規勸他,想要他回來。”
說到這裏,安慶年深深地嘆了一口氣,整個人像是又蒼老了一些:“如果當初我沒有開口,也沒有同意他歸隊就好了。也許他現在還能夠平平安安地站在這裏。”
他從口袋裏拿出一張銀行卡,交到陳鹽的手中:“這是我一直替他保管着的工資卡,裏面還有國家撥給烈士遺孤的一筆撫恤金,裏面的錢雖然不是很多,但足夠支撐你念完大學了。”
“馬上就要高考了吧,以後有什麽打算嗎?想要考哪所學校?”
“聽你爸說你數學成績很好,以後去京大?”
陳鹽的思緒随着這句話緩緩倒退,倒回了填學校裏發的調查問卷的時候。
一旁的向十鳶在卷子上神秘地勾勾畫畫,最後珍而重之地在理想大學那一欄填上了上譽大學。
寫完後,她舒了一大口氣,像是終于做完了某項心理鬥争,目光自然地偏移到陳鹽這頭:“鹽鹽,你的成績這麽好,以後想上什麽大學?北崇還是南清?”
陳鹽都搖頭否認了。
“我知道了,你是謝家的資助生,數學成績又這麽好,肯定要繼續讀數學。就去京大吧,那可是我的理想大學。”
“既然是理想大學,為什麽不填進問卷,而是寫了個上譽啊?”陳鹽故意打趣她,追問得向十鳶紅着臉,反應極大地甩了筆,借口上廁所,同手同腳地逃走了。
而在她走後,陳鹽緩緩松開了覆在紙面上的手,淡淡地看着上頭用水性筆填上的娟秀字跡,是與所有猜想相悖的答案。
“我考國安,”陳鹽面容文弱,看上去柔軟可欺,但望向安慶年的目光卻正直剛毅,嗓音堅定有力,“我以後想成為一名人民警察。”
……
陳鋒的去世對于陳鹽來說打擊并不算小,回去之後,她明顯變得比以前沉默了許多。
貝莉和向十鳶還是偶爾會來找她聊天,但她也只是在旁邊靜靜看着她們笑鬧,唇角始終挂着一抹淡笑。
唯一一點有所改變的是,陳鹽的飯量終于比之前要大了些許,經常早起繞着公館小跑鍛煉。
之前她午餐頂多吃下保溫罐一半的飯量,現在終于能成功吃完一整份,身上和手臂也長了點肉,整個人氣色也好了,摸着終于沒那麽瘦。
謝珩州盡管明面上沒說什麽,眼中卻昭然透出幾分欣慰。每次和祝晗日去便利店買東西,恨不得将整個貨架上的甜點零食給她捎來。
幸虧陳鹽提前申明了自己只吃正餐,即便是這樣,桌肚裏一些巧克力和水果也從未間斷過。
秋去冬來,窗外的香樟掉完了最後一片打旋枯葉,臨京邁入冬天的領域。接連好幾日,氣溫都低至零下,就連管道都結了層冰霜。
北沂今年的寒假放得早,卷子卻發了許多,學生們哀聲嘆氣的,苦笑着自嘲放假只不過是換了個地方寫作業。
謝珩州和祝晗日出去打籃球了,陳鹽将他桌上淩亂堆着的卷子一張張理好,用訂書機裝訂整齊。
在這期間,又有一份出自女生手筆的禮物被人轉交到他的座位。
陳鹽佯裝不在意垂眸掠過一眼,動作輕滞,下一秒将卷子擺到了對側位置。
“怎麽感覺最近送情書的人越來越多了,”向十鳶嘟囔一聲,“難不成是看學長高三,馬上就要畢業,不想給自己留遺憾嗎?”
“也不知道今年臨京什麽時候會下雪,”貝莉撐着腦袋和向十鳶并肩坐着,“對了鹽鹽,你老家那邊沿海,應該很少會下雪吧。”
“豈止是很少,”陳鹽撇了下唇,“哪怕整個省份都下雪,我們嘉城也依然要做被開除雪籍的那一個。”
“那正好,”向十鳶樂呵呵的,“臨京每年都下雪,下得可大了。”
“到時候我們除夕約好一起出來跨年怎麽樣?我都好久沒賞雪看煙花了。”
“我同意!”貝莉伸出手心贊成,“鹽鹽呢?”
“我也同意,”陳鹽擊向貝莉的掌心,一本正經道,“無下雪,不冬天!”
“有品位,”向十鳶沖着她們倆笑,“我把祝晗日和柯臨叫來一塊,其他人你們要帶自己開口,可別說我沒邀請過他們啊。”
“特別是你,貝貝,”她語重心長地戳額頭叮咛,“如果那天我看不到溫邵的話,說明你還不夠努力啊。”
貝莉傻乎笑着敬禮:“明白!一定不辜負組織對我的期望!”
陳鹽望着兩人,捧着熱水杯子跟着笑,耳邊忽然擦過一道聲音:“謝珩州又進球了!”
班裏好幾個人都從窗邊探頭出去看,吆喝叫好。
陳鹽位置就在窗戶邊上,視野很好,看外面只需要擡起頭。
她側目,在此刻望向正在籃球場游刃有餘進攻的謝珩州。
很多年後,這一個冬日安穩的傍晚總是偷偷潛伏進入陳鹽睡夢。
當時誰也不知道,時間刻度早已稱量好青春的游碼。
長大也是人必經的潰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