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溫柔
溫柔
黑沉沉的天空布滿烏雲,風雨欲來。
“又要騙我說你是一個人出來嗎!”
聶思凡雙手被宋葦反剪,牢牢抵在紅磚牆上。牆面粗糙,磨得手背刺疼。
穿堂風灌進巷口,吹得她頭發亂飄。聶思凡任由黑發遮臉,像無臉的女鬼。
她仰起頭。
“你跟蹤我。”
“對,我跟蹤你。”聶思凡已經動彈不得,宋葦還是更近一步,沉沉把她壓在牆上。
他想不到更好的方法彰顯威嚴了。
“我需要知道你每天的行蹤。”他極力克制着不吼她。
“我找蘭曉吃個飯,有問題嗎。”
有涼涼的水珠順衣領流進胸口,聶思凡打了個寒噤。
“只是吃飯嗎?”宋葦的手就是鐐铐,他把她拷得更緊:“吃飯為什麽不讓我知道?”
“宋葦。”
雨水把黑發膠合成一縷一縷,她從縫隙中看着他。
宋葦頭發也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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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如果懷疑我出軌,可以直說。”
悶雷滾過天邊。
豆大的雨滴轟然砸落,天地都在漆黑的雨幕裏失焦了。
“走,回家說!”宋葦拽着聶思凡胳膊往外走。
他走得太快,她像個蹒跚學步的孩子,被拖得一走一拐。
瞬息之間,一切都變得太快。
上一秒,她還在想那雙迷離的黑眸。下一秒,她就被摁上牆壁。
說來,那天也在下雨。
雨刮器唰唰刮窗,無論刮得多塊,風擋玻璃很快又全是雨。馬路上的雨聲和喇叭聲亂作一團,但隔着緊閉的車窗,聽不真切。
車廂安靜。
宋葦手握方向盤,用手背擦去臉上的雨水。
“別騙我!你最好別騙我,聶思凡。”他直視前方。
“這很可笑,宋葦。”
聶思凡扭頭看他:“你跟蹤我多久了。”
“怎麽,你還有別的姘頭?”
宋葦冷笑,右腳猛踩油門,驟然提速的推背感讓聶思凡有一瞬心慌。
街景和路燈飛快後退。
她緊抿嘴唇,不能再激怒他了。
回到家,聶思凡本要進房換下濕衣服。宋葦扯住她的手往沙發一推,她虛脫地陷進去。
“事情沒說清楚之前,哪都不準去。”
宋葦叉腰站在茶幾邊,陰影把她完全覆蓋。
“宋警官辦案的嚴肅,我算是體會到了。”
聶思凡抹開臉頰濕發,全身因寒冷輕微發着抖。她臉色蒼白,但眼眸晶亮,脆弱之中無端有種堅韌。
她仰頭回視宋葦的目光。屬于刑警的,眉紋緊鎖的目光。
“不如這樣,宋警官就當我是個通奸犯,你問,我答。若你不信我的答案——”
聶思凡鼻腔冒出哼笑。
“就自己去找證據。”
女人語氣堅定,宋葦第一次看見這樣的她,也有片刻失神。
他談了三年戀愛的聶思凡,溫柔大方,懂事可人。可眼前這個女人,骨子裏透着股冷傲。
明明他高于她,卻被她若無其事的目光看低了。
“好,那我問你。”宋葦壓着怒氣,鼻息漸勁,“你找蘭曉做什麽?給我一個具體的理由。”
“他認識江市的獄警,我請他找人關照我爸,就這麽簡單。”聶思凡端坐沙發,背脊挺直。
她這段時間好像一直在撒謊。
用一個謊填補另一個謊,把下半輩子說謊的份額都透支了。
“我也認識獄警,你不找我,反而去找外面的人?”
