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溫柔
溫柔
從天際線觀景餐廳的巨大落地窗往外看,夜空像片柔軟的藍絲絨。
金黃織成的燈光星星點點搖曳,汽車變成螞蟻大小,沿着蜿蜒的馬路一直延伸到天邊,爛漫又輝煌。
夜景璀璨,聶思凡卻無心觀賞。
她左手托腮,望着窗外某一處發呆,杯中紅酒未動一口,只不斷喝檸檬水。
雙人餐桌對面的孫律拿白毛巾擦完嘴,在她眼前晃了晃手。
“思凡,別緊張,我有信心把欠款金額再往下談幾十萬,過了訴訟時效的債權都不在考慮範圍之內的。”
聶思凡輕輕噢了一聲,“你說明天開庭啊……”
視線飄渺,停在窗外未動。
“法庭上不到最後一刻,任何事情都有轉機。”孫律手放上餐桌,挨着聶思凡的手,“放心,我一定會為你力争到底。”
另一只手伸進西裝口袋,手心攥着那枚小小的方型絲絨盒子。
“時間過得真快啊,馬上就到六月了。”
聶思凡又喝了口水,不動聲色把手放到桌下。
孫律笑:“十年來你第一次在江市停留這麽久。”
他說完,又像意識到什麽,補了句,“趕着回去?”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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聶思凡從窗外收回視線,看着孫律:“明天開完庭,無論結果如何,我都得回去了。”
絲絨盒起了薄汗,在他手心滾動一圈,還是沒有拿出來的勇氣。
“急什麽。”
孫律舔着發幹的嘴唇問:“因為那個刑警?”
聶思凡笑着搖頭。
孫律松了口氣:“那就是準備接受法國人的贊助了,是吧?”
她這次沒有很快回應,而是又陷入恍惚之中,眼睛盯着餐盤發呆。
說來,不知是天降機遇還是老天開的玩笑。
幾天前,安東尼打電話來說她的畫飽受贊譽,藍鳥計劃注意到這些作品,極力邀請她去比利時深造。
聶思凡第一反應是高興,總算在背負巨額債務的絕境裏看見了一絲曙光。
然而安東尼的下一句話就将她澆醒,讓她再次認清這個世界運行的底層邏輯。
任何關系,不過是人和人的利益交換。
安東尼說,“我們會為你提供三百萬的藝術基金,前提是你要簽署一份合約,保證永居比利時。”
多劃算的買賣。
賣了自己,換來三百萬和一份歐洲國籍,過上無債一身輕的生活。
放三個月前,聶思凡想都不用想就會走。
但現在,她遲疑了。
那個七百公裏外的城市,有個人如磁鐵一般吸引着她,讓她只想快點收拾完手頭這堆爛攤子,飛奔進他的懷抱。
她無法忍受只能在夢裏見到他。
“原來孫律是這麽看我的。”
沉默良久,聶思凡有些悲哀地說了這麽一句。
“不不不!”
孫律抽出絲絨盒,手握成拳,幾乎下一秒就要打開盒子給她看。
看看他的一片真心。
“孫律,我不怪你,我只是覺得諷刺。”
聶思凡用刀戳着盤裏帶血絲的牛肉,自嘲地笑:“有時我覺得自己該知足,前男友要跟我結婚,只要我答應他,就幫我擺平債務。一句話換三百萬,很值錢了吧?沒想到現在又伸來一個橄榄枝,只要我肯出國,也能換來三百萬。兩邊都是誘惑,看起來很難選,對嗎?”
孫律鏡片後的瞳仁這時格外地黑。
他灼灼盯着她。
“思凡,其實你還有第三個選擇。”
“是嗎?”
聶思凡翹起一邊嘴角輕笑。
“看起來我有很多選項任我挑選,但為什麽我覺得自己走哪條路都是死路?一個要買我的身體,一個要買我的光陰,原來我就是這樣被明碼标價地交易,轉讓。三百萬,我的價碼好清楚,就值這個價錢。”
她把價錢兩字咬得格外重,格外悲戚。
銀刀在盤子上刮出一聲叫人心髒緊揪的呲啦聲,也将人心弦劃動。
“不,不是這樣的。”
“思凡,你還有我啊!”
孫律激動地靠上餐桌。
他張開拳頭那一秒,聶思凡飛快覆上他的手,用力按在桌上。
十年來,她和他第一次指尖相觸。
他早已麻木的心此刻都在為之顫抖。
但她仍要按住他昭然若揭的一顆心。
“孫律,孫康……”
聶思凡瞪大雙眼,眼角泛紅,第一次喊出他名字。
“這麽多年你幫我,幫我爸……我感激不盡。我想報答你,但……不是用這種方式,你明白嗎?”
