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暴烈
暴烈
周日午後,外面天氣晴好,屋子裏卻很暗。
卧室的窗簾緊閉,陽光透進來,給屋裏的桌椅,床櫃,還有滿牆海報都加了一道淡紅色的蒙版,灰塵在光線裏飛舞。
偶爾傳來遙遠的狗吠和喇叭聲,為這個寂靜的下午添了些聲響。
寬闊的幕布挂在對面,聶思凡在調試新買的投影儀。
她背靠彈簧床邊的牆壁,曲腿坐着,目不轉睛挑選電影。
“想看哪個,吱個聲啊。”
胳膊肘杵了下旁邊的人,宋萸像木棍一樣倒下去,從短夢中驟然驚醒。
他揉了揉眼睛,呆了幾秒才說話。
“都行。”
“那我随便選一部了。”
“嗯。”
聶思凡點開一部英國老片。
“想看這個?”宋萸耷拉的眼皮睜開了些,爬起來坐直了。
“名字挺特別的。”
08年的電影,叫《殺手沒有假期》。
Advertisement
聶思凡笑,“做殺手這麽慘的嗎。”
宋萸沒說話,慢騰騰下床,開始套衣服。
今年夏天來得早,五月還沒到,正午過後的陽光就很燥熱。宋萸中午做飯洗碗,忙活一通出了不少汗。
他穿上灰色棉質短袖,因為熱,袖子撸到肩膀上,露出臂膀流暢的線條。
“先別開始,等我幾分鐘。”
聶思凡抽完一根煙的功夫,宋萸回來了,脖子上有細密汗珠。
他遞給她一板巧克力。
“嗯?”她不明所以。
宋萸一擡胳膊又把短袖脫了,坐回聶思凡身邊。
他對着幕布擡擡下巴,“在比利時拍的電影,吃巧克力應景。”
比利時。
聶思凡怔了一秒。
“這麽巧啊……”
确實很巧。
可以說,這部電影讓比利時小城布魯日一舉成名。
都因為電影裏那句著名臺詞——
“布魯日,是臨死之前應該來一次的地方。”
殺手老大要做掉手下,極富人情味地給他挑選了布魯日這個葬身之地。
死,也要死在這樣美麗的地方。
小城裏有尖尖的鐘樓,哥特式教堂,彩色屋檐,和童話般的紅磚房。殺手們走在城中,馬蹄踏着石板路叮叮當當向前行駛。
同樣是水城,不比威尼斯的惬意輕快,布魯日有一種令人不忍打擾的靜谧。
一如這個午後。
聶思凡咬了口巧克力,側過臉看宋萸。
“你又看過了。”
“放心,我不會劇透。”
宋萸懶懶靠着牆壁,曲起一條腿,手搭膝蓋,手臂線條在逆光中打上陰影,有年輕人特有的清瘦感。
“比利時,還挺漂亮的。”
她心思并不在電影情節上。
安東尼那天除了說她有和梵高做校友的機會,還說藍鳥計劃會為畫家們招募藝術經紀人。
配備經紀人,是成為職業畫家的第一步,也意味着她不必像無頭蒼蠅一樣獨闖藝術圈,而被納入更專業的商業體系。
說白了,就是好賣畫,能掙錢。
“說到這個。”
宋萸側身轉向聶思凡,臉龐在昏暗的光線裏很淺淡。
“你有喜歡的城市嗎?”
“布魯日就挺好。”
她狡黠地笑。
“我說國內。”宋萸把她拉到自己身邊,聶思凡順勢靠在他肩頭,“北京,上海,還是什麽地方?”
因為瘦,宋萸的肩膀有點硌人,聶思凡往他肩窩深處鑽了鑽。
“北京吧,藝術氛圍不錯。問這個做什麽?”
宋萸轉過臉,下巴抵在她額頭,聲音輕輕的。
“我在想報哪兒的志願。”
“你現在這麽牛了啊,我指哪個城市,你都考得過去?”
宋萸沉默數秒。
“北京又不是只有清北,考個985還是沒問題的。”聲音很低,似在自言自語。
聶思凡眼球往上一轉,睜大眼盯着他。
宋萸垂眼,淡淡回視。
“你喜歡北京,我們以後就去北京生活。”
平平淡淡一句話,卻讓聶思凡心頭扯了一下。
以後,以後。
兩個字,就是許諾。他和她,是有以後的。
思緒紛雜。
手裏的巧克力有點化了。
聶思凡坐直身,吃得滿嘴黑糊。
她舔着指尖融化的巧克力醬問,“看比利時的電影得吃巧克力,那看法國電影呢?”
宋萸輕笑:“馬卡龍。”
“俄羅斯電影呢?”
“軟糖。”
“納粹電影呢?”
