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暴烈
暴烈
高考倒計時三天。
情智高中是考點,給學生們提前放了假。
最後一天放學時,橙色的夕陽透過窗戶灑進教室,落在貼着準考證號的課桌桌角。
講臺上的孫老師語重心長:“該講的不該講的,我碎碎念都跟你們交代得差不多了。”
“我只想說,無論你們的目标是什麽,高考之後讀大學也好,大專也好,直接出來做事也好,都要把這最後幾天挺過去。當你們坐在考場上,哪怕碰到兩眼一抹黑的試卷,也得給我把屁股釘在凳子上,坐滿兩小時。”
“然後去看看窗外,仔細看,看看這個折磨了你們三年的集中營,想想你對這裏的感覺。也許你們會恨,恨這裏不自由,恨這裏偷走了你們的青春,但也可能有那麽一刻——你們會感到舍不得。”
“我說完了,大家回家吧,高考考場見!”
書包第一次老實背上雙肩,宋萸最後回頭看了眼安靜的校園。
六月是告別的季節。
他最近時常在告別。
校門口有人在等他。
下午六點的太陽金光閃爍,刺得人睜不開眼,沒一會兒就烤得人身上出了薄汗。
聶思凡站在梧桐樹下,穿短袖針織衫的上半身隐在樹蔭裏,穿牛仔短褲的修長大腿沐浴在夕陽裏,宛如流金。
她拿了個對折的傳單,一下一下給臉邊扇風,動作和旁邊接孩子的家長別無二致。
只不過,她是一群人中最年輕漂亮的那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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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萸走到她面前,笑着用手指絞她發絲,“這麽熱也不把頭發紮起來?”
聶思凡的黑發披在肩膀兩側,鎖骨處的發尾內扣,翹起優美的弧度。
印象裏,她從沒紮過馬尾。
“對啊,不紮。”
說完,還故意把長發往後一撩,帶起一陣清新發香。
“考完之後什麽打算?”
聶思凡的車賣了,現在出行都是坐公交。宋萸跟着她跳上一輛公交車,也不知是去哪兒的。
坐上靠近後門的雙人座,宋萸猶豫半晌,說,“打工。”
聶思凡放在大腿上的手輕握成拳。
賣完房給她還清債款,宋萸還剩多少錢,她沒問,但現在來看餘額估計不容樂觀。
見聶思凡沒說話,宋萸偏頭看着她。
“想什麽呢,打工之前肯定得休息一陣子的。我們找個地方旅游?”
“……嗯,再說吧。”
聶思凡轉頭看向窗外,一棟裝潢華麗的樓房一閃而過。
她噌地站起身,握着扶杆準備下車。
“到了。”
站在兩根高大的羅馬柱外,宋萸拽着書包肩帶,仰頭張望這座建築,遲疑片刻。
這片法租界銀行舊址現在改造為全市最大的琴行。
洋房的拱形陽臺擺滿鮮花,紅色磚牆嵌有暖色壁燈,玻璃門後的大廳擺滿各式鋼琴,純黑琴面熠熠生光,整棟房子透着叫人不敢輕易踏足的奢華感。
聶思凡挽着宋萸胳膊,氣定神閑走進去。
身邊人步伐微滞,低聲說,“我還不打算買琴。”
她只笑笑不說話,沖他挑了個眉,手臂一用力,把他拽進大門。
女導購立刻迎上前介紹,說一樓都是雅馬哈的琴,二樓是國産品牌,三樓是世界頂級品牌,施坦威展廳。
導購介紹到一半,目光快速掃過宋萸的短袖短褲和黑書包,話鋒一轉。
“請問二位預算多少?”
