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溫柔
溫柔
烏雲壓在天邊,下午一兩點的光景,天就快黑了。
四月的江市,多得是這樣陰沉沉的天氣。
聶思凡站在一棟三層高的灰磚房門口,接聽蘭曉的電話。
“嫂子,那些新聞你先放一放,去當地報個警,讓民警陪你看看情況。勒索信追蹤到的IP地址很奇怪,你可別一個人過去。”
“好的,我會保護好自己。”
挂斷電話,她掃了眼一樓右側的陽臺。
陽臺安着不鏽鋼防盜窗,沒有挂衣服或堆雜物,空蕩蕩的,只擺了盆碧綠的龜背竹。
天越陰,反而襯得竹子綠意更深。
她隐約覺得這個家的主人挺有情致的。
至于蘭曉所說的奇怪——
進了樓,她腳尖向右一轉,敲門。
“哎呀,又忘帶鑰匙啦?”屋裏的人問道。
聶思凡沒說話,聽拖鞋一步一趿拉的聲音由遠及近。來人走得緩慢,過了半分鐘,門才打開一個縫。
她知道奇怪在哪兒了。
“你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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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的不是江市話而是普通話。
滿頭白發的老婆婆從門後露出半張臉,老花鏡後的眼睛上下打量聶思凡。
“我——”
“我想起來了。”
門全部打開,她退到門邊,做出一個請的姿勢。
“我想起來你是誰了。”
年過花甲的老人說起話來中氣十足。聶思凡抿抿唇,走進去。
屋子是工廠家屬樓的格局,客廳不大,但很幹淨。電視機架在角落,蓋着遮灰的蕾絲布,旁邊是個鋪着餐布的折疊桌。
“坐會再走吧,快下雨了。”老婆婆用塑料杯給她打來熱水。
聶思凡道完謝,扭頭瞄了眼卧室。盡頭的陽臺确實很空,只有一把木藤椅,窗沿上有一盆龜背竹。
這是個獨居老人。
那麽是誰寄的勒索信?
“聶小姐。”老婆婆坐上沙發,臉上沒有笑意,但也不讓人覺得緊張。
“您怎麽會記得我的臉?”
“你十年前比現在更漂亮,也更青澀。”
她握着塑料紙杯,想起往事般微眯起眼,“當時,我們這些交了預付款的人去你爸爸的辦公室讨說法,你也在,只可惜……”
聶思凡低頭看着杯中熱水,上面漂着褐色的顆粒。
江市水質不好,未經過濾的水有許多雜質。
“您是少有的堅持打官司打了十年的人。”孫律曾提過的,咬定了把官司打到底的高知老太太。聶思凡低聲笑了笑,“謝謝您沒拿掃帚把我趕出去。”
“我趕你做什麽?”
老婆婆喝口熱水,也笑了,“我打官司是追回屬于自己的錢,又不是為了報複你。”
聶思凡擡眼,似有所感地反身看向沙發牆。
牆上挂滿獎牌和大紅證書,右下角的機構都是江市物理研究所,受表彰的人叫王芳。
“原來姓王……”她小聲呢喃着,重新看回王婆婆,“您就不好奇我今天來這做什麽?”
“我不好奇,但猜到了七八分。”王婆婆放下水杯,輕揉小腿,說話間帶着小喘,“聶小姐想讓我撤訴,對不對?”
聶思凡看着她穿棉褲的腿,沒有說話。
“老風濕了,到下雨就疼,我吃片藥。”
她跟着王婆婆來到廚房。喝完藥,老人又用鐵壺直接對着水龍頭接水,放到爐子上燒熱。
“不是為官司的事。”
過很久,兩人都守在廚房裏等水開,聶思凡才開口回答。
王婆婆回頭看她,緩緩說,“聶小姐跟十年前确實大不一樣了。不像我家那個——”
話還沒說完,門從外面開了。
“說曹操曹操到。”王婆婆咧開嘴笑,“剛才你敲門,我以為孫女又沒帶鑰匙。”
“奶奶啊,外面下雨,你別出去買菜了,我都帶回來了。”
來人進屋後帶起濕冷的風,聶思凡哼笑一聲。
幾步之外的人動作一愣。
她雙手插進黑衣口袋,斜倚在卧室門框邊。
“盧老師,真巧。”
一切不同尋常,忽然間都有跡可循。
“你……”
盧婧兩手拎着塑料袋,傻傻站在門口,俏美的臉上第一次露出愣怔。
不過只是一瞬。
“你來做什麽?”盧婧把兩袋菜交到奶奶手上,徑直走向聶思凡,兩腳生風。
聶思凡站直身,居高臨下地看着她。
“我以為你有多孝敬奶奶,從她的屋子裏寄勒索信,生怕警察找不到麽?”
