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暴烈
暴烈
聶思凡快步走上大街,一刻不停地甩開身後人。
“聶思凡!”
身後人腳步越來越近,帶着火藥味的憤怒氣息席卷而來。
她頭也不回地加快腳步,正要邁開腿小跑時,肩上的挎包忽然滑落,一條長長的手臂把她撈進一個堅硬胸膛。
“你屬牛的嗎!”
宋萸兩手把她肩膀扳正,十根手指都掐得發白,迫使她面對他。
“你不能再插手了。”她冷冷看着眉頭緊擰的他,“這是刑事案件。”
他們站在街邊的梧桐樹坑邊,一家服裝店前。女店員倚着門框,邊嗑瓜子邊看戲。
“你別他媽想一腳踹開我!”
宋萸嗓音微顫,近在咫尺的臉放大了他五官。眉峰那麽濃,眼角那麽紅,連額頭都滲出一兩顆汗珠。
“我……也是當事人!”
執拗的樣子像一只無法馴服的小獸。
“我要跟你一起去!”
聶思凡移開視線,馬路邊有轎車飛馳而過,卷起幹燥的微風。
“我不知道他們怎麽買通酒店弄到的房間監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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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重新看回宋萸:“你哥如果看了那晚的監控,他不會放過你。”
“我可以解釋,你也可以解釋。”
宋萸弓下腰,黑沉沉的視線壓過來:“無論他們要勒索十萬還是一百萬,只要我們和宋葦說清楚那晚的事,這些監控就沒有一點威脅。”
“還是說……”他眼神轉深,靠近一步,鼻梁輕擦過她臉頰,停在她耳邊。
“你想繼續在宋葦面前維持虛僞形象,繼續……”顫抖的輕語夾着水汽,濡濕她耳邊碎發。
“……和他結婚。”
“對。”聶思凡微轉過臉,鼻尖抵着宋萸下巴,他下颌骨跟石頭一樣硬。
她聞着他頸窩散發開的熱味:“我想和你哥結婚,所以麻煩你……”
她輕輕一推,宋萸無預兆地退後半步,和她拉開一尺距離。
“麻煩你不要再多管閑事了,這不是過家家。”
宋萸咬牙盯着她,臉上的線條比以往更硬更緊,似乎憋着一肚子火。
午後的街道行人寥寥,被推開的男孩臉上寫滿不甘。服裝店女店員嘆口氣,把手裏的一捧瓜子殼“嘩”地往一灑。
滿地碎屑。
“回去上課吧。”聶思凡目光平視,面無表情看着宋萸的喉結。“你還剩十分鐘。”
“我不會不管的。”
宋萸垂在腿邊的雙手緊握成拳。他瞪着猩紅雙眼,一寸不移地盯着她,咬着牙一個字一個字說。
“聶思凡,你記着!我永遠不會不管你。”
他走過她身邊時帶起一陣風。
風吹過,梧桐樹下只剩一個人。
站了一會兒,聶思凡看着馬路上的來往車輛,無聲地笑了。
有這麽一個人,像甩不掉的野狗,無論她說什麽做什麽,都甩不開這條緊緊抱住她小腿的野狗。
狗還很兇。用最惡狠的口氣,說最柔軟的情話。
女店員看着站在原地傻笑的女人,咂巴發幹的嘴,搖頭進屋。
“瘋了。”
*
高檔日料店。
包間裏鋪兩張榻榻米,方桌架得很低,桌上有一艘橫跨桌面的刺身船。三文魚橘紅,北極蝦粉白,色澤缤紛的刺身上緩緩升起白霧。
“別客氣,蘭警官。”
聶思凡穿一身白底粉花和服,頭發盤在耳後,露出修長雪頸。
她跪坐在榻榻米上,為方桌對面的人夾一片魚腹,然後放下筷子,繼續為他斟清酒。
蘭曉忙端起小酒杯,湊近方桌:“嗳嗳嫂子,我自己來就行。”
包間裏傳出若有若無的古琴聲,樂聲似乎來自大廳,與他們十分遙遠。蘭曉拿熱毛巾擦了擦額頭,一杯酒下肚,有點熱。
“勒索信,蘭警官也看過了。”
聶思凡抿一口清酒,只看着蘭曉吃,自己并不動筷。
“去報警當然是最好的選擇,但……你也知道宋葦的脾氣。”
她頓了頓,又說,“如果讓他看到自己的親生弟弟壓在我身上,他一沖動,做出什麽傻事都有可能。到那時,我們這婚估計也結不成了。”
“嫂子,不對勁吧。”蘭曉放下筷子,舌頭在口裏轉了轉:“我記得上次在派出所,那小子說他喜歡男人的。”
“他不喜歡我啊。”
聶思凡笑了笑:“一個過幾天才成年的小屁孩,哪懂什麽是喜歡。”
蘭曉哧哧地笑,鏡片的冷光掃過聶思凡:“十八歲,也不小了,知道撲女人了——還是哥哥的女人。”
“退一萬步講,就算他喜歡我……”
聶思凡垂眼看透明的清酒,聲音也變得輕柔:“這只會成為一個秘密。”
她手支上下巴,臉頰酡紅,似有醉意。
“這世界上有心裏沒裝秘密的人嗎?你和我,外面那些食客,上菜的服務員,誰過的不是一種雙重生活?”
