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溫柔
溫柔
“兩張軟卧,下鋪。”
宋萸扭頭,隔着玻璃窗看了眼售票大廳外的女人,轉回來對窗口售票員說,“要同一間包廂。”
買完火車票,宋萸走到聶思凡旁邊,默不作聲,把票插進牛仔褲後面的褲兜。
她一手抱臂,一手夾煙,看着火車站外來往的行人,不時吸一口煙。
黑發遮住她大半側臉,挺直的鼻梁和微翹的雙唇線條柔美,連成起伏的山巒。
“快發車了,抽完這根就進去吧?”宋萸磨着鞋底,試探問了句。
從月亮橋上下來,聶思凡說完那句“自作聰明”後,就懶得搭理他了。
宋萸撓了撓腦袋,頭一次覺得女人這麽難懂。
他原以為她聽完那番表白會很開心。
“嗯?”他歪頭又問。
聶思凡轉首,睨他一眼,吸了口煙,對他緩緩吐氣。
煙霧撲鼻而來,嗆得宋萸咳了好幾下。他揮手驅趕白煙,微眯起眼看聶思凡。她卻壓根不看他,扔掉煙屁股,又點了一根。
這下,宋萸也把脖子一擰,手抄衣兜,不說話了。
聶思凡也覺得自己有點過了。
但一想到他在橋上那些別扭話——她想和宋葦結婚就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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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心裏就不痛快。
如果真想結婚,她早就跟宋葦坦白那些照片的真相了,何苦為了保全他,撒一個又一個的謊?
其實這些心裏話不難說出口,偏偏這家夥連哄人也不會。
她索性什麽都不說了。
她堵得慌,他也別想好受。
宋萸沉默了一會兒,邁步走出車站。
聶思凡熄滅剛抽兩口的煙,盯着他背影。
他走得很快。
可以說是目标明确,直直走向一個人,然後停在那人面前。
聶思凡跟過去。
宋萸寬闊的肩背完全遮住那人的臉。但從身形看,是個女人。
聶思凡停在他們幾步之外,看着宋萸靈活擺動的雙臂,她忽然明白了。
女人拎着大包小包,還空出一只手對宋萸彎曲大拇指。女人走後,宋萸一轉身吓了一跳。
“這麽樂于助人,咋不戴個紅袖章呢。”聶思凡抱着胳膊,語氣涼涼的。
宋萸看着她,眼睛亮了一瞬。
他剛要張口,又想到什麽似的,抿住嘴唇,手貼到耳邊,做成喇叭狀,沖她搖腦袋。
“裝聾是吧。”聶思凡冷笑。
她揚下巴問,“上次你在醫院對我比了個手語,什麽意思?”
宋萸手攤在兩側,聳了個肩。
“你再給我裝。”聶思凡一腳踢過去。
宋萸閃身一躲,避開了。
“行,有種你一晚上都別出聲。”
撂完狠話,聶思凡徑自進站檢票。
這趟火車是回家的最晚一班車。一個多月前,她也是坐這列火車回去的。
數月之間,許多人、許多事都變了。
夜晚十一點,江市是過路車站,車廂已經熄燈。
軟卧四人間,上鋪睡着一對父子,下鋪是他們的位置。
關上包廂門,狹小的空間一下全黑了。上鋪的兩人睡着了,輕鼾陣陣。
聶思凡壓低聲音,“躺下去。”
身後人沒動靜,似沒反應過來她話裏的意思。她幹脆揪住他衣領,往右側一推。
宋萸一個站不穩,仰倒在小小的床上。
聶思凡壓上去,一雙巧手靈活向下。
牛仔褲拉鏈解開了。
黑夜給人力量,也讓人迷狂。
在什麽都看不見的地方,觸覺最為靈敏。
宋萸慌亂中把手蓋上去,但晚了她一步。
“咝……”宋萸倒抽一口涼氣,大腿根止不住地顫抖。
他甚至來不及脫鞋和衣服,就這樣被她輕松地把在手裏玩弄。
狼狽,不堪,卻又有種羞恥的快感。
“不是說不出話麽?嗯?”聶思凡手上動作沒停,靠在他耳邊輕聲問。
火車窗外的光透過窗簾撲進來,時暗時明。
宋萸緊繃下巴,咬住牙關不發一聲。
越是克制,反而越顯脆弱。
額角滲出的薄汗就是證明。
聶思凡笑着去親宋萸。
他呼吸急促,終于在雙唇相碰那一瞬,張開嘴沉吟出聲。
兩條長腿痙攣一樣踢向車門板。
潰不成軍。
“你說不說……”聶思凡對宋萸耳朵吹着熱氣,“說不說話?”
