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家書遲，修
第三十九回家書遲，賓客至修
【海蘭珠●陸千金】
林丹汗死在一望無際的大草原上，他的屍體被運回察哈爾部，時隔多年，我終于再次看見了娜木鐘和巴特馬。流光容易把人抛，他們看起來和我離開的時候，已經有了很多不同。令人詫異的是，他們分明披麻戴孝，看起來，卻并不是很悲傷。
我和林丹汗并沒有大婚，他下葬我是不應該待在這裏的。我扯了扯葉雲開的袖子：“我累了，咱們走吧。”
我和察哈爾部之間的糾葛維系到林丹汗死亡，從此以後我無事一身輕。
葉雲開點了點頭，帶着我想要走，卻被人攔住。我細細盯着面前的侍婢看，許久才想起來，這也是熟人了。“依待其，許久不見了。”
依待其蹲了蹲身子：“勞格格還記着奴婢，大妃有請。”
娜木鐘想要見我？我擡頭和葉雲開對視一眼，而後道：“知道了。”
我終究還是跟着依待其去了，娜木鐘欠了我的孩子一條命。原本我想要折磨她下半輩子，讓她為我的孩子贖罪。只是世事難料，我那時候沒想到自己會那麽早離開察哈爾部，并且一去不回頭。
“大妃在裏頭等格格。”依待其撩/開了帳簾，我彎腰走進去。
天氣乍暖還涼，娜木鐘卻已經穿上了厚實的秋衣。她的容色比之當日我初見她的時候，已經失色許多，卻依舊是好看的。因林丹汗病逝的緣故，她面色有些蒼白，頭上也不曾戴上那些沉重的珠翠。
她的眼睛裏面，卻神采飛揚。“海蘭珠格格，請坐。”
我站在那裏沒有動，“我不坐了，你有話只管說。”咱們之間早就撕破臉皮了，要這麽多虛與委蛇做什麽？不覺着可笑嗎？
她也不惱，只慢慢走過來，面上含起一抹耐人尋味的微笑。
“大汗死了，娜木鐘還未恭喜格格，得償所願，不用再日日擔心被尋回來。”
我望着她：“我原本也并沒有擔心過。”
林丹汗不是那種為了女人放棄權力的男人，我于他而言不過是錦上添花。我的離開對于他和皇太極而言其實是一種平衡，所以他不會找我回來，當然，他也找不回我。
娜木鐘笑顏如花，卻顯得有些詭異：“格格可曾想過，大汗一去，娜木鐘又當何去何從？”
何去何從？草原上的女人是許再嫁的，子承父妻也是常有的事。娜木鐘的結局無非是兩個，一是嫁給察哈爾部的新大汗，二是嫁給其他人。
她不會有別的結局。
許是知道我在想什麽，她捂着臉，笑得花枝亂顫，眼角甚至笑出了細微的眼淚。“娜木鐘自當再嫁，再嫁的那個人，說起來格格你也認得……”
我也認得？如今林丹汗死了，草原上便是金國一家獨大的局面。她若真要再嫁，想必就是姓愛新覺羅的那群男人……
我直直盯上她的眼睛，那裏面藏着許多情緒，紛繁複雜。“你要嫁給皇太極？”
她想必沒料到我這麽快猜中，略有些詫異，旋即用手帕揩了揩眼角的淚，淡聲道：“海蘭珠格格果然很聰明。如何，是不是沒有想過，我有朝一日竟然會嫁給你姑姑和妹妹的男人？海蘭珠，你先前不肯放過我，我以後也不會放過你們科爾沁。皇太極今後的寵愛，下一朝的汗位，我統統都不會放過。嗤，說到這我想起來了，你那個不中用的妹妹，生了三個，卻都是女兒，這可真是不争氣啊……”
我伸手拿起桌上的茶盞，猛地擡手潑到她臉上。
“你這是做什麽？”
“做什麽？”我冷笑一聲：“讓你清醒一些啊。娜木鐘，你連我都鬥不過，難不成覺得會鬥得過我妹妹？皇太極的寵愛？你若真能得了，再來我面前嚣張不遲。”
說罷，我再不理會她，撩/開帳簾往外走。憑你一個做過別人大妃的女人，你想要皇太極的寵愛？可笑！他那樣的男人，便是給了，也是虛假的。因為他最先看見的永遠是你身上的價值，而後那份寵愛，他才會考慮，給不給你。
葉雲開正在外面等我，見我出來，朝我伸出手：“我有事跟你說。”
“怎麽了？”任由他拉住我，一路往外走。他的馬已經牽出來了，他先翻身上去，而後将我拉了上去，坐在他前面，環住我，在我耳邊低聲說：“我手下人送來了科爾沁的書信，說是給你的。”
我愣了一會，唇角才扯出一個笑，只是未免有些苦澀。“書信？”
我失蹤五年來從沒有只言片語的科爾沁，終于找到了葉雲開，送了書信過來？阿瑪額娘，你們終于想起了這個女兒嗎？我是不大相信的。
那麽，又有什麽事，要你們這個可以被舍棄的女兒去完成的？
【大玉兒●君浩】
