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溫柔
溫柔
去上海半個月,聶思凡認識了不少新朋友,都是要一同去比利時的年輕畫家。
男男女女,有個性外放的,有沉默寡言的。
她性格處于中間地帶,在社交場合熱絡大方,獨處時安靜散漫,稍顯反差的性格增添神秘感,大家都想認識她。
微信界面多出一連串新聊天框,聶思凡每次看到新頭像都得反應幾秒才回過神——這些人将要組成她未來的新生活圈。
新人到來,舊人就要退出歷史舞臺。
心裏很不是滋味。
宋萸的名字自然放在置頂位,只是兩人都不喜歡網聊,經常好幾天不說一句話,因為知道彼此在忙。
有個自來熟的上海女孩無意掃到他們的聊天記錄,半開玩笑地問聶思凡是不是和小狼狗冷戰了。
她笑說,男朋友只是不粘人而已。
話一出口,聶思凡後知後覺想到另一種可能。
宋萸如今的成熟,懂事,不粘人,也許只是“她以為”。他是三番兩次追她追到江市的人,怎麽會不粘她。
怎麽确定關系之後反而變得冷淡?
電光火石間,喻姍那張年輕漂亮的臉浮現腦海,她的心髒瞬間被絲線纏緊,勒得發酸。
聶思凡很快改簽航班,坐當天最晚一班飛機趕回來,打算給宋萸一個驚喜。
返程航班淩晨抵達,回到公寓已近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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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夏的夜晚熱烘烘的,靜得沒有一絲風。偏偏電梯正在維修,聶思凡爬到六樓時全身都汗濕了。
終于到了九樓。
一進樓道,聲控燈亮起,聶思凡瞬間像踩到電門一樣,腳尖倏地一下縮回來,翻身貼在樓梯間的牆壁上。
後背繃緊,心髒狂跳如鼓。
她深深地張嘴呼吸,好幾秒都沒緩過神。
大晚上的搞什麽,這麽吓人!
半分鐘後,牆內牆外阒靜無聲。
聶思凡微微探身,保證身體沒有露出去,眼睛往外瞄。
屋子門口的人還在原處。
像尊沉默的雕像,一動不動。
宋萸曲着一條腿靠牆而坐,肩膀塌下去,眼睛怔怔盯着前方的地面,白襯衫領口敞開,藍紋領帶松松系在頸間,痞氣十足,一看便知是他煩躁扯開的。
腳邊一個啤酒罐,罐口塞滿煙頭。他手裏還夾着煙,煙頭的橙光明明滅滅。
見燈亮了,他遲緩擡眼,對上樓梯間裏一雙紅眼眶。
“你回來了。”泛青的眼睛彎了一下,嗓子啞得像磨砂紙。
“什麽時候開始的?”聶思凡吸了吸鼻子,走到他面前,輕踢易拉罐。
煙,酒,都是什麽時候上瘾的。
宋萸慢慢站起來。在冰涼地面坐了太久,他屁股和腿已經麻了,扶着牆跺了跺腳,這才直起身。
“每天都來?”見他不說話,聶思凡翻出鑰匙開門。
宋萸撿起易拉罐,站在她身後。
“不是。”
煙味,酒味,汗味,鋪天蓋地都是他的氣息。
濃郁,卻不難聞。
甚至有種動物性的氣味裹在其中。
門口地面,易拉罐底的痕跡黑乎乎的,是煙酒日日夜夜熏陶烙下的印子。
她離開的這些日子,他找到了他的心安之所。
即使只能像個流浪漢苦守門外。
進屋,開燈,空蕩蕩的公寓裏有股幹燥的熱氣。
她開了空調,從衣櫃找了件宋萸留在這的體恤,隔空扔給他,“去洗個澡。”
他擡手接住。
眼角泅着薄紅,定定看着幾步之外的她。
“聶思凡,你……”
她脫去襯衫,只穿一件吊帶,又去冰箱開了瓶果酒,邊喝邊看宋萸。
宋萸吞咽一口,緩緩道,“你就沒有什麽想對我說嗎。”
以為他指的是出差,聶思凡哈出酒氣,笑了笑,“上海的見聞又不急這一會兒,明天慢慢說。”
“別的呢。”
他音調四平八穩,卻驚得聶思凡心口一跳,下意識瞥了眼床頭櫃方向。
那裏面放着比利時的簽證單。
她一直沒給宋萸家門鑰匙,也是這個原因。
“還能有什麽?”聶思凡一手拿酒,走到宋萸面前。
他緊攥體恤,手背青筋突起。起了褶皺的白襯衫,蓋不住昭彰的欲。
拽下他松垮的領帶,微隆起的胸肌袒露眼前,她眼底含笑,“倒是你,去酒吧混了段時間,越來越騷了。”
宋萸垂眼,半晌,忽地笑了。
“我知道了。”
“嗯?”