蘭曉抿嘴,似乎若有所思。
“你是警察,我是教畫畫的,宋萸是個高中生,這是公開的生活,我們扮演好各自的角色就夠了。但另一種生活……”
聶思凡将一根尖頭竹筷放進清酒杯,筷子在水面下折射成兩段。
“它藏在水底下,也許沒那麽見得了光,有時甚至要靠欺騙來維持,但那才是一個人真正想過的生活。”
蘭曉緩緩張開嘴,想說什麽,卻又無話可說。
“宋萸有他的秘密,蘭警官你也有你的秘密,這些無傷大雅的秘密又有什麽問題呢?”
聶思凡擡眼看蘭曉,雙眼潤澤,在燈下濕漉漉的:“我們都在為彼此保守秘密,不是嗎?”
每每提到“秘密”二字,她都會咬下重音,似是一種威脅。
蘭曉對着滿桌佳肴,忽然沒了胃口。面前的女人溫溫柔柔,卻是笑裏藏刀。
她拿捏着他不敢為世人所知的軟肋,用秘密交換秘密。
“為了保那小子,嫂子還真是。”蘭曉呵呵地笑,“煞費苦心吶。”
聶思凡撩開耳邊碎發,右耳下方有顆紅豆大小的痣。水滴耳墜在那顆痣附近輕搖慢晃,越是看不清,就越讓人想盯着看。
“哪有什麽保護不保護的,我只是不想做紅顏禍水罷了。”
聶思凡眼風掃到蘭曉臉上:“讓宋家兄弟因為我反目成仇,傳出去我名聲可不好聽,所以……還想麻煩蘭警官幫我查一查匿名信的地址。”
蘭曉仰頭幹了熱酒,鏡片上起了霧。
即便他對女人毫無興趣,但面對一個漂亮女人的請求——幾分哀婉,幾分威壓,他依舊難以招架。
“嫂子,不是我不想幫。”蘭曉腮幫子一鼓一鼓,嚼着什麽打算。
“匿名快遞其實很好查,但如果真查出犯罪行為,我這就是不合格辦案了。包括那家酒店。”
蘭曉伸出三根指頭:“私裝攝像頭,散播顧客隐私,還有勒索敲詐嫌疑,哪條罪證都夠他們負責人喝一壺的。”
聶思凡莞爾:“這我明白。那些人一上來就開口要十萬,這種數額的敲詐怎麽也得判三五年。如果真的查到寄信人,我一定會去派出所報案,還是找蘭警官你報案。”
蘭曉嘴抿成一條平緩直線,思索一會兒,這才繼續動筷。聶思凡見他神色稍緩,傾身為他倒酒。
“嫂子。”蘭曉再開口,語氣松弛下來,“嫌犯對你的行蹤了如指掌,你就沒想過可能是身邊人在搗鬼?”
“身邊人?”聶思凡一愣。
“我身邊沒多少人,朋友就那幾個,最好的朋友就不用說了,你認得他。”
蘭曉掰蟹鉗的手一頓。他哼笑一聲,想起來是顧聰。
“不止是朋友。家人,同事,平時跟你有來往的人都有可能。你最近和什麽人發生矛盾沒有?”
屋外的三味線愈彈愈急,絲竹之聲伴着琴蕭和鳴,頗有激揚之意。
“同事……”
聶思凡無端想起一張臉。
綁得極高極緊的長馬尾,緊得人眼尾都微微上吊。
又想起她從老家帶回來的牛肉面禮盒。
聶思凡輕輕搖頭:“沒有可疑的人選。”
“行,調查有進展我随時跟你聯系。”蘭曉見正事談完,還是想打聽幾句,“那……嫂子跟葦哥啥時候領證呢?”
“等老爺子——”
“等老爺子病好了再說?”
兩人同時開口,蘭曉搶先一步補齊後半句話,聶思凡笑容凍在臉上。
蘭曉扶眼鏡笑:“嫂子別緊張嘛,我就是随口一問,到時候好提前準備禮金。”
吃完飯,聶思凡買單,和服換回風衣。蘭曉沒開車,出日料店打車走了。她喝了些熱清酒,身子還在發燙,索性在外吹吹冷風。
走進背街的小巷,隔幾米有盞路燈,頭頂電線壓得很低。漆黑的路上空無一人。
勒索信的事雖找蘭曉幫了忙,但聶思凡懸着的心始終落不下來。
那天和吳銘聊完,看他态度分明是被她打動。但為何匿名信會升級成勒索信,明晃晃地找她要錢,還獅子大開口要十萬?