宋萸嘆口氣,擡臂箍住聶思凡脖子,把她按到自己大腿上,低頭笑嗔。
“看納粹電影還想着吃東西,聶思凡,你有沒有良心?”
她像考拉一樣反手抱住他胳膊,笑得沒心沒肺。
“沒有啊。”
笑啊,鬧啊,光陰都凝固在這個清淡的午後。
只是兩個人窩在一起看電影的下午,任何偶然而生的玩鬧,都可以當成日後用來讨閑的回憶。
坦白說,這部電影一點也不悶,挺幽默的。
但宋萸還是睡着了。
他不知何時練就坐着也能睡着的本事,就那麽歪頭倚着牆壁,嘴唇緊抿,呼吸平穩綿長。
宋萸閉眼時,眼皮上現出藍紫色的血管脈絡。
聶思凡調低電影音量,靜靜看他的睡顏。
幹淨,淡雅。
他只有在睡着的時候,才有與年齡相符的青澀感。
聶思凡慢慢探下身,湊到他胸口,鼻尖蹭了蹭那片褐色胎記。
宋葦一直都在騙她——
什麽閻王爺留下的戳印,什麽狼心狗肺。
宋萸的這顆心是可以捂熱的。
他的心比誰都熱。
*
五一放假這天,聶思凡提議在家休息,不出去湊熱鬧。
宋萸卻大中午把她拉去商場,說是要和朋友吃個飯。
聶思凡去之前還在腹诽,他口中的朋友是誰。
去了一看,哦,除了江小虎還能有誰。
“嫂……”
江小虎還是愣憨憨的,自覺不對,忙改口說,“姐姐!”
她覺得好笑,不免想多逗他一下。
“你跟宋萸誰大?”
江小虎:“阿萸四月生日,我九月。”
“那他算你哥哥,你叫我嫂子也沒錯。”
江小虎反應了一會,嘿嘿點頭。
聶思凡放在餐桌下的手被宋萸揉了一把。
他把她的手拉到自己大腿上,覆住。
桌上的表情仍是漫不經心,“點菜吧。”
吃飯的那一小時,每當聶思凡停筷,宋萸就會握住她的手,十指相扣。
他們的感情一直也是這樣,靜悄悄的,在無人知曉的角落暗自盛放。
吃完飯,三個人去街心公園,宋萸說這裏有草坪音樂會。
到現場時,氣氛已經很熱烈。
公園上空飄着白色和粉色的氣球,一架純白的三角鋼琴放在草坪中央。
旁邊有個民謠歌手抱着吉他在唱歌。
“你今天是有備而來啊。”
聶思凡上下打量宋萸。
晴空萬裏的好天氣,他穿了件白色Polo衫。
這種短袖其實稍顯古板,但宋萸解開一顆紐扣,露出修長脖頸,老幹部風的Polo衫頓時被他穿得很有少年感。
初夏的風鼓起白衫,宋萸雙手插進運動短褲的口袋裏,長身鶴立,在藍天的映襯下無比清俊。
“我也不是只有黑衣服的。”
他挑起一邊眉毛,歪頭看着她。
聶思凡別過臉笑了。
樂隊演出完,人潮散去,鋼琴還架在那兒。
聶思凡推推宋萸,“試試。”
“都好久沒彈了,之前彈的也是電鋼。”宋萸站着沒動。
“阿萸你——”
江小虎臉上寫滿震驚,“你還會彈鋼琴?!”
事實證明,年輕氣盛的男孩決不允許自己被看扁了,何況是在喜歡的人面前。
宋萸捋了把短發,朝聶思凡揚下巴,“想聽什麽曲子。”
她微微一笑。
“巴赫。”
“……”
一開口就是頂級難度。
宋萸噎了一秒,面不改色說,“行啊。”
聶思凡抱起胳膊,站在數米之外。
陽光給三角鋼琴鍍上金光,宋萸的面容也染上油畫般溫暖的色調。
綠油油的草坪上,只有一架白色鋼琴,一個白衣少年。
只是這樣看着他,她就又想畫畫了。
攝影是定格永恒的藝術,繪畫也是。
光陰荏苒,但時光會凝成琥珀,每一幅關于他的畫都被反鎖。
畫在,這一刻就在。
“姐……嫂子。”江小虎糾結半天,決定還是延續原來的稱呼。
聶思凡移開視線,轉頭看他。
“嫂子,你一定——”
江小虎舔着幹燥的嘴唇,像有難言之隐似的。
“我怎麽?”
“嗯……”
他手搭在後腦勺上,盯着球鞋,聲音越來越低。
“我是想說,嫂子,你一定要跟阿萸好好的。”
跟宋萸相處久了,聶思凡發現并不是每個人都像他一樣有話直說。
“小虎,我現在跟他就挺好的。”她慢慢說。
“也可以……對他再好一點。”
聶思凡蹙眉:“你什麽意思?”
