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暴烈
暴烈
五月的天,草木欣然,江邊水波粼粼。風吹過,空氣清爽宜人。
孫律的車開到江灘公園,聶思凡開門下車時,手被輕輕拉住。
她轉過臉,手松開了。
“思凡。”
孫律眉深目沉地看着她,叮囑道,“對方是警察,不要沖動。”
聶思凡點頭:“我有分寸。”
宋葦約她在江市見面時,她意外了一下,但很快就同意赴約。
只是地點要由她挑選。
公園毗鄰江市一橋而建,一條蜿蜒的木頭棧道延伸到江邊。放眼望去,橫跨江面的大橋近在眼前,雄偉壯觀。
宋葦在棧道起點等她。
多日不見,他胡茬濃密許多,人也糙黑不少,眉毛微微擰着。
越來越像個冷面刑警。
“那個人是誰?”
宋葦緊盯孫律遠去的車。
“我的律師。”聶思凡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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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他左右環顧,這才笑了笑,“找個附近的茶室坐着聊,隐秘一些。”
“有什麽話就在這說。”
聶思凡沿棧道緩行,宋葦跟上來,她看着前方說,“密閉空間,對你我都不好。”
“思凡。”宋葦語氣軟下來,“這麽久了,還生我氣呢?”
下午五六點光景,華燈初上,橋上的汽車亮起尾燈,在橋面上連成一條閃爍紅線。
聶思凡擡眼看橋,步伐不自覺慢了些。
“你跟我爸都說什麽了。”
“思凡,你別誤會。”
宋葦擡腳走在她身側,兩人之間隔着半臂距離。
“我在江市監獄有熟人,只是想看看老丈人在裏面過得好不好,有沒有我能幫上忙的地方。”
“說了我和宋萸的事,還是假新聞的事?”
聶思凡轉首看着宋葦。
他步伐微微一滞。
她剪短了頭發。
剛及肩的梨花頭,中分黑發,就像三年前在帶魚攤初遇那樣。
神情也如往昔,看什麽都是淡淡的。
“你不用緊張,宋葦,我不想怪你什麽了。”
聶思凡長嘆口氣,停下腳步,倚着棧道欄杆,整面背脊靠上去,似乎這樣才能找到支撐點。
她看向遠方的江水,喃喃說,“也許離開對他也是種解脫。”
貨輪駛過,千帆過盡。
“都過去了。”
宋葦:“你接下來打算怎麽辦?留在江市,還是回家?”
聶思凡笑了笑:“我得把我爸沒做完的事做完。”
“做得完嗎?”
他面帶微笑,雙手插兜,向她走近。
“五百萬,你從哪籌這麽多錢?”
聶思凡抱起胳膊,側過臉,輕聲說,“會有辦法的。”
“還差多少?”
她抿唇不語。
“你既然找了律師,就知道法院判決的後果。”
宋葦擡手撐上欄杆,低頭盯着聶思凡。
嬌小的臉龐在昏藍暮色下暗淡無光。
“強制執行,財産凍結,列入失信名單,甚至是判刑!”
“我知道的,不用你教。”
她依舊淡漠。
“你當了那麽多年老賴之女,現在自己要做老賴?你爸蹲了十年大牢,你接替他繼續吃牢飯?思凡,你為什麽要走這條路?”
“說完了嗎。”
聶思凡從宋葦身體的陰影裏跨出去,頭也不回往前走。
剛邁一步就頓住。
肩關節一陣劇痛。
腳步趔趄後退,她被宋葦猛地拉回身邊,疼得五官有一瞬錯位。
“你……”
“我要幫你。”
宋葦表情瞬變,死死拽着她胳膊,大拇指都掐得發白。
“聶思凡,這次只有我能幫你!”
“放開我。”
她沉着臉去掰他指頭。
宋葦一動不動,另一只手扳上她肩膀,兩只大手按得她肩胛骨欲碎。
天光漸暗,天空逐漸被黑暗所吞噬。
宋葦臉色也黑了。
“你聽我說!”
棧道上散步的人不時側目,宋葦把聶思凡壓在欄杆上,用寬闊的身體完全擋住她。
他壓低聲音,一字一句似咬碎牙齒。
“跟我結婚,我給你還債。”
沒有路燈的棧橋,聶思凡在黑夜裏笑了。
“宋葦,這就是你要女人跟你結婚的态度?”