“你不想說,”宋萸取過她手中酒瓶,仰脖一飲而盡,玻璃瓶骨碌扔到地板上,把她往床上一推,眼底一片痛楚的坦然,“那就做吧。”
“什麽?”聶思凡疑惑地撐手起身,又被宋萸不由分說壓倒。
她像只不期然落到他腳邊的松鼠,擰着脖子,仰望高高在上的他。
“我們之間,”宋萸解開紐扣,襯衫敞懷,領帶被他虛虛纏在手心,繃帶一般,說出的話也像痛心入骨。
“也只剩這些了。”
宋萸的吻遮天蔽日壓下來。
聶思凡的手很快被他扣住,在輾轉的吮吻中被迫發出嗚咽。
剛開始還想挺腰掀開他,到後來,他舌頭時不時在她口中又頂又吸,喝過果酒的口腔滿是蜜桃味,舌尖又有淡淡煙味,甜苦交織,她竟也開始回應,想嘗他舌根深處的味道。
安靜的夜裏只剩唾液糾纏的黏糊水聲。
兩人纏在一塊,唇齒交換的力度似乎要将對方吞裹入腹,所有的思念、怨怼、不甘,已無法用言語表達,只能通過激烈動作來宣洩。
她不知宋萸哪來這麽強烈的沖動。
跟以往都不一樣,帶着股逼人的厲氣。
而當聶思凡發現自己兩只手都被領帶牢牢系緊時,已經晚了。
“放開……”她雙手被他舉過頭頂,領帶另一端系在床頭柱,不由得驚慌大喊,“我不要這樣!”
“我要。”聲音低沉執拗。
宋萸半跪在床上,微擡下巴,眼珠子往下瞥,怎麽看都是俯視的姿态。
滾燙大手覆上來,她身體先是一熱,很快又發涼,空調葉片吹過來,渾身打了個哆嗦。
他仍衣冠楚楚,唯她狼狽不堪。
即使關掉燈,這種不對等的姿勢還是令她感到屈辱。
在看到聶思凡的刺青時,宋萸幽深的瞳孔晦暗了幾分。
一條彩繪的小魚兒在柔波中游來游去。
宋萸看得出神。
發現他目光的着落點,聶思凡耳朵噌地紅了。
明顯感到碰撞愈演愈烈,仿佛樂曲彈到最激昂處,絲弦欲斷。
這是他們最沉默的一次。
兩人賭氣一般,都不說話。
聶思凡咬緊牙關,不發一聲。宋萸則眯着眼睛揚起下巴,悶聲發出有節律的,努力耕耘的呼吸聲,叫她幾次領教到天旋地轉的感覺。
青白的月光透過落地窗映在宋萸臉上,明明是他單方面掠奪她,聶思凡卻覺得他好難過。
除了一身力氣,他什麽都給不了她。
她心頭一軟,終于認輸,斷斷續續地嗫嚅,“我,我想看看,那朵雲。”
宋萸微怔,眼底沉如翻湧的海面。
手腕突然得到松綁,聶思凡剛要擡手撥他襯衫,宋萸攥住她的手,一把甩開。
瞬息之間,她被迫面對光禿禿的牆壁,只得撐着床墊勉強支起身。
這是……看都不準她看?
不知過了多久,聶思凡骨頭快要散架,手臂也打起晃子,整個人顫得像塊搖搖欲碎的軟豆腐。
宋萸忽然俯身抱住她。
肌膚相觸,整晚的對峙瞬間消弭于無形。
怨癡嗔怪,都不重要了。
某一刻,宋萸埋在她發絲間悶哼一聲。所有渴望與急躁的欲壑,在山呼海嘯中被填平——
歸于幸樂的沉靜中。
房內冷氣十足,兩人汗如雨下,都像拼完一場角力,筋疲力竭,靜了好一會兒。
聶思凡用盡最後一絲力氣枕到宋萸身上,看那朵藍色的雲。
“你剛才那麽生氣,是……在玩角色扮演嗎?”她小聲說。
宋萸轉過頭,還在平複呼吸,赤紅的眼神慢慢定焦。
他笑得無聲,嘴角揚起酸楚的弧度,“也許吧。”
“我在上海,是認識了一些新朋友。”聶思凡環抱住宋萸腰身,往裏蹭了蹭,還在擔心他為此生氣,“不過男生基本都有對象,或者不喜歡女人,你知道的。”
“嗯。”
淡淡的聲音從頭頂傳來,“我知道的。”
宋萸把被子攏到她肩頭,輕拍她後背,哄睡一般,慢慢的,一下又一下,被絮柔軟蓬松,她像躺在棉花堆裏,很快睡着了。
有他在身邊,聶思凡睡得很安穩,也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間,天光微亮。
宋萸側面嶙峋的輪廓像一幀漂亮的剪影,橘色星火在他嘴邊持續燃燒。城市在他背後緩緩蘇醒。
那他呢?
