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五年秋，修
第三十八回五年秋，半十情修
【海蘭珠●陸千金】
夏秋之際，草原上的枯黃景象已經漸漸蔓延開來。我是在這時候見到林丹汗派來的人的，他是草原上的一代枭雄，在我離開他五年之後，他終于意識到了自己已經走到窮途末路。
他說，他想要見見我。
這五年之中其實發生了許多事情。
比如說我終于不再害怕騎馬了，甚至隐約之中還生出幾分歡喜來。興許是因為這麽些年，皇太極和林丹汗的追兵從未到達我身邊的緣故。草原是個自由自在的地方，更何況還有葉雲開在我身邊。
這五年于我，是一段平靜安好的歲月。
于大玉兒，是嶄露頭角的一場傳奇，漸漸拉開序幕。大玉兒和皇太極大婚之後，皇太極就一直很寵愛她。屈指算一算，大玉兒為他生下的四格格大概已經五歲了，而五格格兩歲。去歲更是為皇太極在戰場上添了一個九格格。
她生孩子的時候，許多次我都想要去看看她，我的妹妹。只是後來想想，卻又都作罷了。于她而言，我的出現大抵是讓她不高興的。在這草原上跟着葉雲開肆意流浪，其實也是很愉快的事情。
我常常在想，倘若日子就這樣過下去，或許我的一生，就是白雲藍天草原，還有葉雲開了。
我去見了林丹汗，不管愛也好恨也罷，結束的時候，總要去看一看。就像蒙古的杜鵑花兒，開了就該看一回。
葉雲開親自送我去了青海，秋風送爽，吹來一陣瑟瑟的寒意。他在馬上抱緊了我，低聲問：“你不會離開我的，是嗎？”
我微笑着靠在他懷裏，心裏一如這五年，很是平靜。“雲開，我不會離開你。”
雲開，五年了。除了你我早已一無所有，離開你，我要去哪裏？
我見到了林丹汗。
他這時候已經很瘦了，因為天花，手上還起了許多紅疹子。他就躺在那裏，閉着眼睛，一絲一毫看不出當年來科爾沁接我時候，那意氣風發的模樣。
侍婢拿了熱水來要給我洗手，我拒絕了。囑咐葉雲開在外面待着，直接走了進去。我自己其實也覺得奇怪，當初看見林丹汗是會害怕的，如今竟然只剩下嘆息了。
果然應了那句話。
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秋涼。
蒙古包裏點着油燈，我站過去，發現自己有些看不清他的臉。
他顫抖着，睜開了眼睛。那雙眼睛也不像從前那樣銳利灼熱了，有些渾濁，裏面看起來寫滿疲憊。他的手臂上不止有天花的紅點，還有許多醜陋的斑點。
他吸了一口氣：“你來了……”
我點頭，在他身邊坐下：“大汗，我來了。”
“你……”他伸出手，似乎想要碰一碰我，卻又收了回去。最終變成一聲惘然的嘆息：“你竟然……不怕……”
我不知道他是在說我不怕什麽，只低着頭微笑道：“海蘭珠幼年已經得過天花，故而不怕。”
林丹汗看着我：“這幾年，我一直在找你……”
“我知道。”我擡手，把他的手臂塞回了被中。“只是這幾年海蘭珠玩得野了，所以不想被大汗找到。”
“海蘭珠！”他忽然握住了我的手，看起來風燭殘年的人，竟然還有這樣大的力氣。他眼中有祈求：“海蘭珠，你能不能，叫我一聲名字……我不想聽你叫我大汗……”
我抽回自己的手，低聲道：“大汗就是大汗，不該問出這樣的問題，海蘭珠，也不敢僭越。”
是的，林丹汗。你依舊是你的察哈爾部可汗。即使你三次被皇太極打敗，你也是王者。而我，在選擇留在草原的時候，就不再和你們有關系。
他似乎很累，我抽回手之後，他就躺着，直喘粗氣。許久，“你心裏那個人……你……是因為找到了……所以才不願意回來嗎？”
“大概……是這樣的吧……”
心裏那個人？我忍不住笑。那個人曾經是我的姑父，現在是我的妹/夫。永遠不會是我的，我也不再想要了。
其實仔細想想，我喜歡的真的是皇太極嗎？其實只是當年初見，他低眉淺笑，那成熟穩重的姿态，讓我念念不忘多年。後來他的利用，他在我和大玉兒姐妹之間游刃有餘的周轉，已經讓我心冷。
其實我早該知道，我早已經找不回當年初見時候那個男子。卻依然，還是找到了自己真正想要找的那個人。
守得雲開見月明，他姓他額娘的姓氏，溫柔又婉約的葉。他是只屬于我一個人的清風青草，雲開朗月。
【大玉兒●君浩】
