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溫柔
溫柔
高考來了。
為悶熱的夏天拉開序章。
盡管這個考場多是普通高中的學生,考場門口,還是有不少家長想替自家孩子迷信一把。
還真有穿旗袍的媽媽,穿馬褂的爸爸。也有家長手裏拿了朵向日葵,一舉奪魁不大可能,但讨個好彩頭總是沒錯。
聶思凡站在激動難耐的人群中,一身黑裙顯得格外清冷。
宋萸進考場前,回頭看她一眼。
陽光給他額發蒙上淡淡光輝,眉眼柔和。
自從三天前求了那個稍顯滑稽的婚後,他唇角就一直無法自抑地上揚。
“別看了,快進去。”聶思凡被他盯得臉頰發熱,把他往校門方向推。
旁邊家長都在叮囑孩子要細心答題,就他倆面面相觑,視線在虛空中交接,有電流滋滋作響。
宋萸笑笑:“你不囑托我幾句?”
“那就……記得填塗答題卡,寫完檢查一下準考證號。”她的高中時代太過遙遠,考試細節早就抛在腦後。
“知道了。”宋萸煞有介事地點點頭,露出一抹壞笑。
她心口不對勁地一跳。
視線驟然變暗,又立刻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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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潇灑轉身,大步邁進考場。
而她渾身都燙了起來。
落在額頭上的吻和夏天的風一樣,溫暖熾熱,來去無蹤。
一旁的老母親見狀感嘆:“哎呀你真幸福!我兒子多少年沒親過我了,男大不中留啊。”
“……”
聶思凡嘴角一扯,想笑沒笑出來。
果然,他們的關系任誰看了都會誤會吧。
她雖明媚豔麗,輕熟氣質也不顯年齡,但還是有淡淡細紋爬上眼尾,這是生命周期的規律。
而他太過年輕,就連手臂上凸起的青筋都那樣藍紫分明。那是蓬勃的力量,肆意的生命力。
她貪婪他健碩緊實的身體,一如吸血鬼貪戀人類的血,都想從他們身上吸噬永晝的青春。
但也許有一天,他終會找到自己的同類。
一想到這些,聶思凡的心就像墜着重物一樣往下沉。
語文,數學,理綜……
每科考完,宋萸都會在校園鐵門打開那一瞬,一眼望見人潮中的她。
有個人永遠在終點等你,是世界上最大的安全感。
宋萸知道,他再也不用像兒時那樣調皮搗蛋,只為換來父親和哥哥的片刻關注。他可以做回最真實的自己,因為無論他做什麽,她都會笑着靜靜看着他。
只看着他。
考最後一科英語前,他一只腳跨進校門,再次回首。
風揚起聶思凡的黑發,她在風裏對他淺笑,裙擺飛揚。
有這樣一個人就夠了。
下午的陽光金黃,晃得人睜不開眼。
有人還在奮筆疾書,也有人寫完試卷,陷入各自的回憶或沉思。
沒有一個人提前離開。
直到最後幾分鐘,教室裏開始躁動。
監考老師豎起檔案袋,露出欣慰笑容:“你們終于可以解放了。”
五點一到,鈴聲敲響。
寒窗苦讀的十二年,在這一刻結束。
走在路上,宋萸險些被飛奔而出的學生們撞倒。
每個人臉上都洋溢着莫大的幸福,那是彈簧被壓到極致後,沖天一躍的釋放。
鐵門緩緩打開,大家急不可耐沖出大門,四散奔向等候多時的父母親朋。
“跟喪屍圍城似的……”
接到江小虎電話,宋萸笑說。
他步伐不自覺變輕快,擡眼望向門口黑壓壓的人群。
“哈哈,我們這也差不多!阿萸,咱們晚上去網吧開黑吧,玩他個三天三夜!”
“我就不了,我得——”
腳步一頓,環顧四望。
江小虎的聲音淡去,在周圍喧嚣的歡聲笑語中,宋萸一時間只聽得見自己的心跳。
一鼓,一鼓。
幾乎沖破胸膛。
他找不到她了。
取而代之的,是他做夢也想不到會來的一個人。
“畢業快樂。”
宋葦倚車門站着,手插褲兜,藏藍短袖警服被他穿得松松垮垮,連帶着音調也很懶。
數月時間,兄弟倆都變了太多。
若有人從旁經過,不會覺得這是一對親兄弟。
“你來做什麽。”宋萸冷聲問。
肩上的書包滑落到手裏,他松松地拽住。
仍在左右觀望。
“別看了。”
宋葦點了支煙,咬進嘴裏,投向宋萸的眼神冷如冰霜:“她走了。”
提着書包帶子的手指一緊。
宋葦自然注意到弟弟的微小動作。
這一個月,他時常懊悔,憤怒,并在這兩種交雜的情緒中試着反刍。
他不斷回憶他們在家生活的細節,從宋萸到家第一天開始算起。
回憶到最後,他變得恨自己。
只有從故事的結局回溯開頭,才能發現那些表面平靜的交流之下,藏了多少愛欲情深的暗潮。
他恨自己引狼入室,親手打開那扇門,親手葬送自己的愛情與親情。
病床上的父親卻告訴他,“不是因為你,阿葦。”
那是他被聶思凡拒絕求婚,從江市回來的第二天。
趕走不懷好意的護工方琴,他守着宋啓華醒來。
父親脫離了危險狀态,鼻息沉重地說:“去年除夕,你真以為阿萸是為了陪我們回來吃年夜飯嗎?”