我的姐姐，我五年中一直派人尋她的蹤跡。她卻如同消失了一般，不知生死。
多爾衮曾經帶給我一個最荒唐的消息，說姐姐跟着一個馬匪跑了。我認識的海蘭珠最厭惡粗俗卑鄙之人。馬匪？她扔下林丹汗不要寧可去當壓寨夫人？我笑多爾衮诓騙我也不尋個好一點的謊言。
曾經很多個子夜，我擔心她身子不好，沒有人照顧肯定會短命，想到她如果一個人死在荒野就太可憐而落了幾次淚。
現在想來着實可笑。
歷史上，她一定會嫁給皇太極，哪裏有那麽容易死。
我笑我高估了自己，也低估了海蘭珠。
我沒有辦法阻止科爾沁對我的失望而派她來傳宗接代，沒有辦法阻止她來盛京，也沒有辦法阻止皇太極愛上她。
他也許在說喜歡我之前，就愛上她了。
偶爾回想往事，我好多次笑自己癡傻。當時被情愛沖昏了頭腦，自以為天下盡在我手，直到現實給了我一記重重的耳光，我才幡然醒悟，原來這一切不過是我自己自導自演的一部劇，而這結局，也不盡然有我來決定的。
我能做的微乎其微，不過是借着大勢推了一把，讓自己不至于被亂流所吞噬。
如果歷史真的無法改變，姐姐享到從未有過的獨寵榮華，生下一個體弱多病的孩子，孩子死後沒多久她就也跟着去了……那我就沒有辦法不去争我最不屑的寵。
蘇茉兒、孩子們、姑姑、阿瑪、額娘……這麽多人的性命，科爾沁的未來都壓在我身上，即使多爾衮和其他眼線傳給我的前朝消息已讓我心累不已，也不願去強留心不在我這兒的皇太極，可我還是要逼着自己斂去鋒芒去親近他。
我必須再為他生下一個男孩，讓他頂替皇太極的位置……
最近我去鳳凰樓的次數越來越多了。蘇茉兒偶爾将孩子們哄睡/了，就提一盞燈來陪我。
這十九年中，我最信任的就是她了。對她，我可以毫不隐瞞，将心裏話說給她聽，在沒有辦法流淚的時候，向她傾吐，是我唯一的慰藉。
“茉兒，你看這後/宮五妃馬上就要滿了。你也是愛熱鬧的人，以前這院子裏只有你帶着孩子們玩，這下多了好些鄰居，你也高興了吧？”
“姐姐，”蘇茉兒近來總是一副委屈模樣，“姐姐也好熱鬧，可姐姐高興嗎？”
“為何不高興？早晚都是要來的，還不如來的是熟人，這樣還省去好些麻煩，更親近些呢。”
我轉過身，不再看後/宮，鳳凰樓很高，可以看很遠很遠。
“大汗沒良心！平心而論姐姐這五年哪裏對不住他了，姐姐還年輕，哪裏沒有機會生下皇子？不過幾個陰毒小人眼紅姐姐，憑空搬出些鬼話說姐姐的不是……大汗也是糊塗，姐姐這五年大傷小傷不斷，上次去戰場送藥差點連命都送了，姐姐這樣忠心，大汗怎麽還這樣忌憚……”
“這些話以後可莫要說了，否則姑姑又要罰你了！”我擦去她臉頰的淚水，笑着搖頭：“他只是做了一個帝王應該做的事。我去戰場，也是我自願的，處理政事，也是我自願的……所以他忌憚我，這委實怨不得他。”
“可……茉兒就是替姐姐委屈……”
“委屈？”
夜風凄冷，拂過臉頰。我望着北極星失笑：“以後還有更委屈的，我忍着，自然你也得給我忍着！”
“……放心，我會委屈一時，不會委屈一世。”
姐姐到來之前，我添了一位新鄰居。
這位新來的妃子依仗着屍骨未寒的前夫勢力和財産，很是明智地抓/住了皇太極這根橄榄枝。在這個男權的世界裏，女人守寡如果不去當尼姑，就還是要嫁人的，否則衆人的閑話就會叫她難以擡頭。
同樣是嫁人，自然要攀高枝，趁着年輕貌美，抓/住最後一次機會。
永福宮隔壁的麟趾宮倒是很适合她，人如其名，趾高氣揚一如往昔。我心裏明白，這場政治聯姻替他争來財産地産不計其數，他實在是賺了。
至于娜木鐘，還是一如既往地愚昧，竟然以為皇太極的虛與委蛇是因對她愛慕，還沒事來我門前轉轉，高聲炫耀些大汗新賞的器物絹帛。我怎不知羊毛出在羊身上？這樣的愚昧，我倒是有點同情她了。她看不破皇太極的招數，倒是能幸福些。
娜木鐘曾給姐姐下毒，被我識破後，還派人追殺我。有幸生還後，我恨不得将她撕碎扯爛去喂狗。可不過過了短短五年，我見到她一身紅嫁衣一臉傲慢地站在我面前，才知道心中早已泛不起一星半點的波瀾。
她不過是隔壁的一個不相幹的人，于我的大計，沒有半點用處。她除了偶爾來沒事找事搶白我兩句，倒也終究是忌憚姑姑和我的餘勢，不敢胡作非為。
如此，她可以活着。
我讓她活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