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31章
陳鹽結完賬出來, 又去衛生間洗了把臉。
她拿紙巾擦掉手上的水珠,正打算回去包間裏,手機的電話忽然響了, 是個陌生號碼。
“您好。”她走到外面的過道僻靜處接起電話。
對面是一道公式化的女音:“請問您是陳鹽小姐嗎?”
陳鹽眉心一跳:“是的。”
“這邊是嘉城公安局, 接到市民報警, 我們于前日17時35分在環城江打撈上來一具成年被害男屍。經檢驗, 發現與您的之前提供的DNA有着極高吻合度,有極大的概率是您登記過的失蹤自然人。”
“請問您有時間過來一趟辨認一下屍體嗎?我們這邊的地址是……”
剩下的話全部弱化成了嗡鳴, 什麽也聽不見了。
陳鹽忽然感覺剛剛吃下去的東西在一個勁翻湧, 控制不住地開始反胃。
僵麻的手指快要握不住手機,她連忙捋了一把額發, 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然而一開口,發出的聲音都是抖的:“抱歉,剛剛沒聽清楚……可以再說一遍嗎?”
對面又耐心地重複了一遍,短短的幾個字, 像是震碎在了陳鹽的心上。
挂掉電話,她渾噩地悶頭往外走。後半段的路程幾乎記不清楚自己是怎麽走的。
等到意識再次回籠,她看見了近在咫尺的, 謝珩州的臉。
含着點不可名狀的焦急,擰着眉毛, 唇線下壓, 甚至顯得有些戾氣的臉。
而此時此刻, 搭載着他們的那輛黑轎正疾馳在回嘉城的高速上, 而謝珩州那雙骨節分明的大掌正握住她的, 源源不斷的熱意從那頭傳來。
Advertisement
“謝珩州,”陳鹽被眼淚蒙了眼, 目光失焦地喚他,聲音帶着變調的哭腔,“你知道剛剛警局的人打電話給我,讓我去哪找我爸嗎?”
謝珩州的面容也模糊在夜色中,看不真切,唯獨包裹着她的那只手不自覺越來越緊。
“太平間。”
陳鹽剛說完這三個字,眼淚就撲簌地大顆大顆跟着掉下來,後續的話幾乎湊不成完整字句。
“我、我原本以為,只要他一天不被、嗚嗚……找到,他就多一天活着的可能……”
“哪怕我這輩子再也見不到他,也、也沒有關系的……”
她哭得太兇,幾乎喘不過氣來。謝珩州伸手順着她的背部,指腹滑過肌膚,耐心地替她擦拭眼淚。
“我知道,”他的嗓音沙啞低醇,頗有幾分溫和的哄勸意味,“可是陳鹽,太平間太冷了。”
“你得帶爸爸回家。”
……
下車的時候,陳鹽哭得有點腿軟,差點摔了一跤。
謝珩州眼疾手快一把拉住她的胳膊,牢牢扶穩了她,之後便一直沒再松手。
在前廳做完簡單的身份登記,有警察指引着他們往後頭幾間房走。
臨到門口,陳鹽內心忽然生出了一股抵觸情緒,她扶着門把手,好半晌都抖着眼睫沒有說話。
房裏溫度很低,陳鹽只穿了一件薄長袖和格子裙,寒氣順着裸露的毛孔侵襲,冷意直達天靈蓋。
她走得很緩慢,只有幾米的距離,卻花了整整兩分鐘的時間才挪動到那片白布前。
輔警替他們揭開。
平心而論,這具屍體已經被河水跑得浮腫,五官變形,除了戴着口罩也遮擋不住的屍臭之外,什麽也認不出。
但是陳鹽眼尖,幾乎是瞬間便看見了,屍體那被人割掉一半的右耳耳後,那道細細的,已經被泡白的舊疤。
——那道為了保護她不被煙火沫子燙到,燎出來的疤。
她再也忍不住,跪在地上應激性地嘔了個昏天黑地,眼淚克制不住一個勁向外湧:“怎麽可能是我爸!那不是我爸!不是!!!”
她不知道該說什麽,只能颠來倒去痛苦地否認,抱着腦袋和小獸一樣嗚咽。
“謝珩州,你知道的,我爸是警察,他經常鍛煉,身手很好,根本不會變成這樣!”
她抓着他的衣角,像是抓住了最後一絲救命稻草,眼中閃動的近乎是哀求:“你快說不是他,根本不是他啊!”
“死者家屬情緒有些激動,你先帶她出去坐坐吧。”旁邊的輔警重新蓋上白布,于心不忍地偏開腦袋。
謝珩州眉心擰得死緊,那雙薄單眼睛垂着,裏頭含着點無處纾解的心疼,他二話不說把人打橫抱起來,走到外面的那間休息室。
懷裏的小姑娘無法自抑地發着抖,他輕之又輕地将她輕輕放到沙發上,跪蹲在她面前,将她淩亂的額發捋開。
“陳鹽。”
謝珩州捏着她的下颔,用命令而焦急的口吻。
“呼吸,深呼吸!”
