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溫柔
溫柔
五月初的夜晚,沒有月亮。
夜幕低垂,漆黑寂寥。
白天還有入夏的燥熱,一到晚上,這醫院的瓷磚比冬天還涼。
走廊盡頭的手術室外亮着紅燈,已經亮了7小時。
淩晨三點。
聶思凡貼牆站着,雙手垂在身體兩側,指尖微彎。
孫律坐在對面的等候椅上,弓腰駝背,半禿的腦袋在燈光下格外地亮。
“三月份還好好的,他是怎麽……”
聶思凡緊咬下唇,忍了幾秒,緩緩說話。
“他是怎麽突然心髒病發作的。”
孫律頭快埋到膝蓋,聲音從胸腔發出,很悶。
“聶總大概是……是看了前段時間的新聞。”
“晚報不是撤版了嗎,他怎麽會看到。”聶思凡仰臉輕聲說,後腦勺抵住牆壁。
蓄積在眼眶裏的淚打着轉,她盯着頭頂的白熾燈,不讓眼淚自由落體流下來,但身體還是不由自主地顫抖。
“為什麽……上次探監他答應過我的,說好再待十年,我等他出來,六十歲,七十歲,我都可以等他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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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凡,你先別想那些,聶總他,他可以挺過來的。”
孫律握緊拳頭,似乎也在為自己打氣。
“我為什麽要去找那個記者……如果不去找記者,就不會有那些新聞,他看不到新聞,就不會發作。”
聶思凡喃喃着,整個人像一只放光了氣的氣球,貼着牆根頹然滑下。
她蹲在地面,雙臂抱起胳膊,呆呆地把臉埋到胸口。
這樣的姿勢讓她覺得安全。
許多想說卻未曾說出口的話,都可以講給自己聽。
孫律看着眼前瑟縮發抖的女人,心髒也不由跟着揪緊。
十年了。
她從倔強高傲的少女,成長為堅強冷靜的女人,但他不曾見到她像此刻這樣無助,像是要縮進蛋裏的雛鳥。
那些年,父親入獄,母親出走,她最難熬的至暗時刻,都有他陪伴左右。
這一次,他也不會缺席。
那只陌生的手撫上肩膀時,聶思凡全身毛孔瞬間發緊,很快又癱軟下來。
“思凡,往好處想,七小時了,聶總情況肯定穩定住了。”
孫律輕拍她後背。
聶思凡毫無反應。
她沒有力氣想別的事了。
何況在這樣的處境。
整個江市,能陪她的人只有孫律。
也是在這時,她發現,比起家鄉,她更想念那個生活了三年的城市。
那裏有一個人。
只有他,擁有把她拉起來的力氣。
再睡兩個小時,他就要起床上學。
他會過上疲憊且充實的一天。
高三學生都像擰了發條的機器,高考越來越近,發條越擰越緊。
沒有她,他才能心無雜念地複習。
但她後知後覺地意識到,沒有他,她連站都站不起來了。
“思凡,別哭,別哭啊。”
孫律手忙腳亂地掏荷包找紙巾,“你爸爸他一定——”
話音未落,手術室門開了。
聶思凡不敢擡頭。
指甲深深掐進大腿,耳朵孔裏的毛都豎了起來。
孫律過去和醫生說話。
音調低不可聞。
但她猶抱希望。
那可是聶海啊,那可是把她抱到旋轉飛椅上,和她一起飛上天空的爸爸啊。
她腦海裏有兩個聶海的形象交替出現。
年輕時意氣風發的他,穿獄服時失魂落魄的他。
可無論是哪個他,她都很想再跟他說說話。
他上次還問起她有沒有交男朋友,她不耐煩地掏出手機,諷刺說永遠不會帶男友來見他。
這次她不會不耐煩了。
她要告訴他——
爸,我遇到了一個很喜歡的人,高高瘦瘦的,跟以前的你有點像呢。
下次我帶他來江市看你啊。
“思凡。”
孫律喊她。
她緩緩擡起頭,隔着淚花,什麽也看不清。
“來吧。”
模糊的人影越來越近,用力把她攙扶起來,柔聲細語對她說,“你不能垮,死亡證明還需要你簽字。”
她不能垮。
天光乍亮,破曉時分,太陽照常升起,生命永遠落幕。