她語氣冰涼。
發絲淩亂糊在頭臉上,有種受過蹂躏的美,看得宋葦小腹發緊。這似乎才是真實的她,比溫柔的那一面更蠱惑。
“哪兒對你來說都是床,我确實小看你了。”
她眼眸黑亮,無所畏懼地盯視他。
挑釁的眼神在宋葦身體裏點燃一把火。
他緊繃下巴,更近一步貼上她身體,聲音低沉似從地下發出。
“聶思凡,我知道你還差三百多萬的窟窿填不上,只要你跟我回去,你做的那些事我一概不追究。”
“我做過什麽事?”
她偏頭看向車水馬龍的大橋,勾起一只嘴角輕笑。
宋葦捺住她肩膀的兩只手不斷收緊,鼻息加重,終于忍不住罵道,“你他媽別看那座破橋了!”
罵完,宋葦鼻子裏發出一聲冷哼。
“你說你,單相思有什麽用呢。”
聶思凡嘴角下撇。
宋葦壞笑着湊到她臉邊:“你以為我弟是個什麽情種?”
她冷臉轉過臉,射向宋葦的目光似能蜇人。
“瞪我做什麽?思凡,如果我弟真有那麽喜歡你,在乎你,你出這麽大的事,報紙上全是你的新聞,他為什麽一個電話都不打過來?別那麽看着我,我可沒綁住他手腳不讓他聯系你。”
聶思凡仍然一言不發,沉穩的呼吸卻有絲絲縷縷的紊亂。
宋葦笑着舔了舔嘴唇,松開她肩膀,退後半步。
“要我說,你們倆連偷.情都不會偷,在家做虧心事的下場是什麽?就是護工都發現了你們的奸情,一狀告到老爺子那裏,把他老人家氣得當晚進了ICU!”
聶思凡瞳孔驟然收縮,但被她竭力穩了下來。
“老爺子他……”
宋葦瞥她一眼,掏出一根煙點上,冷笑道:“老爺子要是出什麽事,你跟宋萸這輩子都別想跑。”
聶思凡垂頭抱住胳膊,一種脫力的感覺襲遍全身。
屏息片刻,她緩緩說,“對不起。”
“宋萸見到老爺子第一眼也這麽說。”
宋葦深吸口煙,在煙霧中虛眼看向聶思凡。
“這說明什麽?你們明明知道這樣偷偷摸摸的感情是沒有未來的,卻還要一次次試探底線。不過還好,宋萸比你懂事,也比你狠得下心。”
察覺到那道充滿探究的眼神,宋葦不緊不慢地吸了幾口煙,緩緩道:
“他跪在老爺子病床前發誓,此生不再見你。”
一股電流穿過全身。
聶思凡飛快從口袋裏抽出手機,解鎖,就要撥打電話。
數秒過去。
手腕定在空中,遲遲放不下去。
宋葦靜靜看着她的動作:“打啊,試試!看我有沒有騙你。”
煙屁股在欄杆上慢慢碾碎,煙屑撲簌而落。
火光滅了。
“即便如此,我也不會和你結婚。”
聶思凡把手機收回衣兜,咬唇看向大橋,“今天就到這兒吧。”
“我給你三天時間考慮,看你是要做新娘子還是階下囚。”
宋葦望着她隐沒在黑暗裏的背影,揚聲說:“思凡,三十歲的女人如果還不懂什麽是現實,就太可悲了。”
“可悲?”
聶思凡聞言駐步,折返走回宋葦面前,定住。
“宋葦,我的感情坦坦蕩蕩,可悲的從不是我。”
宋葦無所謂地笑了笑,左右活動脖頸。
“是是是,你不可悲,你只是愛做夢而已。”
“知道我為什麽那麽愛看那座橋嗎——”
她手指一揮,月亮橋幾乎同時亮起璀璨星燈,照亮整片江面。
宋葦眼神一飄。
頭頂的鋼索橋如沉默的巨人,不怒自威俯視着他。
“我真正愛上宋萸的那一刻,就在這座橋上發生。”
聶思凡晶亮的眼裏噙滿水光。
“我們在這裏接吻,擁抱,宋萸跟我說,只要我想見他,無論多遠他都會出現在我面前。我不可悲,是因為我相信他的承諾。他不可悲,是因為他有勇氣做出承諾。真正可悲的人是誰,宋葦,你還不明白嗎?”