“一直以來,我都沒有告訴你我爸坐牢的真正原因,知道為什麽嗎,宋葦。”
聶思凡眼裏染上悲涼。
“你是警察,你的使命就是懲暴除惡,但如果……”她哽咽着,頓了頓,才重新看回宋葦。
“我爸就是那個惡呢?”
宋葦眉心一跳。
窗外大雨瓢潑,好像老天爺的嘲笑。
他不是沒有想過查她家世,但無數次都扼住了窺探的念頭。就算她父親是罪犯,那跟她又有什麽關系呢?
只要他喜歡的她清清白白就好了。
聶思凡坐在沙發一角,講述聶海非法吸納一千萬資金的經過,語氣平緩,像個老道的罪犯一樣供認不諱。
雨點打在窗上,噼啪作響,老天都在笑,笑他這三年從沒走進她的心,懂她這個人。
宋葦咬住下嘴唇,直到舌尖嘗出一股腥甜味。
他聽得太認真,太用力,嘴巴都咬出血了。
“就是這樣,我才會找蘭曉幫忙。”故事截止到她回江市見聶海的那天。
之後種種,那個夜晚,那些照片,那些匿名信,都是她永遠死守的秘密。
“思凡,你太小看我對你的感情了,早點告訴我真相又能怎樣?”宋葦濃眉深擰,沒有一刻松懈。
“是嗎?”
聶思凡勾起嘴角,對着他眉毛比劃一下:“都皺成螺絲刀了。”
“我猜,宋警官對着審訊室裏的嫌疑犯也是這種表情吧。”
“別這麽喊我!”他一使勁說話,嘴角破皮的軟肉就一陣刺痛。
聶思凡緩緩起身,從宋葦的影子裏站起來。
“現在,我能進屋換衣服了麽。”
“最後一個問題。”宋葦眉間疑雲不散。
聶思凡淡淡看着他,蒼白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
“你昨晚在做什麽?”
“睡覺。”
“在哪睡的覺?”
“床上。”
“哪張床?”宋葦捂住作痛的嘴角。
聶思凡側過臉看客廳角落。
“說啊。”他一步一步走近,“哪張床?”
她聲音輕似羽毛。
“家裏的床。”
宋葦嗤笑:“我今天回來看過了,主卧的床昨晚根本沒有人睡。”
“你到底睡哪兒了,聶思凡?”他忽然冒出一個念頭,這念頭驚得他全身毛孔都炸開了。
他把她雙肩搖得像篩糠。
“不是我們的床,還能是哪張床?說啊……說啊聶思凡!你說啊……”喉頭好像塞了車,聲音越來越弱。
她忽然有點可憐宋葦。
這樣絕望的渴求一個答案,求到了,他就高興了麽?
聶思凡确實喜歡過宋葦。
喜歡也可以替換成別的詞,比如依賴,仰仗,需要。
三年前,她初來這座城市。改名換姓,重新開始。他是她遇到的第一個男人。
一個好人,一個警察。
盡管她眼睜睜看着父親被警察帶走,但她深知這是世間最能給人安全感的職業。
何況他那麽篤定,不由分說,随便插進凍帶魚的隊伍裏,轉頭就問她,是否單身。
一個舉目無親又窮困潦倒的女人獨自在大城市漂泊,很難不為這樣堅定又直接的男人心動。
她不假思索地告訴他,我單身。
宋葦一度是她生命中的浮木,載着她度過一段安穩的時光。
她想,一輩子也就這樣了吧。
前半生大起大落沉浮坎坷,不如後半生找個普通人過活,忘掉她的身世,忘掉從前那個名字,以聶思凡的名義——
這是她為自己取的新名字。思凡思凡,世間最可貴的便是平凡。
她就要和平凡的宋葦結婚了。
但一切不知從哪裏開始出了差錯。
一個冷如黑鐵的男孩,踏着漫不經心的步子,大搖大擺走進她生命。