是剛醒,還是一夜未眠。
半夢半醒間,聶思凡攥住宋萸衣角。
宋萸立即掐滅煙頭,低聲對她說了句什麽。
她聽不清,但莫名很難過。
為宋萸感到難過。
好像她在宋萸這裏存了一筆巨款,她盡情揮霍他的好脾氣,總也花不光。他最多生一小會氣,然後就自己安安靜靜地平複好心情。
一個人的喜怒哀樂全掌握在自己手裏,飄飄然的權力感讓聶思凡在幸福中生出一絲愧疚。
很快,她又懷着酸楚的心情睡了回籠覺。
*
今年的高考成績出得早。
夏至這天,聶思凡興致勃勃地給宋萸和江小虎查成績。
不過兩人都對此事提不起什麽勁。
後者是知道,成績查或不查壓根沒區別。
而前者——
聶思凡猜宋萸壓力太大,不夠自信。
“上不上人大都沒關系啦!”查詢網站太火爆,她一邊刷新一邊說,“無論什麽成績,都是你這三年努力交出的最好答卷啊。”
“哦。”
宋萸低頭看着手機屏幕,面色平靜,“查到了。”
“你為什麽比我快!”
聶思凡不服地湊過去一看,瞪大眼睛,又定睛看了足足有五秒鐘,尖聲驚叫:
“我——”
因太過驚喜爆發出的粗口被宋萸捂在嘴裏。
江小虎高高揚起手機,“我也查到了哈哈哈!”
聶思凡埋在宋萸手掌裏悶聲問,“多少!”
“225!”
江小虎氣勢洶洶地叉腰站起身,揚眉吐氣,“大專穩了!阿萸你呢?”
宋萸彎了彎唇角,難掩喜色。
“你的三倍。”
“我——!操——!”
雄渾的笑罵響徹雲霄。
查完成績,兩個人都得償所願,和顧聰請了一天假,晚上來大排檔慶祝。
市井方寸,煙火鼎沸,大排檔是盛夏的狂歡。
整條街都是燒烤店,空氣裏飄來孜然味和啤酒香。
三人特地選了店外的桌子。
周圍熙熙攘攘坐滿人,雖不比屋裏涼快,但吃得就是一個熱鬧。
旁邊,巨大的電風扇來回擺頭,把塑料桌上的一次性餐布吹得嘩啦作響。
燒烤和啤酒陸續送上來,江小虎吃肉吃得滿嘴流油,聶思凡一個勁地喝酒說話,反倒是最該高興的另外一人,始終平靜。
“怎麽回事啊今天?”聶思凡用一次性筷子敲宋萸的塑料杯,臉頰泛紅,嗓門也大了些,“趁我不在狂喝酒,我回來了又裝矜持。”
她手掌撐臉,似醉非醉的模樣分外動人,惹得鄰桌幾個男人不時看過來,帶着窸窣譏笑。
宋萸挑眉,哪受得了這種挑釁。
他不多話,直接對瓶吹了一瓶酒,尖尖的喉結有力滑動。
喝完,手虛握成拳放到嘴邊,偏頭打了個氣嗝,又靜靜看着她。
聶思凡雙手撫上下巴,眼睛晶亮:“不錯,以後去北京讀大學,喝酒可不能給咱們南方人丢臉哦。”
宋萸直直看着她,“北京,你去嗎。”
“我?”
聶思凡眼睛骨碌上下一轉,笑了笑,“我當然也去。”
宋萸跟着輕笑,嘴角牽起的弧度很淺。
幾瓶酒下肚,宋萸久違地覺得有點暈,連帶着動作也遲緩起來。
他在思考一個問題。
人體分解酒精的速度跟心情有沒有關系?
如果有——
那麽是越高興,酒精分解越慢,還是越悲傷,分解越慢?
明明已經坐在她對面,為何還是很想念?
好像真的醉了。
酒酣飯飽,已近十點。
送走江小虎,兩人走在街上。夏天的夜晚,即使在城市裏也能聽到蟬鳴。
不少店鋪已經打烊,沿街看去,還有一個蛋糕店亮着暖黃微光。玻璃窗裏的店員在整理空空的貨架。
“聶思凡。”
宋萸停下腳步,拉住她手臂。
“怎麽?”
她不解回頭,眼裏似蒙着霧。
宋萸見她這樣,忍不住垂眸哼笑,“真的忘了嗎……”
聶思凡眯起眼睛,思索半天,腦中還是一團漿糊。
“今天。”
宋萸走到她面前,微彎下腰,對上她視線,眉眼彎彎,露出這一天下來最開懷最幹淨的笑顏。
“雙子座的最後一天,你猜是什麽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