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暴烈
暴烈
雨下了一整夜。
清明時節的雨,凄哀冷清,老天也在哭。
宋葦是半夜回來爬上床的。聶思凡背對着他,本就睡得不安穩,他那雙濕熱的大手伸過來的時候,她本能反應就是掙紮,尖叫還沒喊出喉嚨,就被他一手捂住嘴。
“是我,是我,思凡別怕。”
濃濁的酒氣噴到耳邊,聶思凡猛睜開眼,在黑暗的卧室裏大口呼吸。宋葦輕拍她背,呢喃一連串對不起。
他說他錯了,不該懷疑她,更不該懷疑自己親弟弟。他有罪,竟然出手打了弟弟,他罪該萬死。
聶思凡把雙腿蜷縮在胸前,弓成一只蝦,只留一面背脊給宋葦。過了很久,她啞着嗓子開口。
“宋葦,我想了很久,我們還是分……”
幾聲清脆的巴掌在身後啪啪響起,吓得聶思凡捏緊被子。
“不要說!不要說那兩個字……”宋葦邊哭邊抽自己耳光,求她原諒他。
可她壓根沒有怪他,何來原諒一說?
她不怪他,因為他的懷疑沒有錯。
他真正應該道歉的對象不是她。
宋萸對她,清清白白,卻平白無故遭了哥哥一頓打。
見她不說話,宋葦更大聲地嚎啕,嗓子都哭啞了。聶思凡把被子拉高,蓋住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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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大雨傾盆的夜晚,她悲哀地預見了未來——男人愛她的時候愛得要死,恨她的時候也恨得要死,沖動起來把她罵得一文不值,酗酒回來又抱着她痛哭流涕。
周而複始,癡男怨女的悲劇循環。
第二天醒來,宋葦眼睛腫似桃子,眼尾都吊着紅暈。聶思凡沒有再提昨晚的事,一切如常地做早餐,端到宋葦面前。
“吃吧,吃完了去陵園。”她淡淡說。
今天是清明節,宋葦每年都會帶她去陵園看母親。高中生也放假,聶思凡多煎了一盤鍋貼。盤裏的鍋貼放冷了,次卧還是沒有人出來。
宋葦忙要起身:“我喊他。”
“我去。”她按下他肩膀。
敲門,沒人應。
聶思凡轉動把手,卧室是空的。宋萸一夜未歸。
昨天晚上,宋葦走後,她自己抱住自己,在原地怔了很久。
一個高大身影慢慢罩住她。外面的雨下得又急又響,他的聲音卻輕輕的。不似瓢潑驟雨,似淙淙清泉。
“他打你沒有。”
她愕然擡頭。
宋萸左臉紅腫,臉頰上有幾道血瘀的指痕。鼻孔流出來的血凝在嘴唇上,幹結成塊。他看着她,吸了吸鼻子,又問。
“他打你沒有。”
聶思凡沒有回答。她從藥盒取出上次給喻姍用過的紅黴素,遞給他。
“不要再做傻事了。”
宋萸仍看着她。
挨了那麽重一記拳頭的人,黑眸還是不減銳利。比起宋葦咄咄逼人的審視目光,宋萸這樣落拓直白的凝視更讓她吃不消。
太過直白,所有情緒都盛在裏面。溫柔,堅定,關懷,愛慕。多看一眼,她就真的完了。
聶思凡視線低垂,只看宋萸胸口,把藥膏塞進他手心。
“他沒有打我。”
說完,她快步“逃”回房間。屋外的大門一開一關,宋萸也走了。
“不管他,我倆去掃墓。”宋葦扯出笑容,見聶思凡在沙發上十指相交,緩緩地摩挲雙手,他撓頭笑:“以前給你買那麽多都不用,現在終于想通了。”
“嗯。”