聶海的遺體在三天後火化。
告別廳,棺椁裏的聶海睡得很祥和。
他還是那麽瘦,腮幫都凹陷進去。但至少,臉色白皙了許多,看起來無憂無虞。
聶思凡只看一眼,就別過視線,再也沒朝那個方向投去目光。
吊唁聶海的人零星來了幾個,聶思凡穿一襲黑衣,給每個人彎腰鞠躬,孫律陪在旁邊。
來人是個白發蒼蒼的老者。
她低垂雙眼,深深鞠躬。
手臂卻被一雙蒼老的手攙起來,将她扶直了身。
“聶小姐。”
熟悉又陌生的嗓音,是很标準的普通話。
聶思凡愕然擡眼,對上老花鏡後一雙晶亮的眼睛。
“王奶奶。”
她轉首一看。
玻璃門廳外,盧婧站在樟樹下等着。
王芳走到靈堂中央,對着聶海遺像慢慢跪下。
聶思凡看到她發顫的小腿,忙過去扶:“您不用跪的。”
王芳顫巍巍摘開她的手。
“死者為大。”
說完,兩只布滿皺紋的手覆上蒲團。
王芳給微笑的、黑白的聶海磕了三個頭。
聶思凡這幾天都沒有哭。
可看到此情此景,胸膛忽然火燒一般滾燙。
兩行清淚順臉頰滑落。
“聶海。”
她轉身走向靈柩,快步生風。
孫律眼睛一瞪,擡臂去攔她:“思凡,你做什麽!”
“聶海,你的債還沒有還完,你給我起來。”
她一腳踢開棺椁邊的菊花,花瓣散落滿地。
準備火化遺體的工作人員飛跑過來拉住她。
“聶海!你憑什麽就這樣撒手不管?你給我起來!你還要上法院打官司呢,你他媽是被告啊!憑什麽讓原告來給你磕頭?!”
她被幾個男人扳住肩膀外後推,還在一蹿一蹿地從人們左邊右邊的肩上露臉,扯嗓大罵。
“聶海你給我起來!”
“說好再坐十年牢,你為什麽抛棄我?為什麽?!”
工作人員見時間到了,推着聶海向火化爐走去。
鐵門關上,爐子裏發出熱氣膨脹收縮的悶響。沒有火光,卻可以想象那裏面熊熊燃燒的畫面。
聶思凡死死盯着漆黑的爐子,咬牙切齒地低語,“我恨你……”
聲音越來越沉,“我恨……”
火葬場的煙囪上空,冒出滾滾黑煙。
聶思凡拖着步子,走過樟樹邊。她的腰并不疼,但就是直不起腰來,只想看着地面走路。
經過一個人身邊,她緩步前行。
“聶思凡。”
盧婧喊住她,音調沒什麽溫度,卻也不冷。
回頭,靜靜看着盧婧。
被告死了,原告可以對其遺産繼承人繼續提起訴訟。
也就是她。
一無所有的聶海,給她留下的遺産只有債務。
聶思凡對上盧婧發紅的眼睛,等待她的裁決。
沉默良久。
“節哀。”
盧婧說完,很快轉過臉,背對着她。
辦完喪事,聶思凡還得在江市逗留一段時間,處理王芳的官司。
她本打算去酒店開房,孫律攔住了,讓她去自己家過渡幾天。
她沒有拒絕。
年過四十的孫律一個人住,他這些年一直沒結婚。
聶思凡無心考慮這是否跟她有關,進了卧室,反鎖上門,蒙頭就睡。
深夜,她依稀感覺大腿深處有點癢。
酥酥麻麻的,像螞蟻在爬。
手伸下去摸索,摸到毛刺刺的一團。
被子掀開,露出一個大黑腦袋。
深邃的一張臉,即便看不清,她也再熟悉不過他臉龐的輪廓。
她指頭伸進他頭發,往下一按,再沒制止他動作。
上次教過一次,他修長的手指更靈活了。
輕揉慢捏,吮舔反複。
她一覺睡得很沉。
醒來後,房間昏暗,很安靜。
聶思凡看了眼手機,七點。
他在上自習。
正要下床,雙腿之間有些黏。
她低頭看,純棉內褲濕了一大片。
忽地笑出聲。
她的身體比她本人誠實多了。
到了律所,關起辦公室門,聶思凡說:“孫律,幫我聯系記者吧。”
孫律詫異,見她氣色好了不少,似是做出一個重大決定。
“我這邊是有幾個常來往的記者朋友,但思凡,應訴王芳還是低調為妙,你忘了上次把記者牽扯進來……”
“不是王芳。”
聶思凡與孫律隔桌而坐,她定睛看着他。
“被聶海騙錢的那些人,所有人,讓記者告訴他們,可以集體起訴我。”
“……你。”
孫律背脊一僵,手攤在桌上,愣住了。
“你說什麽呢?聶總人都走了,這事低調處理完就徹底翻篇了,還找記者抖落出來做什麽?你知道那是筆多大的數目嗎?”