虎頭虎腦的男孩豁然擡頭。
“嫂子你可不可以不要甩他啊!”
喉頭吼出來的一嗓子,把聶思凡吓了一跳。
遠處的鋼琴聲也微妙地走了個調。
聶思凡視線飄到宋萸那兒,又看回眼前人,無奈輕笑。
“宋萸跟你說我要甩他了?”
“沒有。”
“那就是你覺得我會甩他?”
江小虎不做聲。
鋼琴邊漸漸圍了些人,有人舉起手機對宋萸拍照。
他的琴彈得不賴,甚至可以說很有天賦。
彈慣了電鋼琴的人摸上鋼琴,手指無力,彈出來的調子也軟綿綿的。
但宋萸的手明顯靈活有力。
他這雙手,天生就是彈鋼琴的手。
“阿萸現在每天都靠咖啡和紅牛吊着一口氣。”
江小虎低着頭,手在身體兩側握成拳。
遠方琴音悠揚,聶思凡沉默着聽他的耳語。
“嫂子,阿萸可能不會當着你的面用功,但他在學校……那樣的學法太不要命了,你知道他想考哪兒嗎?”
聶思凡輕聲說,“北京。”
“人大!”
她腦中霧了一下。
“孫鬼說我們學校這麽多年就沒一個考上985的,還是北京的985。阿萸現在成績已經很好了,但離人大……起碼還差100分。他每天真的……”
江小虎緊按眉心,緩了會兒。
“我有時在想,阿萸是不是太沒有安全感了。他害怕追不上你,害怕被你抛棄,所以才這樣發了瘋地學習,就是為了配得上你。”
少年眼角紅了。
聶思凡手指已經掐進手臂□□,但她自己并沒有察覺。
良久,她輕笑出聲。
“阿萸有你這樣的朋友,值了。”
江小虎看她一眼,未說完的話被她這幅無所謂的模樣堵了回去。
他轉過身,也面向宋萸。
兩人再沒說話。
過了很久,宋萸彈完五首曲子,撐臂伸了個長長的懶腰,起身走過來。
人群退到兩邊,從中間給他讓路。
聶思凡笑着迎上去,回頭說,“我會對他好點兒的。”
話在風中很快消散。
江小虎怔怔看着她背影。
她只向他保證,對宋萸好。
再多的承諾,就給不了了。
吃過晚飯,江小虎回家,宋萸站在馬路邊攔車。
“去‘何必’喝一杯嗎。”
聶思凡按下他的手,“我累了。”
宋萸挑眉,眼底滑過一絲嘲諷。
“你今天幹什麽了,這麽累。”
“沒幹嘛,就想睡覺。”
她說完,挎着包轉身要走。
手臂被身後人輕輕拉回胸前。
她不解地擡眼,宋萸卻沒看她,目光對準綠化帶的草叢。
“等等。”
宋萸貓下腰,對着黑漆漆的草叢笑了。
他很快過馬路去了一家超市。
再回來時,聶思凡杵在原地瞪着他。
腳邊是只毛發油亮的白貓。
貓尾似藤蔓,纏上她的小腿。
“你怕貓?”宋萸樂了。
“不怕,但不喜歡。”
聶思凡擡腳從貓背上跨過去,白貓可憐兮兮地喵嗚不停,縮回宋萸身邊。
他半蹲下來,把火腿腸掰兩半,撕開塑料膜,喂進小貓嘴裏。
聶思凡站在一步之外,抱着胳膊作壁上觀。
“你還真是不為所動。”宋萸低着頭,摸了摸白貓腦袋。
聶思凡不以為然。
“給這些流浪貓狗喂食很麻煩的,你對它好一點,它就認準你了,賴上了甩也甩不開。”
“就這麽怕負責任?”
她哼笑:“不過,也有一次例外。”
火腿腸喂完了,宋萸蹲在地上,和白貓一起仰頭看她,黑亮的眼睛裏寫滿好奇。
哪只流浪貓狗獲此殊榮,成為她的例外?
聶思凡彎下腰,揉了揉宋萸腦袋。
“還要再買根火腿腸嗎?”
他點點頭。
少年背影在車流中遠去,聶思凡嘴角牽起。
一種久違的,恬淡的幸福慢慢包裹住了她。
電話鈴聲響了很久,她才從沉醉中醒過神。
許是因為心情太好,沒有看來電人,聶思凡直接按下通話鍵。
“喂。”
“思凡,你這會兒……忙嗎?”
男人聲線低沉,比車流更稠。
她看了眼屏幕,心頭一顫。
“怎麽了,孫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