王婆婆糊塗了:“什麽信?你和婧婧……認識?”
“不認識,只是恰好同窗四年,共事三年而已。”聶思凡冷笑。
“你先進來!”
盧婧把她拉進卧室,啪地關上門。
雨點一下一下地敲打陽臺防盜窗,噼啪作響。看來是場大雨。
“吳銘的報道裏說我有一個不願透露姓名的大學同學。”聶思凡慢慢走向窗邊的龜背竹,雨聲漸勁。
“這位同學聲稱她目睹我在學校被人包養,通過欺騙他人感情的方式斂財,做的是和我爸一樣的勾當。我苦思冥想,到底在大學裏得罪什麽人,十年了還這樣記恨我?原來是盧老師啊。”
盧婧快步走近:“你想怎樣?你到我奶奶家做什麽?!”
“我可不知道她是你奶奶哦。”聶思凡指尖逗弄龜背竹厚大的葉片,聲音在雨中顯得分外清冷。
“我只知道,曾有人從這裏寄給我一封勒索信……還有那些照片,也是你拍的吧?”
“哼,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麽。”盧婧抱起胳膊,緊貼窗沿。
“那就是你還有同夥咯。”
聶思凡側首一笑,“吳銘?他是你什麽人,男朋友?”
盧婧緊繃臉頰,一言不發。
聶思凡幽幽道,“不說也沒關系,我一個一個解決。”
“解決?你別裝了!”
盧婧咬起牙關,眼尾吊得老高:“你爸都當了十年階下囚,還以為自己是江市首富的女兒,勾勾手指就能翻天覆地呢?聶思凡你敢動我奶奶試試,現在是法治社會,我們小區門口就有派出所!”
“啊!你倒是提醒了我,法治社會。”
聶思凡煞有介事點着頭,“那要不咱們先去派出所聊聊我受到的既有傷害?七十多張偷拍照,勒索信,外加酒店錄像帶,看看你能判幾年。”
“聶思凡,你這個賤人!”盧婧眼裏竄起火,手摳着窗沿縫,恨不得下一秒就要扇她耳光。
她頗感詫異,眼裏寫滿困惑。
“盧婧,我是真不明白,你為什麽這樣恨我?只是因為你奶奶打官司的那十萬塊嗎?”
“我恨的不只是你!”盧婧呼吸加重,臉漲得通紅,幾縷碎發垂到臉側。
人生氣的時候,頭發也會不自覺變淩亂。
“憑什麽你和聶海這種爛人可以活得好好的!”
聶思凡靜靜看着她爆發。
“你大學光顧着給老男人賣身賺髒錢,一定不記得你還有個叫許卓的追求者吧?許卓追了你四年,無論上什麽課他都要坐在你後面一排,你上課對着靜物畫素描,他就在後面偷偷畫你。他無數次地約你,你無數次地拒絕,你甚至沒有正眼看過他一眼,畢業那年,他得了重度抑郁……”
一口氣說完這些話,盧婧哽咽了。
聶思凡不動聲色摳着龜背竹邊緣,葉片缺了小小一塊,像蟲蛀過。
緩了幾秒,盧婧眼裏泛起淚光。
“許卓本來要去北京繼續讀研,但他畢業晚會那天跟你表白,想和你拍張畢業照,你卻一個字沒說,冷着臉就走了。你不知道……不知道他有多難過!那是我喜歡了四年的男孩子,為什麽被你看得連垃圾也不如!”