宋葦緊握雙拳,第一次感到吞咽有些艱難。
他咬牙盯着眼前的女人,額角青筋都在扭動。
良久,他伸出一根手指,指着她鼻尖,聲音如同藏了萬千雷雨,每一字句,悶聲陣陣。
“聶思凡,我給過你機會,進了監獄,你當心別被整死。”
天上開始滴滴答答下起雨。雨點愈來愈大,愈打愈急。
棧道上沒有人了,只剩互不相讓的兩個人。
聶思凡抹了把下巴上的雨珠,直直看着宋葦。
“我不需要出賣自己給任何人,就算進監獄,我也要站着進去。”
聲音清淡,也許被雨打散。
但從宋葦的反應來看,他聽見了。
“出賣?哈哈哈,你把我的求婚當什麽?出賣?……”
他捶着胸口,仰天大笑,笑聲如暴風驟雨,又如山崩地裂。
風刮長江,激起冷顫波紋。
聶思凡站在原地,擡眼看天。
雲層之後,有輪光輝皎潔的圓月。
她來江市這些日子,月亮由缺變圓,已經半月未見他了。
夜空廣袤,同一輪月亮靜靜照耀大地。
七百公裏外的城市也下起雨。
“宋先生,宋先生!”
穿職業裙的女人舉一把傘,小跑過來,擡高撐在兩人頭頂:“雨下大了,您別淋着雨。”
宋萸插兜的手伸出來,握住傘柄,“我來。”
中介小張舒口氣,拼命踮腳的低跟鞋落了地。
一高一矮的兩個人往小區裏走,小張比宋萸大不了幾歲,說話客客氣氣。
“宋先生,買家已經到了,咱們直接過去就行。我一直聯系不上您,還以為您今天不來了呢。”
“不是,手機壞了。”
“啊,怎麽壞的,需要修不?”
小張圓眼睛一轉,嗓音尖尖細細,“現在沒手機可寸步難行,我想想……這附近應該就有修手機的地方。”
走至花壇邊,宋萸随手揪片葉子,在手裏揉碎了。
“修不了。”
小張看着他。
“扔水裏了。”語氣平淡。
小張怔了一秒,又堆起笑容:“掉水裏也可以修的。”
“沒什麽好修的。”
走進小區門廊,宋萸收起傘,往地上輕抖水珠。
手上動作沒停,眉眼連同聲調卻毫無波瀾。
“看着心裏煩。”
小張不知這位客人是否意有所指,立即噤聲。
電梯上,心裏還在求老天保佑,最近房地産行情不好,這麽大的一單可千萬不能飛了。
上了樓,一對年輕夫妻等在門口。
小張熱情招呼大家進屋,簡單介紹之後就領買家挨個房間看房去了。
宋萸最後進來,偌大的客廳只他一人。
這是個一百五十平的新房,地段繁華,戶型通透,原是老爺子為他準備的婚房。
他未來的家,第一次見面就是最後一面。
卧室裏,小張低聲對夫妻說:“這套房是剛登記的,房主最近急用錢,降了五個點,只要三百五十萬,相當于便宜二十多萬呢!這馬路對面就是重點小學,做學區房多好,房價過兩年還得漲,我要是能全款我都想買啊!”
年輕夫妻商量一會兒,也挺滿意,當場簽合同交定金。
宋萸站在燈下,反複核對了幾遍銀行卡號,刷啦簽字。
小張心中暗喜,碰上個話少事也少的神仙客戶。
笑眯眯對宋萸說:“那辛苦您三天後去房管局辦過戶哈,買家當天給您支付全款。”
“嗯。”宋萸看向夫妻,“早點去,九點行嗎。”
夫妻倆連連點頭,也想盡快了樁人生大事。
辦完手續,宋萸走在最後,臨走前轉頭看了眼空蕩蕩的家,上鎖關門。
雨還在下。
橋下的兩人仍在對峙。
宋葦腿窩打顫,有點站不穩。
他太熟悉這種眼神了。
雨簾中的聶思凡,全身透濕,眸子卻還黑亮如星。
他見過這種眼神——
在刑場。
執迷不悟的死刑犯,抱守他們自以為崇高的信仰,昂首走向死亡。
有這種眼神的人,你是拿他們沒有辦法的。
他又想起那個漫長的夜。
男孩跪在父親病床前,背影清瘦,猶如孤峰。
一整夜過去,待到朝霞漫天時,他推門進去,男孩轉過臉,雙目充血,也用這樣一種眼神看着他。
“宋葦。”
聶思凡向他走來,面容清麗哀豔。
“你太不了解阿萸了。”
輕如鴻毛一句話,消散在風中。
她擦肩而過,再沒回頭。
大雨淋漓,宋葦只感覺天旋地轉,頭痛欲裂。
那個清晨,男孩嘴唇發白,已近虛脫,卻字字铿锵有力。
“哥,我不會放手的。”
你相信戀人之間有心靈感應嗎?
宋葦的頭深深埋下去,雙肩顫抖,忽地跪倒在雨中,心裏有什麽東西也一并瓦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