她的眼淚淌到他的指節上,屏住情緒,終于聽話地用力呼吸了兩下,喘不過氣來的胸口得以平緩。
牙關咬得有點發酸,陳鹽哭得眼睛疼,幹脆閉上了雙眼。
冷靜了一些,理智終于開始回籠。
其實在陳鋒失蹤的這兩年裏,她不是沒做過最壞的打算,也很清楚緝毒警去當卧底,基本上都是九死一生。
而當初渺小而稚嫩的她,唯一能夠力所能及地幫到他的,只有和他極力撇開那段親緣關系,以及不對任何人述說他的真實身份。
即使是因為這個,她在學校裏的日子變得痛苦不堪,變得難以忍受,她都未曾放棄向自己深陷暴風雨的父親施以那份微弱的堅持和守護。
可是當屍體真正擺在面前,帶着血淋淋的、毫無回寰餘地的真相,她卻發現自己根本沒有想象中那般堅強,還是會痛苦到止不住流淚。
早在孩童時期,陳鋒便是陳鹽腦海裏無所不能的威猛英雄。
他會拎着她坐上那寬闊的肩膀,帶着她走街串巷;也會将弄壞她玩具的隔壁初中生拎到跟前,狠狠教訓一頓;更在母親死後,一個人挑起生活的所有重擔,天天送貨做力氣活供她繼續上學。
可是英雄也會遲暮,總有殉國的那一天。
在這段故事的最後,他義無反顧地變成一顆寂寂無名的五角星,染上了鮮豔的紅色。
……
咚咚。
外面的門被敲響。
“請問一下,您是陳□□的直系親屬嗎?”
陳鹽猝然睜開眼睛,聲音都啞得聽不清了:“我是他女兒。”
“您好,”來人佩着警徽穿着警服,對着他們兩個人敬了個禮,“我是嘉城警局禁毒支隊的副隊長,我叫趙昇。”
他的手上拿着幾個透明的證物袋:“這是陳□□最後一次傳回任務消息時托我們隊員保管轉交的遺物,現在調查已經結束,可以移交給直系親屬。”
陳鹽怔怔地接過那件遺物,是陳鋒那個老古董翻蓋手機。
現在這個時代,人人都使用時尚的觸摸屏手機,沒有什麽人會用這麽破舊的型號了,萬一不小心弄壞了,連修都沒地方可以修。
但是陳鋒卻很執拗,依舊堅持用着這個。後來陳鹽才知道,那是媽媽攢錢買給他的新婚周年禮物。
“謝謝叔叔。”
她道謝,一遍又一遍撫摸着手機外殼,最後還是沒有舍得打開。
陳鹽揣着手機,四肢百骸恢複了點力氣,她疲憊地垂下哭腫的眼睛:“謝珩州,我們出去吧。”
她的目光空落地投向某個虛幻的點,像是在凝望着某個不存在的人。
“我想送爸爸最後一程。”
認領遺體需要補交屍體管理費,陳鹽沒帶錢,手機也不知道遺落在哪裏。
謝珩州直接一聲不吭地将單子拿過來,将所有費用都拿去結算清繳了。
也是在那單據的後一張,還放着一份法醫出具的屍檢報告。
陳鹽麻木的目光略微松動,就這麽站着将一整份報告看完。
……屍表溫度低,口鼻蕈樣泡沫,痛苦面容。死亡診斷:1.上呼吸道內有溺液、異物粉末。2.水性肺氣腫。3.一次性吸毒過量致休克。
[臭小子,誰允許你搶妹妹的皮球的?都初中生了還搶小孩子玩具,幼不幼稚,說出去都丢人。拿來,不然逮着你一次揍你屁股一次。]
……頭頸、項、背、四肢均見多道明顯不規則創口,長約4cm。左眼眼球嚴重結構損傷。右耳耳廓缺失,耳後一道明顯瘢痕,長約2cm。左手拇指缺失,右手拇、食指缺失。
[嗚嗚嗚嗚——開火車,鹽鹽坐到爸爸肩上來,我們開火車。怎麽感覺又重了一點,以後要是長成大姑娘了,不知道爸爸還能不能背得動你哦。]
……左右側頸部、左右上臂見多處穿刺孔。喉頭氣管殘餘大量海/洛/因粉末,食管胃部殘餘大量海/洛/因粉末,未見腎脾器官,左膝蓋骨粉碎性骨折,右腿腿骨粉碎性骨折。*
[鹽鹽,爸爸要去一個很遠的地方,可能要離開家裏一陣子,你要照顧好自己,家裏的錢我都存在那張銀行卡裏,平時不要太節儉了,該花就花。等到你考到了全校第一名,爸爸一定回家。]
爸爸,回家了嗎?
報告上暈開了一顆巨大的淚珠,緊接着是第二顆,第三顆,逐漸濕透了上面的鉛字。
那麽輕飄而又滿當的一兩頁紙,記敘着陳鋒生前遭受到沉甸甸的苦難。
陳鹽哭得虛脫,淚腺卻依然豐沛,好似有淌不完的淚。
周圍的一切都在倒置,影像被靜音,萬花筒一般飛速旋轉,最後一眼,望見面容焦急的謝珩州向她大步奔來。
閉上眼睛。
世界終于變成一片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