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暴烈
暴烈
聶思凡回來時,喻姍端坐在沙發上,發呆似的。廚房傳來嘩啦水聲,不一會就有了下油鍋的滋滋聲。
“等很久了吧。”聶思凡給喻姍上藥,“不好意思啊,藥店離家實在太遠了。”
“是我要跟聶老師說不好意思才對,今天太麻煩你們了。”
飯很快熟了。
宋萸把兩菜一湯端上桌,碼好筷子,站在桌邊解圍裙。聶思凡招呼喻姍上桌,看了眼餐具,“你的碗筷呢?”
宋萸動作粗魯地把圍裙細帶從脖子上扯下來,在手裏攥成一團。
“你們吃。”
“那你呢。”
宋萸轉身進廚房挂圍裙:“我出去解決。”
喻姍看兩人奇怪的對峙,不敢動筷,默默喝了口水。
聶思凡跟進去,打開抽油煙機,嗡嗡的電風扇聲響起。廚房沒有門,但有個櫥櫃轉角,是餐桌視線的死角。
她把宋萸堵在轉角處,壓低聲音:“你又抽風鬧什麽別扭。”
宋萸眉眼冷淡:“你說不想看見我。”
聶思凡一怔,随即道,“但在外人面前總得裝裝樣子。”
“哦?”宋萸湊近了些,歪頭看她,“裝什麽樣子。”
Advertisement
“……你跟我。”
聶思凡咬住下唇,思考片刻也答不上來。她投降了。
“正常男女該是什麽樣,你就給我裝什麽樣。”她咬牙,關掉抽油煙機。
宋萸這才抱着碗筷慢悠悠上了桌,坐在喻姍旁邊,與聶思凡面對面。嘗了幾口菜,喻姍連連贊嘆,說沒想到宋萸讀高三還有時間做飯,做的飯還這麽好吃。
好吃?
聶思凡将信将疑,每樣菜夾了一筷子。确實……比他上次做的好吃很多,知道放鹽放辣了。
三個人幹吃飯不說話也怪尴尬,聶思凡主動挑話題,問起喻姍爸爸回老家的事。女孩神色閃爍,說馬上是清明節,爸爸提前回江市老家給奶奶掃墓了。
聽到江市二字,聶思凡思緒飄了一下,又接話問,“你怎麽沒回去。”
“他不會幫我請假的,說聶老師的油畫課一節都不能落下。”
聶思凡笑了笑,低頭吃一小口白米飯。說起江市,她便不想多問什麽了,倒是喻姍還在繼續。
“而且我對奶奶印象不是很深,她在我很小的時候就走了,我上高中也有幾年沒回去了。”
“怎麽走的。”
聶思凡一口飯差點噴出來。她踢了腳對面冷不防說話的人,才發現宋萸一手包住小碗,進食速度比往常都慢,堆成山的白米飯被他一粒一粒夾進嘴裏。
“心肌梗塞。”喻姍擡眸看宋萸,苦笑一下,“其實奶奶除了高血壓沒什麽別的毛病,我們都以為她會長壽的,沒想到……有次受了刺激,走得又急又快。”
“你不是江市人,不知道我們當地十年前出了個很大的事。”喻姍筷子停在盤沿,久久未動,“我奶奶當年剛過六十,想着我爸來這邊發展,沒空照顧她,所以攢了筆錢打算自己去住養老院……”
聶思凡腦袋嗡地一響。她不由得捏緊筷子,用力吞咽一口。
而在對面人眼中,她的臉已經煞白了。
喻姍不明所以地扭頭問,“聶老師聽說過這事嗎?”
