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溫柔
溫柔
聶思凡盯着桌對面的人。
她穿一身鉛灰色風衣,硬挺的衣領豎起,露出修長脖頸。一張臉如往常雪□□致,只不過,今天的眉更濃,唇更紅。
隔壁桌幾個脖挂工牌的男人端着咖啡,時不時扭頭瞅她幾眼,聊工作的嗓門也大了幾分。
咖啡廳在本市很有名,比咖啡更出名的是這家店的面包,每日供不應求,晚六點貨架全空。這會是午後,客人很多,桌與桌之間靠的也近,雖有舒緩音樂做背景,但一留心便能聽清每桌的談話內容,讓人不自覺壓低聲音說話。
服務員将兩杯咖啡放上桌。咖啡的醇香飄進鼻腔,但聶思凡沒喝,她腰背挺得板正,手抓膝蓋,緊盯眼前人——
《江市晚報》社會版記者,吳銘。
吳銘30歲左右,戴粗框眼鏡,頭發稀疏,發際線很高,把他顯老了好幾歲。
他翻開筆記本,擡頭笑道,“聶小姐別緊張,第一次接受采訪嗎?當我們是正常聊天就好。”
聶思凡目光掃過筆記本旁的一支錄音筆,回到吳銘臉上。他臉頰瘦得凹陷進去,牙齒上有喝多了咖啡留下的黃漬,露齒笑的時候很像以食腐為生的鬣狗。
她不喜歡這人的面相。
“我說的話你會一五一十寫進新聞稿嗎?”聶思凡盯着吳銘眼睛,面無表情,“我要求新聞發布之前看稿。”
“這當然沒問題。對了。”吳銘将一個牛皮信封推到聶思凡這邊。
“編輯部很重視養老院官司這個事,也很高興聶小姐主動找我們做采訪,這是一點小小心意。”
聶思凡哼笑,“你們報紙資金挺充裕,還有錢賄賂采訪對象呢。”
“采訪費,怎麽會是賄賂呢?”吳銘笑着點了點信封。
Advertisement
聶思凡沒動信封:“要問什麽,開始吧。”
吳銘筆記本上密密麻麻寫滿采訪提綱。他接連問了幾個問題,都有關十年前锒铛入獄的聶海。
聶思凡答得平靜,通常是吳銘問出一長串話,她簡單答幾個字,再聳一下肩膀說,“具體的忘了”。旁邊的錄音筆時不時閃一下藍光。吳銘放下筆,鏡片反光那一刻,溫和外表下的冷意露了出來。
“你不必這麽敵視我,聶小姐。”
聶思凡冷眼看着他:“怎麽會,我拿吳記者當朋友的。”
吳銘笑了笑:“那最好,記者和采訪對象一向是合作關系,聶小姐想清楚這點就好。”
聶思凡揚揚下巴,“你的錄音筆打開了嗎?”
“嗯。”
“關掉它。”
“這……”吳銘扯了下嘴角,似笑非笑:“為了保存采訪記錄,我們記者都得……”
“關掉它。”
聶思凡靠上椅背,抱起胳膊,“否則我什麽也不會說。”
吳銘眼眯成一條縫,看她一眼,猶豫數秒,他摁下錄音筆的開關。藍光熄了。
這一刻其,聶思凡才決定回答吳銘的問題。
她找吳銘絕不是為了傾訴自己做詐騙犯之女的悲慘經歷,而是為了看出他的破綻,直到揪出那個偷拍者。
但在他露餡之前,她也需要表演一番。
“你得知那麽多老人被父親騙錢後憤然離世,當時是什麽心情?”
“那年我十八歲。十八歲,是一個人一生中最青春最美好的時光——”
聶思凡看向落地窗外,思緒忽然飄到一個人那裏,她輕笑一聲,轉回視線:“坦白說,我對死亡沒什麽感覺,何況是陌生人的死亡。”
“那現在呢?”吳銘追問,“你對老人們的死亡,就沒有一丁點同情嗎?”
“你想說的應該是自責吧,吳記者。”
聶思凡莞爾一笑:“你似乎很想看到我自責內疚的樣子。但很抱歉,老人去世,我會傷感,但并不自責,因為我爸做的那些壞事,與我無關。”
吳銘探詢的目光停在她臉上,“真的嗎?從不自責?”