宋萸插在褲兜裏的手輕抓起褲子,說:“我們先随便看看……”
“三百萬。”
聶思凡笑眯眯說。
宋萸倒吸一口冷氣。
導購也是一愣,以職業生涯裏最快的速度上下打量聶思凡。
她穿得清涼簡約,腰側斜挎了一個小黑包,看不出什麽牌子。
但她一臉淡然,氣質不凡,導購也拿不準客人到底什麽來頭,還是引他們上了鮮有人去的三樓。
展廳彌漫着香薰精油的香氣,聶思凡左右環顧,對上宋萸情緒難辨的眼。
他雙眼黑而沉,在暖黃燈光下又有些朦胧。
“看我幹嘛,看琴。”
她笑意不減,把他按到琴凳上坐下,彎腰在他耳側說,“彈彈吧,看你喜歡哪個。”
導購站在琴邊,挂着職業式笑容去看宋萸彈琴的雙手,不時稱贊幾句。
在商場試件衣服都會被導購寸步不離地緊跟,何況是試這些堪稱奢侈品的鋼琴。
宋萸随便彈了一段,鋼琴音色純淨明亮,比他彈過的所有琴都要好聽,但他當下根本無心品味這些,只覺得在導購的注視下如坐針氈。
售價牌立在頂蓋上,他一眼就看見了。
22萬。
試了又有什麽意義。
他和她都不可能買得起。
“不太喜歡嗎?”
聶思凡歪頭問,“換一個試試,總能彈到你滿意的。”
宋萸沉默不語,輕輕放下鍵盤蓋,背脊挺得松竹一樣直。
她視線投向展廳遠處,左看右看,忽然定在某個方位。
眼睫微動,緊接着,眸子裏射出尋到寶貝的亮光。
大廳中央的實木展臺上,一架三角鋼琴靜靜立在那裏,随展臺緩緩旋轉,黑色外殼反射出華貴光澤。
僅僅是看到這架琴,就讓人聯想起童話裏王子和公主的故事。
夢幻如星辰,美不可觸。
“那是什麽琴。”
導購露出了然的笑,“您真有眼光。”
“那是郎朗在維也納金色大廳彈的鋼琴,琴板上有他的親筆簽名,只演奏過一次就被送到我們展廳。”
聶思凡若有所思地點頭,“賣嗎。”
“當然,只是……”
導購看她一眼,吞吞吐吐。
聶思凡懂她意思。
“多少錢?”
導購略有為難:“這架琴在展廳放了三年,比起演奏價值,它其實更具收藏價值,增值空間很大,這幾年價格一直在漲。如果只是在家裏彈琴自娛,其實不太建議您購買這一款。”
“嗯,你說個大概的數。”
聶思凡不以為然。
導購被她氣場唬住,慢慢在胸前比了個數字。
聶思凡“哦”了一聲,推推在琴凳上一言不發的宋萸。
“你去試試那個。”
木頭人這才回過神。
“不。”
聲音低沉如鐵。
“試試嘛,郎朗開過光的。”
她還在笑,宋萸卻陡然站起身。
她搭在他肩上的手滑落下來。
“我說了不試。”
留下冷冰冰五個字,宋萸背上書包快步離開。
她愣在原地。
剛走幾步,宋萸又轉回來。
悶頭拉起她的手,把她拖出琴行。
“我說了現在不想買鋼琴。”
一直走到琴行對面的馬路上,宋萸甩開聶思凡的手。
天黑了,他站在路燈下,整張臉陰沉沉的,泛着冷冷白光。
聶思凡小聲嘟囔:“試試而已,又沒說現在買。”
“我也不想彈琴。”
她愕然擡眼。
“我不想彈琴了,聶思凡,別再帶我來試這些東西。”
“我只是……”
宋萸不耐煩地打斷她:“我知道你想做什麽,但我說過,房子是我心甘情願賣的,不需要你還錢,一分都不需要,更不需要你買什麽鋼琴送給我。”
“三百多萬啊,宋萸!”
聶思凡咬着下唇,仰頭盯視他,語氣漸怒。
“你腦子被驢踢了不要我還?就算你自己情願這麽做,但你想過我的感受嗎?我但凡還是個人就不可能心安理得接受你這樣對我好。”
“為什麽?”宋萸鼻息愈重,一動不動地瞪她。
“為什麽不能心安理得接受我的好?”