“說……什麽……”宋萸脖筋鼓動。
不開口,他不知道自己的聲音已啞到何種程度。
“說你錯了。”
聶思凡躺在宋萸胳膊裏笑。他把她牢牢環在胸口。
宋萸緊閉雙眼,嘴唇蠕動,仍憋不出一個字,似乎理智已被完全湮沒。
他散發熱氣的胸膛近在咫尺,聶思凡臉埋進去,悶哼道:“說你再也不說那些渾話。”
他們身下的車廂一陣一陣晃動,車輪與鐵軌摩擦發出轟隆聲響。
兩個人在搖晃中越抱越緊。
“還不說?好,我看看是你嘴硬還是——”
話音未落,他的手覆上她的手,力氣漸重。
宋萸啞聲喊了句什麽,與火車的行進聲重合。
她仰起頭,借着微弱光亮看他。
“阿萸……”
他埋下頭,微潮的嘴唇吻上她額頭,嗓音暗啞。
“聶雲。”
她心跳漏了一拍。
火車呼嘯着沖進隧道,風在窗外呼啦作響。
宋萸用力抱住她。
手瞬間濕潤。
宋萸還在顫聲喊她名字,聶雲,聶雲……
他渾身發抖,連說話都帶着哭腔。
僅僅是聽見這兩個字,她也變得脆弱了。
聶思凡無力地垂下右手,掌心濕熱。
宋萸給她擦幹淨。
她恍惚間陷入回憶,還在回味從他口中喊出的那兩個字。已經十年沒有人這樣叫過她。
經他這麽一喊,那個曾經的自己好像也回來了。
宋萸脫掉兩人的鞋,把被子拉到腰間,又把黑皮衣蓋在她身上,自己只穿一件短袖。
單人床太過狹窄,兩人都得側身躺着。為了防止她掉下去,宋萸一條長腿勾住她的腿,往裏蹭了蹭。
其實上火車不過十幾分鐘,但每分每秒的觸碰消弭了所有隔閡。性能提純愛情。
他們鼻尖貼着鼻尖,所有呼吸都被吞沒在濃重的吐息中。
“你怎麽知道我不蓋這種被子的。”聶思凡回過神,也抱住宋萸的腰,手背抵上牆板。
他不說話,只靜靜看着她,一臉餍食後的滿足。
她仰臉蹭他下巴,心裏有了答案:“上次在火車上偷看我了,是不是。”
宋萸笑了笑。
聶思凡很滿意自己的推理:“原來你當時就喜歡我了啊。”
“橋上那些話,我收回。”
宋萸拂開她臉邊發絲,認真說,“對不起。”
聶思凡輕哼,“你太小看我對你的喜歡了。”
宋萸垂眸,睫毛似黑羽一樣濃密。
“我只是……不想逼你做抉擇。”
他深吸口氣,緩聲說:“你将來是要做畫家的人,你會去看更大的世界,可我……我只是一個還不知道能不能考上大學的學生。你在酒吧和法國佬說話那天,我站在旁邊,第一次覺得自己好沒出息,根本聽不懂你們用法語說什麽。”
“我在橋上說的那句話,想你結婚是假的,想你保持現狀也是假的,只有一句是真的。”
宋萸的聲音很低,也很輕。
火車徐徐緩行,一時間,車廂內外安靜無聲。
“那就是我會追你。”
宋萸把頭埋進她肩窩,聲音發悶,卻鄭重無比:“我會追你的,聶思凡,我會成為一個配得上你的人。”
聶思凡抱着宋萸腦袋,輕撫他後腦勺,脖頸的骨節高高突起。
瘦得令人心疼。
這樣天真而蠻勇的告白,幾乎耗盡男孩所有勇氣。她感覺自己肩頭微濕。
也不知宋萸這一天經歷了什麽,似乎比她更累。
他很快睡着了。
聶思凡看着他黑暗裏的睡顏,輕嘆口氣。
“火車要是能一直開下去多好啊……”
*
深夜的醫院,三人間病房稍顯冷清。
宋啓華做完兩次化療,病情穩定,只是頭發剃光後人看起來老了許多,臉上和脖子的皮都皺巴巴的。
即便如此,他的精氣神還是比兒子好。
“阿葦,別一天天苦着個臉。”護工琴姨端來清熱消腫的金銀花茶,宋啓華喝完,笑眯眯說,“蛋糕我們自己吃。”
宋葦耷拉肩膀坐在窗邊,一身衣服看起來很髒,沾着他從外地出差帶回來的泥點子。
旁邊的圓凳子上有一個蛋糕盒,盒子上打着精美蝴蝶結。
“她也不在……”宋葦陷入沉思,自言自語呢喃着。
猶記得初來醫院那天,也是窗邊。
圓凳上坐着兩個人,一高一低,一男一女,誰也不挨着誰,誰也不搭理誰。
但現在,那兩人都不知去了哪裏。
只剩他一個。
“阿萸是這樣的,經常找不着人。”宋啓華半躺在病床上,虛着眼睛,慢聲說,“你不記得去年大年三十,給他打電話沒人接,出去找也沒個人影,等我們年夜飯快吃完了他才回來,還滿頭是血,把我吓得!”