她對上他的視線:“從不。”
但其實聶思凡說謊了。
聶海進去之後,第二年清明節,大學放假幾天。她跑遍江市所有陵園,給幾十個驟然去世的老人墓前都放了一束白菊。也許,其中就有一位是喻姍的奶奶。
她每敬完一束花,都會對墓碑上的陌生老人鞠三個躬。是替聶海鞠的。
鞠完躬,聶思凡聽見臺階上有腳步聲就立刻跑遠,跑到陵園的樹叢後面躲着。她不敢讓家屬看見自己。
她很抱歉,也很內疚,但對于那筆數千萬的債款,她無能為力。
之後母親離了婚,去海外做生意,也是為了避風頭。她偶爾會接濟一下聶思凡。比如現在這輛凱迪拉克,還很新,就是母親開一個月開膩了,扔給她的舊玩具。
“聶小姐從小學、初中到高中讀的全是國際學校,住的是湖濱別墅,地下車庫停滿豪車。”吳銘譏諷地笑了笑,“你就不好奇家裏這麽多錢從何而來?”
聶思凡從窗外轉過頭:“我爸是挖石油的,他在我記憶裏幹的一直是這個。”
“接下來這個問題可能有些冒犯。”
吳銘将眼鏡推上鼻梁,盯着聶思凡,“毫不誇張地說,你從小到大的奢靡生活都是父親用詐騙來的錢堆出來的,現在父親坐牢,你——有想過替父還債嗎?”
“沒有。”她答得很快。
“為什麽?”
“我剛才已經說過。”
聶思凡傾身靠近桌子,吳銘握筆的手一緊,肩背不自覺後仰。
“他做的那些壞事,與、我、無、關。”
面前的女人面色冷淡,極緩地張開嘴唇,一字一字迸出紅唇。
很涼的一雙眼,很豔的一抹唇。
“何況吳記來之前應該也做過功課,子女在法律上沒有替父母還債的責任,知道的吧。”
吳銘尴尬地點點頭,清清嗓子,又問,“那你的大學生活怎麽樣,有被這件事困擾嗎?”
“你說呢?”
聶思凡雙手插在風衣口袋,右口袋手機的語音備忘錄一直開着:“吳記應該沒有這種經歷吧?明明你什麽也沒做,但卻感覺在所有人面前都擡不起頭。”
吳銘的笑凍住。
“那年我十八歲,爸爸進了監獄,媽媽去了國外,你覺得我會幸福嗎?”
聶思凡攥着煙盒,瞥了眼牆上的禁止吸煙标志,最後摸出打火機在手裏把玩。
“從進美院的第一天開始就有很多人追我,約我吃飯出去玩,但我沒搭理任何人,知道為什麽嗎?因為我沒錢。”
吳銘捉起筆,一邊嗯一邊記錄。
“我爸當年那些錢,房子,車子都被法院查封,我媽跟他離了婚,入股一家海外公司,每年有幾十萬股份錢,但那是她的,沒我的份。美院四年,光學費就得20萬,這對以前的我家來說不過九牛一毛,但家散了,我情況特殊,拿不了低保,更申請不了助學貸款,那二十多萬得靠我一個人掙。一個十八歲女生要快速掙到20萬,吳記者,你覺得她會怎麽做?”
吳銘對上她狡黠閃光的眼,心口撲通一跳:“你……”
他輕嘆口氣,搖搖頭:“我不知道。”
聶思凡哈哈大笑,惹得那幾個戴工牌的男人又回頭看她。這次,目光裏多了些別的意味。
“放心,我沒下海。”
她端起咖啡抿了一口,杯沿立即有了圈紅唇印:“我畫畫。”
“你現在登陸江市美院的官網,興許還找到我當年得獎的記錄。四年,我參加了全國一百多個大大小小的畫畫比賽,不為別的,就為獎金。也是到那時,我才發現人窮的時候根本不在乎大錢小錢,只要是錢,就是好的。給網友畫卡通頭像,一單5塊錢,我接。去畫室當兼職老師,一小時60塊錢,我接。大街上的牆繪,畫一面牆得一天一夜,2000塊錢,我也接。有次畫完一整面牆,我在床上躺了三天,腰椎都快斷了。”
吳銘捏筆的手心出了汗,筆記本上還有許多問題,但似乎都不需要他問了。
因為聶思凡全都主動和盤托出。
“學院的老師都誇我有天賦,天賦……這詞挺諷刺的,你不覺得嗎?我沒日沒夜的畫畫,拿畫換錢,但我的畫賣不出好價錢,所謂的天賦就不值一文。小時候我也夢想當畫家啊,但四年下來,我再也不想畫畫了,因為我畫夠了,拿起畫筆我就想吐。”
吳銘喝光咖啡,口裏的苦澀蔓延開來。他問,“再來杯咖啡嗎?”