“聽說過,一點兒……”
喻姍轉回頭,“可能是那家人花了不少錢壓新聞吧,我就知道那個開養老院的詐騙犯騙了許多錢,我奶奶被騙了七萬,詐騙犯進監獄那天,奶奶聽別人說那些錢都要不回來了,一氣之下就……哎,後來聽我爸說,那個騙子姓聶,說起來跟聶老師還是本家。”
“咱們省姓聶的人挺多的。”宋萸扒了一大口飯,面無表情嚼着飯,“南邊還有個聶家村,幾千戶都姓聶。”
“嗯嗯我知道。”喻姍笑着和宋萸聊起天,聶思凡的心卻徹底亂了。
父親十年前造的孽,十年後仍在釀就苦果。
他用成百上千個老人那兒騙來的錢供她讀書揮霍,學美術,如今她當了美術老師,最欣賞的學生卻是被騙老人的後代。這感覺就像踩着別人的屍骨爬到最高處,但骨頭壘就的屍山總有一天會崩塌。聶思凡看着喻姍單純爛漫的臉,忽然預見一切都将崩碎的那一天。她無端想起兩個字——
因果。
就像那些拍下她和宋萸的匿名照片,當她屈服于欲望,就得親自承擔後果。
聶思凡深嘆口氣,一片牛肉忽然飛進她碗裏。
她發怔地擡眼,對上宋萸清冷的黑眸。“最後一片肉,吃完我收碗。”話裏不帶任何感情。
喻姍轉過腦袋看看兩人,羨慕地瞪大眼睛:“聶老師在家好幸福呀,不像我媽,洗碗做飯都得她一個人幹,我爸百事不管。”
聶思凡摸摸喻姍頭發,生出一股憐愛:“回家說說你爸,讓他多體諒一下媽媽。”
送走喻姍,家裏又恢複兩個人獨處的寂靜。
宋萸并不急着洗碗,他貼牆抱着胳膊,淡漠目光掃過聶思凡。她不打算與他對視,走去陽臺收拾畫架。
“清明節,你回江市嗎。”
聶思凡沒想到他會問這個,淡淡說:“我父母都健在,不用回。”
“那你剛才緊張什麽。”
她從鋪滿陽光的陽臺回頭,宋萸就像隐在陰影裏,臉色晦暗不明。
“怎麽,你以後也要當刑警,開始學着審問人了。”
宋萸沉默。
就在聶思凡以為他總算作罷時,陰影那端忽傳來一道低沉的嗓音,“江市特大金融養老騙局,涉案金額高達一千……”
“不許念!”聶思凡沖過去奪走宋萸手中的手機。
她跑得太急,胸口起伏不定。宋萸低頭看着滿面潮紅的女人,任她把自己手機上的搜索記錄删了個光。
“宋葦知道嗎。”
“不知道。”
宋萸不說話了。聶思凡咬着下唇,目光下移盯着他喉結。
“怎麽不告訴他,”喉結滾動一下,“都過去那麽久了。”
“他接受不了我這種身世的。”聶思凡看着地板上的灰,“他知道了,不跟我結婚怎麽辦。”
頭頂傳來一聲輕笑。
“沒看出來你這麽愛他。”
聶思凡豁然擡頭,宋萸擦身而過進了廚房,話還飄在空中:“不過,你還真是富二代啊。”
她愣在原地。
他的關注點……是不是有點跑偏了?
坦白說,她設想過宋萸知道這件事的情景。他一直是個酷愛打抱不平的家夥,看到那麽多老人被騙,怎麽也得用老賴之女的罵名刺她幾句,才是他一貫作風,但他看完新聞似乎反應平淡。
還是說,這家夥的道德感跟水位線一樣忽高忽低?