聶思凡默默回憶大學時期。
她确實不記得許卓這號人物了,但盧婧口中說的這些事,她覺得自己做得出來。
“許卓沒有等到去北京那天。”
盧婧深吸口氣,兩行淚蜿蜒而下,“他在家吞了一百顆勞拉西泮,當場死亡。”
雨簾如幕,天都下黑了。
聶思凡沒有說話。
“我有時會想,像你們聶家這樣絕情的人活得可真好啊!應了那句話嘛,好人不償命,壞人遺千年。你爸騙了江市人那麽多錢,他一蹲進大牢,錢就不用還了,可我們這些被騙錢的人算什麽?而你,你肆無忌憚把一個人傷那麽深,他都死了,你還可以做到從不知情,憑什麽啊?”
盧婧已經竭力克制,但低聲的嘶嚎還是蓋過雨聲,在空曠的卧室裏格外清晰。
聶思凡輕聲問,“所以你跟蹤我,偷拍我,勒索我,就是想把我也毀掉,是麽。”
盧婧陰恻恻地笑,“我做的這些事跟你相比,不值一提!要怪只能怪你自己死性不改,一身狐騷味還要裝清純,天底下只有你這種爛貨才會連自己老公的弟弟都勾引!”
“婧婧……”顫巍巍的聲音從門邊傳來。
盧婧全身一僵。
王婆婆在門邊緊攥把手,痛苦地蹲下身,小腿不停發抖。
“奶奶,奶奶你聽我解釋!”盧婧擦了把眼淚,立刻跑過去扶她,聶思凡也不自覺邁步上前。
但走到一半,她又停了下來。
王婆婆慢騰騰地指指她,又指指自家孫女,滿臉皺紋堆疊在一起。
“造孽啊!你怎麽能用這種手段讨債呢?我王芳上法院這麽多年,就是要堂堂正正地打贏聶海,拿回屬于我自己的東西。婧婧你都做了些什麽傻事啊……哎喲喂!”
盧婧把奶奶扶到沙發,急慌慌拿來一板藥服侍她喝下。聶思凡站在一旁,最後看了眼這個挂滿獎狀的小家。
古樸,潔淨,雖然清貧,卻仍有它的尊嚴。一如窗臺那盆挺拔的竹葉。
“王奶奶。”
盧婧和王芳都停下動作,一齊看向她。
“盧婧的事,我會跟她私下解決,至于您的官司。”
聶思凡走到門口,偏頭笑了笑。
“我們法院見。”
盧婧紅腫如桃的眼睛與她對視一秒,很快又移開了。
王芳跟她颔首,擺了擺手,“聶小姐,慢走。”
出小區時,大雨轉小,雨絲裹着微風,路邊花叢清新撲鼻。
路燈亮起,馬路上的車燈折射出迷離的光暈,南方城市的春雨總有種朦胧的美。
她淋雨走在街上,身子雖然發冷,一團模糊的感覺卻在腦海中變得清晰。
經過一所高中,聶思凡被包圍在手牽手的學生情侶中間,驀地想起一個人。
月考該結束了。
她不由自主地撥通電話。
沒有人接。
不知不覺就走到沿江那條步行街。
穿行在巨大的霓虹燈牌下,她又打過去。
還是沒人接。
十八歲的男孩,是累了,倦了,還是疲了?
高考迫在眉睫,也許他根本沒精力管她這些爛攤子事。不止是他,沒有人會想插手這些事。
他理應和同齡女孩手牽手走在一起的。
女人總會胡思亂想,什麽樣的都會。聶思凡握住手機,站在茫茫的江邊。江那邊黑漆漆的,江面上只有一座拱形大橋閃着星星點點的光。
彎彎的,像個月亮。
聶思凡沿着江堤走向大橋時,電話來了。
她沒看就直接接通。
宋萸聲音很低,“你在哪。”
“江市。”
“江市哪兒。”
聶思凡握着手機低頭笑了。
“說了你也不知道呀。”
這确實是個問題,說了又能怎樣?兩人都沉默了。
過一會兒,宋萸似乎深深地吸了口氣,嗓音更低了,低得發啞。
“聶思凡,你想見我嗎?”
她愣住。
在她身側,一艘巨輪離開碼頭,汽笛嗚嗚長鳴,像凄凄的哭泣。
他做了承諾,只在她想見他的時候出現。
那麽,她想見他嗎?
宋萸在這時候有種超乎年齡的耐心。
他在等一個答案。
答案降臨之前,他會守好分寸。
聶思凡擡起頭,遠處的大橋璀璨如星。她的心一片安寧。
“阿萸,我想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