思緒又飄回江市那張偌大的圓床上。
那樣濕冷的雨夜,窗外的月亮橋朦胧泛光,他緊攥她的手腕,在她頭頂分開。
一個吻,将落不落。
想到這,聶思凡身子有些發軟。
她攏緊風衣,加快腳步,卻被一股莽撞力量拉進漆黑拐角,狠摔在紅磚牆上。
一道高大的身影罩在她面前,黑乎乎的,很是煞人。
來人俯身壓下來,聶思凡緊閉雙眼,聞到再熟悉不過的味道。
煙味。
……
擺滿二十張球桌的臺球廳裏,煙氣彌漫。
深綠色球桌上空搖曳着一層層疊加的煙霧,顯得大廳昏沉朦胧。
球桌邊,男人女人或摟或抱,或趴或俯,“咚咚”兩聲,臺球進洞。
這家臺球廳位于金剛大廈第九層。
整棟大廈燈火通明,吃喝玩樂俱全,是本市最大□□。聲色犬馬,毫不顧忌馬路對面的市政府大樓。
宋萸套上灰色連帽衫的帽子,拎一個黑塑料袋,穿過一樓占地五百平的金剛燒烤店。
燒烤店金碧輝煌,水晶吊燈光芒閃爍。
穿西服的侍應生站上高腳椅,給排隊的食客發號。環形舞臺上有長腿舞女表演,一排光溜溜的大腿根朝一個方向扭來扭去。客人們舉起酒杯大聲叫好。
鬧鬧哄哄,不知道的以為誤入了賭.場。
宋萸目不斜視走進電梯,在麻将聲、游戲廳、按摩屋和臺球廳中選擇最後一項。
金剛喜歡打臺球,他們初次相識也在球桌。
“剛哥。”
他一眼就看見在桌邊觀戰的金剛。金剛個頭不高,将過一米六,手臂卻異常壯碩,握球杆握的。
男人詫異轉頭,黝黑發亮的臉上有條駭人長疤。紫紅的肉疤從額角蔓延到太陽穴,随笑容充脹起來。
“阿萸!”
金剛開了張新桌,招呼幾個小年輕過來陪玩:“都學着點啊,一杆清臺的大神來了。”
“哪是什麽大神,半年沒摸球杆了。”宋萸語氣平淡。
他摘下帽子,把塑料袋随手放在沙發上。
黑色塑料袋隐隐透出煙盒輪廓,還是兩條煙。養不熟的野狼長大成人,遇事知道開口找大哥幫忙了。
金剛掃一眼袋子,笑着拍拍宋萸後背:“跟我也一年多沒見了,上次見還是——你記得不?”
“怎麽會忘呢。”宋萸勾起嘴角,低頭給球杆擦巧粉。
将這種粉筆一樣的澀粉塗在球杆撞頭,增加摩擦力,擊球就不會空杆。
“去年的年三十,一大半時間都是跟剛哥過的,差點沒趕上家裏的年夜飯。”
一個女侍應生端來果盤。
“阿萸快高考了吧?”金剛叉了口西瓜,嘴裏水稀稀的。
“你放松考,有哥給你兜底,不想念大學就直接來我這做事。九層樓九個産業,想管哪層,任你挑。”
小弟們聽到接管産業的字眼,互相遞了幾個眼色,豎起眉毛瞪着同一個人。
他憑什麽?
宋萸活動手指,握住球杆,神色平常:“我還是想先讀大學,學點經管知識,再回來幫剛哥也不遲。”
見宋萸在桌邊彎下腰,擡頭瞄準角度,金剛朝後睨了一眼。
“誰有不服的就站出來!別看阿萸比你們年紀小,跟我那可是過命的交情,都知道老子臉上這道疤的來歷吧。”
金剛粗糙的手指撫上疤痕,目光狠厲:“去年年三十,要不是阿萸守了我一天一夜,替我擋那一刀——”
燈下,宋萸專注瞄球的臉龐冷峻。
他手臂肌肉繃緊,連帽衫緊貼在身,後背肌肉也清晰勾勒出來,像只在球桌上伺機低伏的鷹。
“——老子這雙眼睛就廢了。”金剛感慨萬千。
球桌上,一雙眼黑如鷹隼。
出杆,撞擊,白色母球在球臺跳躍,劃出一道閃電弧線,炮彈一般炸入球堆。
宋萸單手撐起球杆,嘴角微揚。
“你不是個戀家的人。”金剛抱起胳膊,意味深長的目光投向宋萸。
“為什麽非得趕回家吃那頓年夜飯。”
清脆碰撞過後,十五顆彩球轟散開來,在球臺飛速穿梭。
彩球接連進洞,一杆清臺。
周圍爆開雷鳴般的喝彩,宋萸聲音微不可聞。
“因為,想見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