聶思凡坐回畫架邊的木凳,看着他背影發呆。
也不知坐了多久,午後的陽光落進廚房,在宋萸身上落下靜谧的光輝。他個子太高,洗碗時得把腰彎得很低,背脊拱起的那條弧線就像高聳的山峰,寬闊厚實。
聶思凡手指不自覺對着空氣描摹,轉眼看見還沒收拾的一筒畫筆,她心頭一動,将畫架調轉方向,就着課上用過的調色盤,直接用顏料勾出素描輪廓。
很快,她畫出一個高個男人埋首廚房的背影。
宋萸洗完碗關掉水龍頭,家裏一片寧靜。
他回頭看了眼陽臺上的女人,她正專注在畫布上塗塗抹抹,全然不顧兩只沾滿顏料的髒手。他嘴角快速牽起了一下,轉過頭繼續對付牆壁和料理臺上的油污。
這裏好像,是有點像個家了。
聶思凡手摸下巴,很滿意眼前這幅畫。油畫用橘色打底,透着夕陽時分的安寧,看了讓人覺得溫暖。她擡眼再次看向那抹背影,用鉛筆在畫布右下角寫下幾個小小的字。
一個新名字。
廚房又一次變得锃亮無比。
宋萸用紙巾擦完手,舒展十根手指,感覺手有點幹澀,虎口處有淡淡幾道細紋。他視線流轉到聶思凡那雙沾滿橘色顏料的手,繞到她背後,“你畫什麽呢。”
話剛出口他便啞然。
聶思凡扭頭沖他笑了笑,“好看吧。”
宋萸握拳輕咳一聲,別開視線,“還行。”
第一次看到自己入畫,還是這樣色彩斑斓的油畫,洗碗這件再普通不過的小事都像鍍上一層暖光,繪制得像個柔和的夢境。
若他從夢中來,她便是造夢人。
聶思凡将畫晾到窗邊,饒有興致地看宋萸出神的樣子。她揪了揪他睡衣袖子,“坐下,你也畫一個。”
宋萸回過神:“我不會。”
“站在你面前的可是名師,包教不會。”聶思凡按住他肩膀,換上一面新畫布,教宋萸直接用手指取顏料。
她示範一次之後,宋萸卷起睡衣袖口,把食指和中指并攏,直直伸進橙色的顏料罐裏。他兩根手指繞着內壁勾了一圈,表情平靜,只有手背青筋根根分明,像慢動作一樣,遲緩地挖出一大坨黏膩濃郁的顏料,一揮臂,甩到畫布上。
聶思凡目光在宋萸寬大的手背上一落即離,“是有點像那麽回事了。”
她彎下腰,一手撫上他肩膀,一手握住他大手的食指,指腹相觸,宋萸全身過電似的僵硬了。
丙烯顏料有淡淡清香,但他此刻只能聞到她帶着體溫的發香。聶思凡的長發掉下來,一律一縷地刮蹭他臉頰,酥酥麻麻的感覺,像千萬只螞蟻爬進心底。
“想畫什麽。”她問。
宋萸喉頭一滾,随口說,“碗吧。”
聶思凡咯咯地笑,“不愧是灰姑娘。”
“什麽?”
她不語,而是扣住他食指,慢慢在畫布上勾出一個圓口小碗的形狀。其餘幾根手指越發緊地扣住他指縫,指尖深深抵進他掌心。
她的手白皙柔美,他的手修長有力,兩手相覆,自成一體。
宋萸用力攥住聶思凡手指,轉臉看向她。她也似有所感,側過臉,她和他的呼吸便只隔一指寬距離,呼吸都融在一起,比親吻還要暧昧。
宋萸下意識擡起下巴,一雙漆黑的眼慢慢起了霧。他望着她,滿眼迷蒙。
這一刻,聶思凡悲哀地意識到,這個十八歲的男孩終生都走不出江市的那個夜晚了。
她本無意引山火,是他的感情太過熾烈,稍一觸碰,她就燙得縮回了手。
“畫好了。”
聶思凡松開宋萸的手,站直身,搭在他肩頭那只手愛憐地揉了揉他腦袋,“吹幹就可以保存起來了。”
男孩明亮的雙眼暗淡下去,像沉重的黑鐵,蘊含太多無法言說的情緒。
聶思凡去廚房洗完手擦幹,宋萸還呆坐着,怔怔盯着她略顯幹燥的雙手。她輕嘆口氣,開口道,“我爸的事,還要麻煩你別告訴你哥。”
他忽然間什麽都懂了。
懂她為何突然教他畫畫,懂她為何俯身握住他的手,懂她為何與他長久地相視不語。一步又一步,編織天羅地網,只為把他拖入那個古老的圈套——名為愛情。自此以後,他餘生都将成為她的囚徒。
永生永世,逃不出去。
宋萸緩緩推椅起身,他看着一步之外的她,眼底一絲怨惰嗔怪都沒有。
“你永遠可以放心。對他,我什麽都不會說。”
窗外的光線沉下去,屋子裏深邃起來,風吹過畫布,沙沙作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