“我想還錢。”
聶思凡仰靠着椅子,雙手虛虛交握,面帶微笑。
“孫律,我想幫聶海把那些債還了。”
“思凡,聶總人都走了!”
善于雄辯的孫律竟也語塞,只知重複這句話。
此刻,他不是以律師身份勸解她,而是出自老友立場。
從小看着她長大,他不能讓她發瘋。
“正是因為他不在了。”聶思凡低垂視線,望着桌上熱氣氤氲的茶杯,輕聲說,“我才想為他做點什麽,讓他走得心安。”
她吞咽一口,頓了頓,又說:“我确實恨聶海,恨透他了。但我恨他,不因為他是個壞人,恰恰因為他是個好人,一個做盡壞事,想要贖罪,卻又得不到救贖的窩囊好人。爛到根的壞人怎麽會三番兩次地想要求死呢?只有像聶海這樣良心整日受折磨的人才會活不下去。”
“思凡,不要意氣用事,你這段時間太辛苦了,好好休……”
“最後一次探監,我問聶海,為什麽要割傷自己。他把手腕上的繃帶解開,指着那條刀疤告訴我,人一輩子怎麽都能過,但就是不能帶着恥辱過。”
她手指圍着杯沿,一圈一圈,慢慢轉動。
“聶海這一生,前半生風光無限,後半生……也蠻可憐的。飽受罵名,脊梁骨都快被戳爛了,前腳進監獄,老婆後腳就跑了,女兒也不認他,那麽多年沒去看他幾次。人家去探監,給親人帶吃的喝的,只有他女兒,每次看他都擺不出什麽好臉色。父親做到這份上,蠻可憐的。”
微顫的手指握緊茶杯,色澤金黃的茶水漾開波紋。
“所以,我想最後對他好一次。”
聶思凡仰脖将茶水一飲而盡,空杯重重杵到桌上。
“這一次,我要讓聶海堂堂正正地死。”
孫律手指橫在唇邊,凝眉盯視着她,久久沒有說話。
她平靜地回視他。
早在了解喻姍身世的那一刻,她就知道會有這麽一天。
她踩着別人的屍骨爬到最高處,如今,屍山崩塌,終于到了償還的時候。
不僅是為聶海。
她要問心無愧地了斷這一切,才能重新開始——
永遠離開這裏。
和他,去北京。
很久之後,孫律放下手指,推椅起身。
“我幫你,最後一次。”
新聞發布後,沉寂已久的江市再度沸騰。
最熱鬧的還是律所,每天人來人往,絡繹不絕。
茶水間,實習生們聚在一起嘀咕。
“這哪還是律所啊,都成菜市場了。”
“就是!十年前的單據還能作為證據來讨債嗎?早過法律時效了。”
“孫律接這案子真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何必呢?被告跟他什麽關系?”
“那女的自己要做冤大頭,幹嘛影響咱們律所的勝訴率?這不睜着眼睛吃老鼠藥,明吃虧嘛!”
十天時間,欠款統計得差不多了。
孫律面色沉重地把一沓單據甩過來,叉腰站着。
聶思凡坐凳子上,往上瞅他一眼,腦袋更禿了,不禁笑出聲。
“還笑!”
他點點她腦袋。
聶思凡翻開資料,認真過了一遍,合上本子,神情淡然。
“看完了。”
孫律叉着腰在她身後走來走去。
“共計五百二十萬欠款。我去協商,最多減免這麽多。”
他比出兩根手指。
“厲害啊!”聶思凡捂嘴驚嘆,“一下少兩百萬。”
孫律氣笑了,在她頭上狎昵揉了一把。
“是二十萬,笨蛋。”
聶思凡摘開他的手,放回他腿側。
“那也謝謝孫律了。”
孫律收起笑,恢複公事公辦的語氣。
“前幾天監獄的獄警來辦你爸爸的手續,給我看了一段他死亡前十五天的監控錄像。”
聶思凡嘴唇微動。
孫律沉聲說,“聶總發病前三天,有個刑警去找過他,你知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