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溫柔
溫柔
這一覺,聶思凡睡得既安穩,又緊張。
她緊張,是擔心宋葦會突然推門進家。她做了很多斷斷續續的夢,隔一會醒一回,醒來看到的永遠是同一幅畫面——
柔光臺燈把宋萸頭發照得毛茸茸的,泛着金光。他一手支着下巴,微側過臉寫卷子,眼鏡架在鼻梁,給寒冽的眉眼添了幾分書卷氣。
聶思凡眼皮越來越沉,但她想記住眼前這一幕,因為她想把他畫下來。結果越用力地睜眼,越睜不開眼。
她帶着不甘心再次入夢。
不知睡了多久,聶思凡小腿抽搐了一下。呼吸一窒,她猛地睜開眼,以為宋葦回了。
然而并沒有。
宋萸依然在她身邊,神色平靜,仿佛寫了很久很久的卷子。夜晚的時鐘飛速流逝,而他一直在這裏,無聲地陪伴她。
聶思凡悶哼一聲,不安的心好像被一只大手輕撫,撫平一切褶皺。她把雙手疊在臉邊,沉沉閉上眼睛。
……
一小時,寫完整張數學卷子。宋萸輕放下筆。
最後一道大題的第二小問是函數證明,他對付了一會兒,寫下證畢兩個字時,籲了口氣。第一次耐心寫完整張卷子,感覺還不錯。
今晚難得有這樣的耐心,也是因為身邊多了一個人。
宋萸轉頭看了她一會,睡着了嘴唇還在微動,眉毛也擰着,說明睡得不太踏實。他轉回頭,不急不忙地對答案。反正夜還長。
可惜他錯的實在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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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萸翻開錯題本,繼續整理之前的錯題,都是滾瓜爛熟的內容。他支起胳膊,閑了會兒,下一秒差點就要轉筆。
但他忍住了。
一直到身邊人的呼吸變慢,變沉,宋萸取下眼鏡,慢動作一樣直起身,也不挪椅子,腿從桌椅的空隙中鑽出來。
他在床頭跪直身體,弓下背,兩條手臂疊在床沿,臉貼上去。
面前的女人睡得安寧,黑發垂在臉邊,露出比巴掌還小的一張臉,鼻梁高挺,下巴微翹,臉頰映着細膩微光。
阖上眼的她比白天更沉靜,沒了那雙骨碌直轉的大黑眼睛,就不用擔心她又在起什麽捉弄他的壞心思。
三年前——
第一次見面,年夜飯的飯桌上,她坐他對面,留的還是梨花頭,頭發染成棕色,發尾內扣。她喜歡把頭發中分,露出飽滿額頭,那額頭在飯廳的燈下簡直亮得像個燈泡。還有誇張的眼影和睫毛。
她一撲閃起黑得像蝴蝶翅膀的假睫毛,他懷疑太平洋都要刮起一陣飓風。
但即便是這樣,她也是漂亮的,光是坐在那裏就像學校書攤碼在最外面的言情小說封面,美得叫人只敢遠觀。不然老爺子不會見她第一眼,就認定她是宋家的兒媳,送她那幅價值連城的山水畫。
看完她,再看她旁邊大口喝酒的宋葦,他第一眼就有了定論。
宋家這樣的家庭配不上她。
宋葦配不上。
他也配不上。
宋萸伸出手,撩開一縷搭在聶思凡嘴邊的頭發。指尖觸到她微熱臉頰,心頭一顫,他飛快俯身。
臉卻停在一指之隔的地方,她清淺的呼吸吹在他唇邊。
宋萸靜了會,拇指輕擦了一下她柔軟的嘴唇。
“晚安。”
*
聶思凡翻了個身,在一種奇異的感覺中倏然睜眼。
目光所及之處都是黑的。枕頭,床單,被子。
她撐起身子環視一圈,想起來了。
窗簾緊閉,屋裏昏瞑不清,視聽味嗅觸,五感混沌,像是遠離人間的深山洞穴。
一只山林野獸把她叼來這裏,趁她睡覺時圍着她慢嗅輕舔,卻遲遲沒有把她吃進去。
聶思凡一覺睡到九點半,離油畫課還有半小時。
匆忙趕到畫室時,學生似笑非笑看着她,“聶老師,這裏。”說着在頭頂比劃了一下。
她一摸,昨夜落水打濕的頭發擰在一團,亂得像海草。
“……你先調色,我梳個頭回來。”
過一會,學生開始臨摹靜物,聶思凡坐在側後方,低頭回微信。原來宋葦昨晚九點就給她發消息說晚上不回家,但她那會兒還在湖水裏撲騰,直到被一個人撈起來。
宋葦又連發幾條消息。
【怎麽不回話?】
【你幹嘛呢。】
随之是一通沒人接聽的微信電話。
【你見着宋萸沒,他也不回我消息,一個個的!】
一小時後。
【他說你睡了,醒了告訴我一聲。】
聶思凡一邊引用消息回複宋葦,一邊打哈欠,眼眶濕潤。無端想起睡前看見的最後一幅畫面——
有暖融融的臺燈,有沉穩深邃的側顏。伏案寫題時,他背脊的輪廓可見少年根骨,也長出成年男性的挺拔。
他眼鏡上的銀絲框就像勾引人攀上去的栅欄。看着看着,她就睡着了。
“聶老師,我畫完了。”
“……聶老師?”