“爸,你就寵他吧。”宋葦低着頭冷笑,“他現在變成這樣,都是你慣的。”
“我怎麽寵……咳咳!”
宋啓華咳得驚天動地,琴姨忙遞來毛巾給他擦嘴。
他平複後又說,“什麽寵不寵的!你媽走那麽早,阿萸那時才八歲,全家除了你這個當哥的不心疼,誰看了不說這孩子過得苦?也只有你,三十歲的人了,還跟弟弟争這些。”
“你心疼他,你對他很好嗎?”宋葦揚聲擡起頭,目光冷硬,下巴胡茬泛着鐵青。
宋啓華被兒子這麽一瞪,張大眼睛,也動了氣。
“你再說混帳話!我那不是為了找個伴,家裏多個女的才好照顧阿萸啊,我一個大老粗哪裏會帶孩子!”
“找伴?”
宋葦坐直身子,兩手捺在膝蓋上,身體前傾直視父親:“你所謂的找伴就是每個月帶不同的女人回家?就是每天在麻将室和舞廳來回換着玩?宋萸現在一肚子花花腸子,都是跟你學的!”
咄咄逼人的刑警架勢,連琴姨也看不下去了。
“宋先生,不然我來給你們切蛋糕吧?”
琴姨笑着繞到宋葦身邊,雙手并攏合在腰間,含胸看着他,“壽星今天不在,你跟啓華兩個人也是可以吃蛋糕的嘛!”
她喊父親,啓華。
宋葦冰冷的目光掃過她,轉回父親那裏,沉聲道,“你們吃。”
宋啓華拿毛巾蓋住嘴,恨鐵不成鋼地斜兒子一眼:“你這個臭脾氣,思凡怎麽看上你的?”
“你別跟我提她!”
宋葦噌地站起身。
隔壁床位的人紛紛側目。
他忍住怒意,掐着腰,來回在窗邊踱步,暗自低罵,“這個家沒一個他媽的省心!”
也不知宋啓華聽沒聽見這一句。
或許他只是習慣性忽略,不想和兒子在病房為這種事起沖突,叫旁邊的人看了笑話。
琴姨切開一塊草莓蛋糕,送到宋啓華手上,叮囑道:“只吃下面的啊,上面的奶油得扒掉,你不能吃太甜的。”
宋啓華點點頭,眼睛直勾勾盯着蛋糕,不經意露出微笑,像貪饞的孩子。
病房瞬時靜下來,只有輕微的咂摸聲。
蛋糕切成三塊,方琴卻沒有吃自己那份。她和父子倆打了聲招呼,去衛生間洗宋啓華用髒了的毛巾。
她給很多家庭做過護工。
但宋家不太一樣。
這個家常年只有三個硬脾氣的男人,缺個女人在中間緩和關系。
雖沒見過宋萸,但光是聽宋葦描述,也知道當哥哥的跟老幺不對付。
至于宋家兒媳,那個唯一的女人——
方琴和她只有一面之緣。
她不怎麽喜歡那個女孩子。
個子高高的,表情冷冷的,貌似客客氣氣,但方琴知道,她在心裏瞧不起自己是個鄉下人,也吃準了自己這樣的農村護工好打發。
方琴埋首工作時總會思來想去。
她想起整天在村裏游手好閑的兒子,沒房沒錢沒正經工作,拖得老大不小了,還是娶不到老婆。
又想起宋啓華提過的那套市區回遷房。
他害怕小兒子學壞,至今沒在房産證上寫兒子的名字。
方琴擡手擦了把額頭的汗。
好不容易進城找到一份活,她得為自己,為兒子謀一個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