他怎會不明白呢。
孫律輕抓着雪白餐布,笑得嘴唇都貼在牙齒上。
“你不用有壓力,思凡,我只是想送你一個小禮物。沒有別的意思,真的沒有。”
聶思凡垂眼看向他們相疊的手,輕聲說,“不會有律師給當事人送禮物的吧。”
片刻之後,底下的那只手輕微抖動,慢慢縮回去。
孫律耷拉肩膀的樣子瞬間蒼老許多。
聶思凡覺得自己挺造孽的,接二連三叫這些男人失望。
但她不禁又會将他們和另一個人做對比。
有些人對她好,是自己有十顆糖,分給她一顆。有些人對她好,是自己只有一顆糖,也要全部給她。
那個人沒有糖,什麽都沒有。但只要她想吃,他可以翻遍全天下為她找糖。
只要她想。
可是世界終究不會按她腦中幻想排演,該來的還是要來。
第二天上午,庭審進行了三小時。
聶思凡賣掉車子,上交所有存款,還差350萬還不上。用法律術語講,這叫無法履行執行款。
她站在被告席上,背後是滿席記者和參與訴訟的家屬,尖銳的目光同時射向她,如芒刺背。
她頭都不敢回,直直盯着正前方。
女法官雖不會像港片裏那樣戴假發套,正襟危坐的氣場依舊讓人望而生畏。聶思凡極少說話,全靠孫律一張嘴為她代言。
庭審結束,法官宣布休庭,擇期宣布判決結果。
孫律回首對聶思凡點了點頭,意思是她還有希望。
這是孫律教她的策略。
因為名下財産已經全部用來還款,所以并不構成拒不執行罪,法官念及她還款态度良好,或許會寬限還款日期。
這同時意味着,如今的聶思凡已經一貧如洗。
母親給她的車沒了,銀行卡的餘額光了,所有名下賬戶幹幹淨淨,分文不剩。
旁聽席躁動了。
帶頭叫嚷的是幾個男人,都不服判決結果。
“為毛還別人的錢不還我的?”
“什麽砸鍋賣鐵替父還債,都他媽是噱頭!老子就不信你還真變窮光蛋了,姓聶的你出來!”
記者聞風而動,紛紛跟着家屬們沖出法院,跑到大門口堵人。
孫律雙手護着聶思凡快步下臺階,還是晚了一步。
幾個黑漆漆的麥克風把她團團圍住,攝像機鏡頭對着她的臉無限推進。
記者們神色興奮,争着搶着問問題,語速太快,她一個都沒聽清,只覺得這些人的唾沫星子都快噴到臉上。
外圈也逐漸聚滿人。
剛才罵她的幾個男人伸出手指,一下一下隔空點她的臉。
孫律拎着公文包的手替她擋開離得太近的人,卻還是抵不住你推我擠的人潮。
聶思凡被圍困在中央站都站不穩,耳邊仿佛有幾百只蜜蜂在嗡嗡作響,她有種溺水的窒息感。
孫律對着麥克風大吼:“任何問題等庭審結果出來之後再問!現在無可奉告!”
一團廢紙“咻”地扔到孫律臉上。
他眼鏡一歪,立馬扶正了,指着外圈人群大叫:“誰扔的垃圾!這裏是法院,信不信我現在就叫保安!”
不知有誰扯嗓笑罵:“給這種欠錢不還的老賴打官司,我看你像個垃圾。”
聶思凡腦袋深深埋進胸口,拽着孫律突破人牆往外挪。
她低聲勸他,“別說了,我們先走。”
“走什麽走!今天你不黑紙白字寫清楚還款日期,別想走!”
“就是,要她寫!”
幾十個家屬争相呼應,一聲喊得比一聲高,憤怒的激情猶如瘟疫一樣傳染開來。
聶思凡有點理解聶海的痛苦了。
人一旦背起債,好像就會變成一頭騾子,誰都可以打它,罵它,看它不爽就給它肚子上來一腳。
所有的尊嚴都不剩了,也不配有尊嚴。
因為他們的咒罵,暴力,憎恨,全都情有可原。
“我會還的……”
聶思凡聲音小如蚊蚋。
她擡眼對上黑洞洞的攝像頭,自己的臉在凸透鏡裏被壓得好扁。
每個字都打着顫:“我一定會——”
話哽在喉頭,她直直瞪着遠處,愣住了。
時間驟然變慢。
她才發現這是個初夏的午後,強烈的光芒照亮天地。
馬路對面的電線杆下,站着一個人。
他站在光裏,整個人亮得發光。
白衣白褲,還是白衣藍褲,她看不清。
聶思凡眯起眼睛,咽一口口水,腦中第一反應是今天星期二。
緊接着,她只聽得到自己心跳如鼓,怦怦直響的聲音。
有人手機滴了一聲,又滴一聲。
很快,外圈傳來此起彼伏的滴滴聲。記者們掏出自己毫無動靜的手機,滿面狐疑。
直到有人喜出望外地大喊。
“我靠,我收到彙款了!”
“诶诶我也是!到賬了二十萬!”
“我是五十萬!”
身邊人的聲音淡化了。
一切都像午間的夢。
夢裏睡得極深極沉,醒來才發現不過一秒鐘。
他沖她揮手。
指指自己,又指指她,攤開手掌,握拳立在掌心。
最後,食指向下點兩下。
他說過,手語是最浪漫的語言。
因為用手語說話,兩個人都必須看向對方的眼睛。
這不是夢。
聶思凡推開渙散的人群,不一會兒就過了馬路,站定在他面前。
她使勁揉了揉眼睛。
他穿白衣藍褲。
一向冷峻的眉眼鍍上蜜一般的金黃光輝。
“知道手語的秘密了嗎。”宋萸歪頭笑着。
聶思凡哭着搖頭,踮腳吻上他的臉頰。
腰身被兩只大手有力地束緊,她倒進他懷裏,胸口上下起伏,感受他同樣炙熱滾燙的心髒。
她願意放棄對這荒涼世界的一切知情權,只知道,縱使滄海桑田,雲煙飛散,他一直都在這裏。
阿萸,一直,在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