聶思凡推開手背上的護手霜。昨天被宋葦扣在紅磚牆上,每根手指的關節處都擦出小血口子。她忍住疼,繼續打圈按摩,奶香味在指間彌漫開來。
“想通了。”
她想通了。她本已經放棄這雙手了,但有人告訴她,這雙手值得被好好對待。
因為,她将來還要畫畫的。
車開到市郊陵園,雨終于停了,空氣裏是雨後草葉散發的清香。陵園幽深,長長的林道兩旁種着高大挺立的塔柏。這種樹的樹冠狀似尖塔,在路兩邊肅然而立,像無言的衛士守護一方亡靈。
“一年沒來,還記得媽在哪兒嗎?”宋葦見聶思凡一路無話,努力找話題,說些和自己媽媽相關的事,想她就願意多聊兩句了。
“記得。阿姨睡在A區5排13號。”墓地的地址和小區一樣有牌號。
下過雨的路面濕潤如鏡,積着小小的水窪,倒映柏樹的青翠綠影。遠處有人在墓前燒香,一縷青煙飄上鉛灰的天空,傳來淡淡香氣,很純淨的味道。
置身這樣安寧的地方,聶思凡心緒平靜許多。她懷抱一束白菊花,随宋葦踏上臺階走到第5排。前面的人腳步一頓,她不小心撞到他後背。
“他怎麽……”宋葦輕嘆口氣,大手無奈地揉了揉額頭。
聶思凡側首,眼睫微顫。
“那,我們還過去嗎。”她輕聲問。
這一排墓碑群中,只有一人單膝跪在墓前,似在和睡在下面的人說話,滿眼溫柔。
一夜未歸家的人,原來在這裏。
“讓他……一個人陪媽待會吧。”宋葦牽起聶思凡的手,把她拉到臺階邊的柏樹後面。他自己則靠着粗糙的樹根,緊咬下唇,仿佛憋着一股情緒。
“他在墓碑前放的是什麽。”聶思凡從樹後探出頭,看着遠處的人。
“蛋糕。”宋葦單手捂住額頭,眼眶紅了。
“哦?”聶思凡挑了挑眉。
“他每年生日當天都要上課,所以他會在清明的時候買蛋糕……”
宋葦猛地吸了下鼻子,呵出口熱氣:“……還有鮮花,提前和媽一起過生日。”
懷裏的白菊花散發微苦的淡香,她心裏有塊地方也跟着軟痛了一下。
“你哭什麽。”聶思凡看了眼宋葦。他在樹後捂住臉,肩膀一抖一抖地抽搐。
“昨晚那樣打他,今天看到阿姨的墓碑,後悔了嗎。”
“我從沒,從沒陪阿萸過過生日。”宋葦的句子斷斷續續,和眼淚一起漫出指縫。
“媽車禍走的時候,我二十歲,他八歲。我從外地的大學趕回來給媽辦事,送葬那天,他一滴眼淚沒留,就看着天空發呆。我罵他死沒良心,宋家怎麽出了這樣狼心狗肺的兒子,但我怎麽打他罵他,他都不還嘴,也不說話,就像個啞巴一樣。”
一滴雨珠順着樹上的葉片滑落,滴到聶思凡臉上。
塔柏的葉子像綠色尖刺,鱗葉在樹枝上交互對生,挂着一顆又一顆晶瑩的水珠,看似剛硬,實則柔情。
她拭掉水珠,聽宋葦繼續哭泣,遠望那抹灰色側影。
“後來我去他房裏,看到他桌上有塊黴了的草莓蛋糕。奶油上面長了綠毛,草莓也爛了,我要扔,他突然跟瘋了一樣撲上來咬我,打我。我說蛋糕已經不能吃了,他還是不依不饒,護着不讓我動。我怕他偷吃蛋糕拉肚子,沒辦法,我就夜晚偷偷進他房間……”
“你把蛋糕扔了。”聶思凡淡淡說。
宋葦肩膀聳得越來越兇,一個大男人,哭得不能自已。
來掃墓的人紛紛側目,看看他,再看看旁邊面色冷淡的女人,都以為情侶跑到墓地來鬧分手了。
“後來我才知道……那是媽媽給他買的,買的最後一塊生日蛋糕。”
宋葦抹了把臉,滿手濕潤。
男孩本有溫良心一顆,卻總遭世人誤解。嬌嫩的心靈就是這樣被摧殘的。
聶思凡嘆了口氣。