從江市回來,兩人都憋了許多話要說。
他還有三天考試,眼下當然不是個好的爆發時機,但苦味湧上喉頭,聶思凡也管不了那麽多。
“那是老爺子給你留着結婚娶媳婦的婚房啊!現在什麽都沒了,你以後怎麽辦?”
她鼻子一酸。
“聶思凡,你一定要我說嗎。”
宋萸走近一步,她眼前暗了,整個人籠罩在他的高大身影裏。
“說啊,現在不說還要等到什麽時候?”
昏暗夜色裏,心跳不對勁地跳快了。
宋萸沉沉地看着她。
“留着婚房娶媳婦,和我賣房幫你還債,本質上是一樣的。”
聶思凡緊抿嘴唇,胸腔裏的跳動愈來愈劇烈。
女人是有預感的。
“說完了?”她平視着宋萸短袖的領口,他的胸膛也在上下起伏。
似是被這話蟄到,宋萸哼笑:“還有。”
她不再挑釁,耐心等待。
殊不知少年攥在腿側的拳頭緊了又松,松了又緊,手心裏全是汗。
初夏的夜晚很靜,偶爾有自行車經過,車鈴在寂靜的夜裏發出清脆聲音。
“到底說不說——”
她被這長久的靜默逗笑了。
宋萸瞳孔放大一瞬,脫口而出。
“聶思凡,我想和你結婚。”
聲音清澈,堅定,猶如夏日清泉,淙淙流過她心上,清涼舒透。
對上他漆黑透亮的眼,她的心,她的身,同時被激得打了個顫。
她不是初次聽到這幾個字,但經他之口說出來,就像帶有魔力,讓她滿腔血液都為之沸騰。
大腦霧了一瞬,接着就是滿心歡喜,從心髒這個小小容器裏漫溢出來,止都止不住。
停頓的瞬間讓宋萸敏感地察覺到什麽。
他垂頭搓着眉心,似是為了遮擋尴尬臉色,又悶聲說:
“但不是現在。”
“噗——”
聶思凡笑得身子打了個晃。
宋萸重又握緊拳頭,整張臉繃得像石頭。
“笑屁啊,你嚴肅一點行不行!”
聶思凡刮着鼻尖忍住笑意,嘴角還是止不住地咧開了。
“你這到底算求了婚還是沒求?”
宋萸氣得彈她腦門。
手上來勢洶洶,到她額頭跟前,卻只拿指頭輕輕點了一下。
“我還沒到法定結婚年齡,現在當然結不了啊!”
“而且……”
宋萸深吸口氣,雙手縮回褲兜,肩膀耷拉下去。
“你說的對,我什麽都沒有,結個屁的婚。”
“會有的。”
聶思凡雙手反背在身後,伸懶腰一樣撐直了。
她湊上前,去找宋萸埋進胸口的眼睛,找到了,笑盈盈地盯着他看。
“一定會有的。”
回家的公交車上只有他們兩人。
最後一排的靠窗位,她坐裏側,靠在宋萸肩頭,淡淡看着窗外景色飛馳後退。
平日裏路過無數遍的街道小巷,此刻看來都格外有煙火氣,霓虹燈也格外絢爛,一種平淡的幸福包裹住她。
她閉上眼,努力不去想別離的那一天。
右耳忽然冰涼涼的。
頭頂傳來宋萸溫柔似水的聲音。
“什麽都沒有的時候,至少還有音樂。”
耳機裏傳出歌聲。
一滴熱淚淌下臉頰,聶思凡緊咬牙關,平息身體微微的顫抖。
她哭得無聲靜默,等待窗外灌進來的風吹幹淚痕。
宋萸側過臉,抵着她溫熱的腦頂。
夏天的夜晚,芬香撲鼻。
他握住她的手,唇角上揚,缱绻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