宋葦雙眼茫然。
父親無奈地笑了:“阿萸喜歡一個人是藏不住的,無論長多大,他都像個透明的玻璃杯,外表看起來什麽樣,心裏就是什麽樣。”
“他對思凡的感情,不是因你而起,阿葦。”
奄奄一息的父親笑得皺紋堆起,蒼老又慈愛。
宋葦心裏驀地騰起一股火:“爸,你為什麽到這個時候還在維護他?為什麽啊!他明明什麽也沒做,為什麽你偏心他,聶思凡也偏心他,我他媽想不明白啊!”
他哭倒在父親床邊,頭埋進被子,拳頭狠狠捶床:“這到底是為什麽啊爸……!”
宋啓華輕閉上眼,無端想起過去住院的那些日子。
年僅十三四歲的幺兒,夜夜陪着他,也是埋頭在他身邊,一筆一畫地專注寫作業。
肚子餓了,就趁他睡着時溜下樓,去小攤上買根澱粉腸填飽肚子。
多少個夜裏,聞到兒子身上那股孜然味,他在睡夢中都知道,他又來陪自己了。
“也許……阿萸的付出和你不一樣。”
宋葦瞪着紅腫的眼睛擡起頭。
宋啓華撫上他毛刺刺的短發,緩緩說,“他做的許多事,都在我們看不見的地方。”
時間能撫平一切傷痛嗎?
宋葦尚不确定,他的心口被剜走了好大一塊肉,也許傷口還需要很久很久才能愈合。
但那夜過去之後,他似乎看開了一些事情。
父親的撫摸給了他溫暖。
臨走前,父親說的一句話也讓他醍醐灌頂。
“兄弟之間,沒有輸贏。”
長久以來,他忘了怎麽去愛,只想着如何去贏。
但只有學會愛的人才會被愛。
驕陽炙烤大地,宋萸的眼裏也燃起火苗。
“你把她帶去哪了。”
宋葦吐了口煙圈,嘴角挑出嘲諷的笑:“沒看我穿一身警服,想綁架她也不能選今天吶。”
宋萸沉着臉冷哼,接連打出幾通電話,都是無人接聽。
“說了她走了。”
宋葦踩滅煙蒂,嬉笑着說:“飛機兩小時後起飛。”
“靠!——”
書包扔地,宋萸猛揪住宋葦衣領,重重壓上車門。
他的臉瞬間脹得通紅,一字一句迸出牙關:“她真走了需要你來告訴我?”
“我也是無意發現嘛。”宋葦舉雙手投降,一只手反伸進駕駛位,摸索一通,抽出個硬紙條拍到宋萸胸口。
宋萸垂眼,眉頭擰成螺絲。
“這什麽。”
“能不能對你哥态度好點!”
宋葦翻了個白眼,無語地說:“飛機兩小時後起飛,你再不動彈,是要我把你塞進麻袋裝後備箱,親自送到她面前嗎?”