宋葦身邊掠過一陣風。他眨巴着紅眼睛擡頭,身邊已經空了。
聶思凡的黑色風衣材質硬挺,衣角随走路的動作揚起一道弧度。
來到墓前,她手撐地面,慢慢跪下,膝蓋硌得生疼,垂墜的風衣衣擺像黑百合綻放開來。
墓碑上有一束淡雅的黃菊花,一塊松軟的草莓蛋糕,綴在奶油中間的草莓紅嫩欲滴。
她把懷中的白菊花放過去,和黃菊花挨在一起。
“你……”宋萸的瞳孔因驚訝張大了一瞬。
他短發淩亂豎起,還穿着昨天的灰色連帽衫,衣服濕了沒有幹透,緊緊貼在身上。
聶思凡對着照片上的女人磕了三個頭:“我來看看阿姨。”
蘇慧珍去世時年僅四十,照片裏的她看上去更年輕,秀麗文靜,卷發別在耳後,笑起來嘴角有個梨渦。
宋萸半跪的那條腿也放下來,和她一起跪着。
“這蛋糕看起來挺好吃的。”
磕完頭,聶思凡捋了把散落在臉邊的黑發。宋萸怔怔看着她,眼底有種難以言明的情緒在堆積。
“你不吃嗎。”她揚唇笑了笑,手上動作更快一步,食指尖蘸上白花花的奶油,送進嘴裏抿一口。
“這是……”
貢品二字還未出口,宋萸攔她的手定在半空,撞上她笑盈盈的視線,手指不自然地動了動,又縮回去。
“蛋糕再珍貴,也是用來吃的。”聶思凡歪頭盯着眼前人,“聽說你今天提前過生日。”
宋萸右側臉對着她,她探身去看他左臉頰,他別過臉不讓看。
“過生日又怎樣。”不是照樣挨打。
聶思凡轉回身體:“不怎麽樣,但是壽星該有的禮遇不能少。”
話音未落,眼疾手快地往他臉上抹了一把。宋萸鼻尖一涼,眼珠向下轉,看到鼻頭一堆白花花的奶油。
“這裏是墓地!”他低聲斥她。
聶思凡可不管,指頭沾上奶油還要往宋萸臉上塗。她上半身朝他靠過去,他只能向後躲,混亂中抓住她手腕,力氣大了點,一下把她拉到眼跟前。
兩個人的鼻尖輕擦而過。
聶思凡右手腕還被他捏着,人卻僵住了。她視線下方也多出一點白,正要擡手去擦,宋萸的臉龐驟然靠近,鋪天蓋地都是他寒冽的氣息。
一個涼涼的吻落在她鼻尖。
他舌尖舔掉奶油,輕柔的舔舐帶起她一陣戰栗。
“啊,還有這裏。”帶笑的聲音貼在呼吸裏。
宋萸撥開她額前碎發,又低頭啄一口,薄薄的唇瓣漣漪一般劃過她額頭,把剛才不小心沾上的一點奶油全部親幹淨。
山林間籠罩着薄薄的霧,四周寂靜得仿佛世間再沒有聲音。
聶思凡緩緩擡起眼簾,他寒星似的黑眸靜靜看着她,身後是濃深的白霧和綠樹。
“蛋糕,我吃過了。”聲音卻是啞的,黏糊得要命。
喉頭一滾,宋萸放開手,沒事人一樣轉回去,看着照片上的蘇慧珍。
母親自始至終都在親切地對他微笑。
遠在天邊的人,會化作天上雲彩,照耀天底下的有情兒女。
太陽出來了。
濃霧散開,滿山墓群一片金光,很遠的地方傳來小孩大叫,“彩虹!”在幽靜的山林間聽得尤為清晰。
宋萸擡頭看天。絮狀的白雲間有一道淺淺的光弧,紅的,黃的,藍的,光暈交織,暧昧難分。
聶思凡愣愣看着宋萸棱角分明的側臉,還有仰頭時尖尖突起的喉結,心跳得越來越厲害。明明跪在潮濕的地面,身體卻發燒似的越來越燙。
第一次,他們的位置逆轉了。
她以為是她拉着他沉淪。
她錯了。
“好漂亮啊。”身側人的話裏含笑,上揚的尾音落在耳畔。聶思凡低下頭,臉紅到了耳朵根。
宋萸還在看湛藍的天空,笑得開懷暢快。
天上的彩虹,眼前的她,都好漂亮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