他是那樣寡言,與宋葦的主動截然相反。聽說他性情難馴,狼心狗肺,誰都捂不熱他的心。
可她偏要試一試。
命運是個逃不出去的圓。聶家人生來就渴望冒險,征服,甚至是越軌。這是流淌在血液裏的基因。
否則聶海不會在國門未開的年代跑去中東挖石油。狂妄讓他賺到第一桶金,接着是無止盡的擴張,野心的膨脹,直到警察最後給他戴上手铐。
萬劫不複。
她不知道從哪裏出的差錯。
一邊,是主卧常年空了一半的大床,是她害怕黑暗卻又不得不獨守空房的夜晚,是她學做家庭主婦囿困其間的廚房。
一邊,是下雨天被他扔掉的那把傘,是他第一次向她遞來的耳機,是他在夕陽下洗碗的背影,是他五彩斑斓的臉龐……
她有罪,但還是想沉淪。
最好是拖着他一起沉下去。
這,才是徹底的越軌和征服。
“你說不說!”宋葦的怒斥把她拉回現實。
他滲血的嘴大張,好像要吃掉她。
“我睡的是——”
“她睡的是我的床。”
兩人豁然扭頭。
宋萸站在門框陰影裏,肩頭帶着雨。
“嫂子昨天晚上睡的是我的床。”他進屋拉開連帽衫拉鏈,外套後背全濕了。
宋葦紅着眼,手從聶思凡肩上移開,攥成拳頭,緊盯有着成年男性體格的弟弟。
“嫂子昨天掉水裏了,差點暈過去,我看她衣服太髒,就讓她睡我的床了。”
宋萸脫掉外套,走到宋葦身邊解釋,音調一如往常平靜。
“我睡的沙發。”
“我他媽會信你——?!”
積攢已久的拳頭朝宋萸側臉揮去,拳風狠厲,宋萸仰身一避,後退數步。
宋葦揮空了拳頭,盛怒之下拽住宋萸短袖領口,逼得他接連倒退,直推到餐桌邊的牆上。
牆壁撞出悶響。
一記拳頭已經蓄力,停在空中,只要宋萸多說一個字就會落到他臉上。
“你做什麽了?啊!你趁你嫂子睡着對她做什麽了?!”
宋葦脖筋脹紅,表情扭曲,口水沫子都噴進宋萸眼睛。
宋萸任由哥哥揪着領子,微微低頭。不知不覺,他已比哥哥高出半個頭。
“什麽都……”
嘭!
宋葦八年刑警生涯淬煉出的狠與辣,都融在這記拳頭裏。
聶思凡閉上雙眼,死死掐住環抱的胳膊。她好冷,好冷。她該說些什麽,但什麽也說不出口。
她沒想過宋萸會攬下所有。
宋萸慢慢轉回腦袋,左鼻孔流出一線血,從頭流到底,滴在地板上。
一滴,兩滴,三滴。
“什麽都……”宋萸腫脹的嘴唇裏全是血塊,說話都像包着一大口飯。
“……沒有。”
“那你打回來!算我冤枉了你好不好?”
宋葦扯着宋萸往牆上又是一撞:“要是什麽都沒發生,算我這個做哥哥的冤枉了你,你還我一拳好不好!”
他指着自己腦門,“來,朝這打——打啊!”
“哥。”
鼻血淋漓,染得宋萸唇間滿是血紅。
他似有些恍然,眼神也飄忽起來,整個人頭重腳輕。
“我不……不要打你,但真的什麽都……都沒有。”
又是一聲悶響。
“操——!”
聶思凡埋頭發抖,眼睛明明閉得那樣緊,卻還是有淚擠出眼眶。
宋葦摔門就走。
再擡頭時,米色牆布上多了道血拳頭印。
宋萸垂眼盯着地板。他第一次發現自己的血那樣紅,那樣暗,每顆血珠像煙花一樣濺開,凄美又絢爛。
一場盛大的獻祭。血祭。
他不介意用引信将自己燃燒。
因為他想供養到神壇上的那個人,已經在他眼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