“我不用,你需要的話可以點。”
聶思凡繼續說,“我大學四年沒談戀愛,沒交朋友,每天獨來獨往,看到我順利畢業,很多人和你第一反應一樣,以為我被包養。除了上課,我很少呆在學校,有人說我每天都被幹爹接去豪宅當金絲雀,有人說我在外面接髒活才賺那麽多錢,但其實,我不畫畫的時候只會去一個地方——”
吳銘擡頭看她:“寺廟?教堂?還是圖書館?”
“都不是。”
聶思凡又一次看向窗外,天幕從明亮的青色轉為夜幕降臨前的灰藍,街邊人群熙攘。
“我會去有水的地方。”
“我爸判決書下來那天是冬天,我在江邊從白天坐到擦黑,後來我不知道怎麽回事,開始往江裏走。江市冬天很冷,我邊往水裏走邊發抖,一直走到水沒過大腿,我腳一歪——”
吳銘靠上桌子:“怎麽?”
“踩到泥裏的鐵釘了。”
聶思凡哼笑一聲,“得虧踩到這枚釘子,把我一下疼清醒了,我回頭一看,已經離岸邊好遠了,後來我拼命撥開江上的浪,逆着水的方向才走回岸邊。我筋疲力盡地躺在江堤上,身邊沒有任何一個人,那一刻起我明白了一個道理,就算全世界沒有一個人會心疼我,我也要學會自己心疼自己,我不會再做這種傻事,我要為自己活下去。”
吳銘輕輕地點頭,就在他看向聶思凡那瞬,她掐準時機,指腹輕輕掠過眼角,對他淺淺一笑。
桌對面的男人看愣了。
“所以……”
聶思凡雙手覆上圓桌,近距離地看着吳銘,“希望吳記能體諒我的難處,我爸爸在監獄這麽多年每天都在悔過,我這十年過得也很艱難,那筆債款,我們真的心有餘而力不足……十年過去,有些事确實該翻篇了,你說對嗎?”
吳銘吞了口口水,點點頭。
下一秒,聶思凡手撫上吳銘握筆的手,柔柔地笑了:“謝謝吳記,有機會來家裏嘗嘗我的手藝,我在餐廳打過工,做飯很好吃的。”
吳銘沒有縮回手,由她輕輕撫摸着。
他想起談了多年戀愛的女友,又看看眼前瑩潤如白瓷的美豔女人,說不動搖是假的。
記者與采訪對象進行這樣的肢體觸碰已經完全違反新聞倫理。但下一秒,他忽地意識到,這個曾經身陷泥沼卻又爬出絕境的女人,在她身體裏蘊含着無比原始的野性與生命力。
只有這樣的野性,才能從沉沉浮浮的江水裏爬上岸。
只有這樣的野性,才能沖破世間所有倫理的束縛。
倫理在她眼前不過是地上一堆灰塵,她一腳就可以踢開。
只要她想。
但吳銘多年的采訪經驗——理智在告訴他,她并不真誠。
經她之口說出來的話,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就在吳銘進行一番艱難思想鬥争時,咖啡廳木門邊響起了一串清脆的風鈴聲。
他下意識看過去,藏在鏡片後的眼睛因驚訝而瞪大。
他怔住了。
聶思凡手還搭在吳銘手上,順着他視線回頭——
一個高個男人穿黑色沖鋒衣,斜背黑書包,正在玻璃櫃前挑面包。他一手插進工裝褲口袋,長長的手指随意點了幾下櫃子。等待櫃員打包時,那雙洗得發白的球鞋在地上輕踩着拍子。
那人感知到兩束奇異目光,不鹹不淡地看回去,嘴角玩味地扯了一下。
聶思凡僅看一眼就轉回頭。她移開手,在吳銘眼前晃了晃,“你熟人?”
吳銘這才回過神,忙說,“不是不是,我不認識他。”
聶思凡無聲地笑了一下:“今天聊的也夠多了,不然先到這?”
吳銘應了一聲,似有些慌亂。
他很快收拾好筆記本,起身和聶思凡告別時,她把牛皮信封推回他那邊,微笑道:“很感謝吳記者願意傾聽我的故事,但對我而言,這不算采訪,而是朋友之間的長談。”
吳銘又愣了下,沒再多說,颔首致意後把信封裝回包,很快走了。
聶思凡望着窗外,等吳銘上了出租車,她才掏出手機關掉錄音,深籲口氣,崩了一下午的神經總算得以放松。她又去洗手間洗了個手,走出咖啡廳。
木門帶起一陣清冽的晚風,頭頂風鈴叮咚作響,她頭發被風吹起,順勢側過臉避風。
門外有個人背靠牆壁,悠閑吃面包。
聶思凡心裏緊了一下。
她關上門,目不斜視走向路邊。剛走兩步,身後傳來又長又欠的尾音。
“哇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