聶思凡回過神,關掉手機,“畫完了?這麽快。我看看。”
學生撓撓臉:“都畫40分鐘啦。”
講解一番,一節課時間到了。送走學生,聶思凡對着滿室畫架又打了個很響的哈欠,最近不知怎麽搞的特別犯懶。她打算略過午飯,回家補覺。
“聶老師吃飯嗎?”鄭陽沒有敲門,直接倚在門框上問。
“不吃了。”她開始收拾包。
“是不想吃飯,還是不想跟我吃呀?”鄭陽嘻嘻地壞笑,聶思凡看他一眼。
他雙手抱着胳膊,一只腳尖還要翹起來點着地面。怎麽看都透着股風騷勁。
“我知道的啦!”鄭陽朝身後努努嘴,“你想跟外面那個男學生吃。”
“什麽男學生?”聶思凡拉挎包拉鏈的動作一頓。
“戴耳機那個,等你半天了。”
“……”
畫室外的走廊上,聶思凡手搭肩頭攥着包帶,與靠着牆壁的人四目相對。
上下掃視,他今天穿一件薄薄的灰色連帽衫,洗得發白的深藍牛仔褲。普通到丢人群裏找不出來的穿搭,經他一穿,少年氣十足。
“校服呢?別說你又要宣誓。”
“不到60天考試,沒人管這些了。”
宋萸望向她時眼睑微微向下,應該也沒睡好,內雙折痕淺了不少,竟有幾分丹鳳眼的意思。
“找我幹嘛。”她明知故問。
“吃飯。”
“吃完回去上課嗎。”
“當然。”宋萸擡腿就朝電梯間走,回頭對她拍拍手,“動起來,還剩40分鐘。”
電梯門開,滿滿當當一廂打工人,還有估摸兩個人落腳的地方。
這棟樓多是科技公司,挂工牌的男人們齊刷刷看向聶思凡。宋萸大步一邁,山一樣擋住所有人視線。她随後進去,身前是電梯門,身後是他的胸膛。
電梯下降到某一層,趕時間的外賣員還想往裏擠。
她下意識後退,身子一仰,紮紮實實踩上一雙白球鞋。
“對不……”
手臂被一雙大手有力地捺住,她臂膀一緊,沉沉的聲音從頭頂傳來。
“沒事。”
電梯其實還沒到最大承載人數,所以每層樓都會停一次。溫熱的呼吸吹在頭頂,讓聶思凡感覺自己後背緊貼宋萸的胸膛,他一直在低頭看她,
她垂下眼,不再去看液晶屏的樓層數。那兩只大手架在她胳膊上,無形中圈起一道堡壘,叫身邊人都不得進犯。
幾分鐘時間格外漫長。
“叮”一聲,門開了,一廂人洪水倒灌般沖出去。
聶思凡倒數第二個走出去,聽見身後人似有若無地長籲了一口氣。
“想吃什麽,我請客。”畢竟他也算是她的救命恩人,“牛排,日料,還是……”聶思凡左右環視都沒見着人。
右肩被人冷不防輕拍一下,她順勢扭頭。
“牛肉面吧。”聲音卻從左邊傳來。
她腦袋搖得像撥浪鼓,趕緊轉過去。
“不早了,還剩35分鐘。”宋萸雙手插褲兜看着她。
聶思凡沒異議。請客多的是機會,但寶貴的複習時間不能耽誤。
中午的牛肉面館生意紅火,兩人點完餐,找了個靠牆的小方桌坐下。
周圍熱熱鬧鬧,兩個人卻很安靜。各自貼上椅背懶散坐着,大眼瞪小眼地發呆,都還沒從昨天的事故中緩過來。
聶思凡先移開視線,對着牆壁打了個哈欠。下一秒,對面人的嘴也大大張開,像個黑洞。
她眼睫微濕,撲哧笑出來。宋萸揉了揉布滿紅血絲的眼睛,動作是沒睡飽的人特有的遲緩。揉完眼睛,他看着她發愣。她微微歪着頭回視。
上次在江市一起吃牛肉面,說來也不算太久,但現在回想已有些恍惚。短短數月,她和他竟生出這麽多糾纏。
“有個快遞要給你。”宋萸從書包翻出一個文件袋,“送到畫室門口,我收下了。”
聶思凡心一緊:“快遞,送到畫室的?”
“嗯。”宋萸眼睛雖然微腫,但依然黑亮。
他盯着她,“有什麽不對勁嗎。”
聶思凡來回查看文件袋,沒有寄件地址和聯系方式。她手摸到封口條,就要撕開時又忍住,将袋子放回包。
“沒有,是我網購的東西。”
“拆開看看。”宋萸手肘支上桌,對她手裏的文件袋揚揚下巴。
“這有什麽好看的,說了是我……”
“昨天晚上怎麽答應我的。”
宋萸語速沉緩,卻讓她有種無力反駁的壓迫感。
“拆開。”嘴唇抿成一條平線。
拗不過他,聶思凡深吸口氣,“嘩啦”撕開封條。
袋子裏滑出一張紙,只有一張紙。
她久久地盯着看,因為太過認真地反複閱讀,連嘴唇都在輕顫。對面人一聲又一聲地喊她,話語遙遠地像隔着毛玻璃,穿透不過來。
白紙被人猛地抽走。
聶思凡捏紙的手還頓在半空。
兩碗牛肉面端上來,面湯紅油漂浮,從濃稠,到凝固。桌上人一口未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