宋萸抿唇不語,嘴角微不可察地勾起。
宋葦給他的,是一張飛往北京的單程機票。
宋萸松開手,後退半步,淡淡說,“想把我塞麻袋也不能挑今天吧。”
他把機票折起來塞進褲兜,撿起地上的書包。
宋葦哈了一聲,轉身打開車門,對上宋萸視線。
“今天之後,你們的事跟我再沒有任何關系。”
宋萸看着他,眼底深沉。
良久,幹澀的嘴唇微張。
宋葦擺手攔住他的話:“少說那些沒用的,一小時五十五分了啊。”
宋萸側過臉輕笑。
數秒之後,他猶如離弦之箭,拔腿就跑。
高考考點附近的馬路堵得水洩不通,宋萸的速度驚人,狂奔的間隙大腦飛速運轉,思考去機場最快的方式,最後他一口氣跑到三公裏外的地鐵站,擦着即将關閉的車廂門沖進地鐵。
也是在那一瞬,他絕望地發現一件事情。
他求婚那天太過高興,完全忘了她壓根沒說出最重要的三個字——
我願意。
*
機場航站樓,大廳人來人往。
天黑了,玻璃窗外燈火如星,偶有閃爍夜航燈的飛機昂頭穿入夜空,隐沒進雲層。
聶思凡還穿着白天送考時的黑裙子,将一個24寸行李箱放上托運傳送帶。
“麻煩給我安排靠窗的座位。”
值機人員對着電腦操作完,将機票和身份證笑着遞給她。
接過,正要道謝。
身側拂過一陣熱風。
她張着嘴唇,謝謝兩個字噎到嘴邊。
手也停在半空。
一張機票啪地拍上桌面。
“要她旁邊的位置。”聲音微喘,難掩怒氣。
身邊人雙手捺在腰間,胸膛劇烈起伏,一呼一吸間的喘息極重。
餘光中是一張紅黑的臉。
紅是因為劇烈運動,黑是因為臉色奇差,眉毛全皺在一起。
聶思凡下意識吞咽一口,挪着步子去安檢口。
胸前突然一緊。
挎包帶被宋萸拉住,毫不客氣地一拽,她連連後退,一直撞到他胸口才停下。
“等着。”不怒自威的聲音從頭頂而來。
辦完值機,過完安檢,宋萸依舊從後攥着聶思凡挎包肩帶,生怕她又要逃跑似的。
她好歹也一米七的個子,正面來看就像被他提溜着脖子,形象很是猥瑣。
“騙子。”宋萸觑她一眼,音色涼涼。
什麽溫馨送考,全是騙局。他前腳進考場,她後腳就跑沒影了。
聶思凡只得解釋:“安東尼邀請我去北京參加明天的開幕展,有我自己的畫參展,當然得出席。”
“呵。”
“之所以沒告訴你,不是怕影響你考試嗎……”
聶思凡聲音越說越小,又想起什麽,問道:
“你哪來的錢買機票,還是商務艙?”
宋萸冷笑,邊走路邊低頭盯她,眼裏滿是嘲弄。
“跟你一樣,有人贊助。”
上了飛機,三人座。
過道位是個大胖子,聶思凡坐窗邊,宋萸坐中間,他一雙長腿被擠得翹腿也不是,伸直也不是,很不爽快。
聶思凡幽幽地笑:“咱們回程也讓那位愛心人士贊助一下呗,升個頭等艙。”
宋萸眉毛一挑,冷硬的臉龐沒有絲毫笑意。
“哦,你還知道回來?”
過道那位大哥朝他們投來諱莫如深的目光。
聶思凡決定閉嘴。
昨天被錯認成宋萸他媽,現在話趕話地争下去,她又得被誤會成宋萸他落跑的老婆。
接下來兩小時飛行時間,兩人再沒說話。
宋萸抱着胳膊歪頭睡覺,很累的樣子。她一會看看舷窗外黑漆漆的天空,一會看看他的睡顏。
心頭又莫名有些歡喜,像炸開一小簇一小簇的煙花。
他終于畢業了,自由了,而他們即将一起飛往新的城市共度幾日,姑且算是畢業旅行吧。
到達北京大興機場已是深夜,從機場坐車到五十公裏外的三裏屯,時間來到淩晨。
安東尼給她訂的酒店就在這裏。
三裏屯的夜晚才剛剛開始。
街上燈紅酒綠,美豔性感的長腿美女們擦肩而過,宋萸扭頭随意瞥了一眼,聶思凡輕咳一聲,扯着他胳膊轉身進了洲際酒店。
要說安東尼确實足夠有誠意,給聶思凡訂的是270度城景大床房。
落地窗仿佛寬闊畫框,将北京城的璀璨夜色盡攬其間。
窗邊還有一個巨大方形浴缸,叫人一看就想躺進去喝酒賞景。
可惜聶思凡今天實在沒興致。
她累得只想睡覺。
洗完澡出來,對着偌大雙人床,她有些犯難。
他們上次躺在一起,還是睡得火車卧鋪。
但那晚條件受限,除了手沖,兩人也做不了什麽,可今晚就……
大到空曠的房間裏忽然有了嘩啦水聲。
回頭一看,浴缸不知何時套上了泡澡袋,正在蓄水。
宋萸立在窗邊,望向不知名的遠處,一臉補過覺後的舒暢神色。
察覺到視線,他慢慢擡眼,對上幾米之外的聶思凡。
目光相接,猶如觸電。
一陣酥麻從腳底竄上心頭。
窗外的世界帶着光亮,照在他笑意暧昧的臉上,添了幾分蠱人的青白,連嗓音也變得低啞。
他對她說:“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