我用了五年的時間，生了三個孩子，陪他經歷了數不清的生離死別，助他登王稱霸，然後弄清楚了一件事——皇太極他也許根本就不愛我。
準确地說，他只是營造出一種假象，讓我以為他全心全意愛我的假象，然後利用我的心意達成他目的。
是從何時開始的呢？
我不知道。
但是他對我的感情已經變了，初見時那個當我是小女孩戲耍我的成熟男人，已經變了。
改變的，同時還有我。
我不再是當年那個有額娘阿瑪寵我，可以随心所欲的科爾沁二格格。我生了三個女兒，這讓科爾沁家族很失望。
即使我心裏清楚明白，早已做好準備，歷史上我終究會生一個男孩，會代替皇太極的位置……可這一切我只能默默埋在心裏，誰都不能說，誰都沒辦法說。
還好，我也改變了。
其實，我很容易随環境一起改變，一句話就可改變，一個眼神就會改變……所以我更世故圓滑，讓自己即使處在罅隙中，也能自由呼吸。
五年中，姑姑的身體每況愈下，逐漸将後/宮瑣碎管理事宜和皇太極交給她的政事托付給我。我自然盡心竭力不敢怠慢。
後來，姑姑經常在他和其他家眷面前誇贊我，漸漸的，我也在前朝有了些名氣。
“大玉兒真是聰慧絕倫！”
雖然每次他也都笑着應和稱贊，可我知道他并不是真心高興。
他開始忌憚我。
皇太極說得對，我和他很像，我了解他，就如同他明白我，所以我能輕而易舉地揣測到他的心思。
一個在外面心機算盡，野心勃勃志得意滿的男人，不會高興家裏有一個太過能幹的女人。
他想要的，只是一個平凡的女人，一個容顏秀美，與世無争，無事繡花，歲月靜好的女人，一個把他當作神一樣崇拜的簡單的女人。
真遺憾，我不是這樣的女人，也不想成為這樣的女人。
我只會用我的方式愛他。
我只能用我的方式愛他。
哪怕這種愛讓我感到痛苦，我也沒辦法停下來。
停不下來……
每當看到他為了前朝瑣事愁眉不展，我也無法安寝，總想做些什麽，哪怕會惹他厭煩，我也要去做。
因為這個，我們逐漸有了争吵。
心情疲累，無法安睡的時候，我會在夜裏披上鬥篷，一個人提着燈籠登上鳳凰樓，靜靜地待上片刻。鳳凰樓很高，人在高處，會使心情開闊。人無遠慮必有近憂，我時常這般提醒自己。
好在蘇茉兒漸漸長大，成為了我不可分離的一部分，她會照顧好孩子們，她原本就是喜歡孩子的。
“姐姐的孩子，就是蘇茉兒的孩子。”
不過十八歲少女這般依賴我，将我當初唯一的倚靠，我沒有辦法與世無争歲月靜好。
從成為大玉兒的那一天開始，每說一句話，我都在籌謀算計，小心謹慎。我不想颠覆歷史，我只想還原歷史。
因為我對歷史沒有任何不滿，大玉兒是我喜歡的，一個堅強的女人。
我不想因為自己，讓她在真實歷史上有任何改變。
鳳凰樓後是後/宮嫔妃的住所。
姑姑住在中宮清寧宮，我住的是西側角落的永福宮。雖然聽起來清寧宮永福宮都很大，其實不過是一間寬敞些的屋子，帶有竈臺可以做飯而已。我和姑姑都在一個院子裏，走動很是親近，孩子們也喜歡和姑姑玩。
一開始分配住所的時候，姑姑想讓我住在東側最挨近她的間屋子，擡高我的位分。
可是皇太極吞吐猶豫，遲遲未能定奪。我心裏便有了答案，主動搬去了采光最差的西側最後的一間。
許是他心有虧欠，特意給我的屋子命名為永福宮，寓意福氣永駐。我一笑了之，我的心不在後/宮，住在哪裏，不過的都只是暫時的。永福宮的光線暗了些沒什麽，只要我心裏的燈還亮着就好。
他對我生了間隙，我卻沒辦法置身事外。他的禍福旦夕，和我，和我的孩子關系密切，我不能讓他有任何閃失，即使知道他漸漸對我生了嫌隙，即使我做的一切會惹來他的厭惡，即使這樣我會更痛苦，我依然無法停止……
我知道，他的心裏有一個人。
那個人不是我，不是姑姑，也不是他任何一個侍妾妃子……
那個人不在宮中。
上弦月高懸，清冷的子夜，我獨自一人回首望着後/宮中最令人生羨的五宮，望着姑姑的清寧宮旁采光最好的屋子。這間空着的屋子剛剛被提名為關雎宮。
關關雎鸠在河之洲。
關雎宮——前些日子他親自命名的。
空房子在等一個主人，他也在等那個人。
我的姐姐，我的好姐姐，你可真是，無處不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