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溫柔
溫柔
回家的車上,一路無話。
聶思凡停完車,和宋萸一前一後往小區單元門走,兩人隔着幾米距離。宋萸擡頭往上看,掃到家裏的陽臺,一撇人影突然縮了回去。
“我先上去。”他回頭說,語調不帶任何情緒。
聶思凡沒有回應,只盯着他遠去的背影,就在宋萸拉開單元門要進去的時候,她才想清楚自己一路上發悶的原因。
“警察要你報身份證號,你就報。”她頓了頓,“不知道那玩意錄入系統會影響高考嗎。”
“我知道啊。”
宋萸不假思索答完,輕帶上門走進電梯。聶思凡定在玻璃門外,有一瞬恍惚。他知道,知道還要報身份證號,為什麽?
——因為捏準了她一定會阻止。她一定會管他。
從某一刻開始,她和他的關系就如藤生枝蔓,盤根糾纏,根本不會有一筆勾銷的時候。聶思凡對着玻璃門裏的倒影輕笑一聲,抽完一根煙,上樓。
門一打開,酒氣撲面。
家裏的燈帶全打開了,可沙發上沒有人,聶思凡轉眼先看見的是宋萸。他插兜靠着餐桌邊的牆壁,目光直白卻又若有所思地盯着地面。
更遠處,陽臺有個黑黑高高的背影,背影前面是五六個空酒瓶。
宋葦一手握着啤酒瓶,仰頭喝了口酒,慢慢轉過頭。
“回來了。”聲音啞得像刮沙紙。
“蘭曉都跟你說了。”相識三年,聶思凡第一次見宋葦這樣酗酒。何況,他今晚是剛從酒桌上下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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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養出這麽個弟弟,我要怎麽跟老爺子交代。”宋葦長嘆口氣,“我以為接他回家能讓他收斂點,結果呢,沒一天他媽的省心。”
宋葦從陽臺的黑處走出來,猩紅的雙眼給那張不茍言笑的臉染上幾分陰鸷。他指着一桌之隔的宋萸,酒氣噴薄。
“你在那個垃圾學校結交的都是什麽貨色!屌毛都沒長齊就學着大人玩不三不四的游戲,虧我還加了他微信指望他看着你,沒想到是他把你帶陰溝繞到派出所去了,要不是你嫂子過去解圍,你今晚就搭在派出所了!”
聶思凡困惑:“你說的是……”
“江小虎啊!還能有誰。”
“蘭曉怎麽跟你說的。”
“怎麽說的?他今晚去酒吧臨檢碰到幾個同性戀調戲江小虎,那死小孩還真就跟着他們進廁所了。蘭曉本來是要拘他們幾天的,這不看見了我家這位喜歡兩肋插刀的——”
宋葦朝宋萸冷哼一聲,“知道是我宋葦的弟弟,才把他們都放了。”
聶思凡不語。不管蘭曉是迫于宋萸的出櫃威脅還是別的什麽原因,總之是做了回人。
“同志酒吧,哈!”
宋葦拍了拍自己的臉,怒瞪宋萸:“真他媽會給我臉上增光!以後再別讓我看到你跟那個姓江的來往,也不嫌惡心,不怕他對你起心思啊?”
“說完了嗎,困了。”宋萸面向宋葦,緩緩張嘴打了個哈欠。
“沒完!”宋葦把空酒瓶“砰”地砸到桌上,“我警告你,宋家祖上三代都不出那種惡心人的玩意,甭管老爺子有生之年看不看得見,你以後都是要跟女人結婚生孩子的!無論你現在有什麽心思,都他媽給我掰直了!”
宋萸仿佛聽到笑話。他抹了把後脖頸,勾唇問宋葦:“結婚生子?家裏是有什麽不得了的遺産等着我繼承嗎。”
“就算家裏一貧如洗,你也得做個正常男人。”宋葦冷笑,“老爺子手上還有套房子沒過戶,你最好放老實點,考上大學就是你的了。”
“考不上呢。”
“那就自生自滅讀你的大專去!”
“哥,你有沒有發現……”
宋萸笑了笑,宋葦愠怒地定睛看他,“你跟老爺子是越來越像了。”
“哼,哪裏像。”
宋萸勾了勾唇,站直身走向次卧,留下餘韻悠長六個字:
“都愛給人當爹——”
“我他媽!”宋葦一個箭步沖上前卻被聶思凡攔住,她抓着他臂膀搖搖頭,他這才作罷。
“還有……”
卻聽次卧房門打開前,宋萸一手搭在門把手上,悠悠回過頭,一雙涼如水的黑眼睛略過宋葦,只與聶思凡對視。
“我是喜歡女人的。”
她心口一跳,攥着宋葦手臂的指甲不自覺掐進一寸。
宋葦又想到了什麽,沖到次卧門口,手掌心啪啪擂門,“從明天開始的周末你哪兒也不許去,禁足!聽見沒有?!”
門那邊的人自然用無聲表達态度,宛如石子丢入一面深深的湖,激不起任何漣漪。不知為何,聶思凡淡淡笑了。
洗完澡躺上床,已經很晚了。宋葦還靠在床邊看手機,眉頭皺得很緊。聶思凡踢踢他,“還在想你弟的事呢。”
“沒。”宋葦扣上手機,搓了把臉,“他那點破事哪夠我煩的。”
燈關了,聶思凡背對宋葦而睡,聽見他鼻息時輕時重,似在猶豫着什麽。她輕阖上眼,過了許久,他終于說話了。
“思凡,蘭曉給你打電話的時候……你在哪?”
聶思凡愣了一下,随即說,“我在外面。”
“一個人?”
“嗯。”
一只大手摸過來,找到她放在腰間的手,用力握住。“思凡,你來江市也有三年了,多交些朋友吧,別老一個人待着,不好。”
宋葦說完,又笑了笑,“一個人出去還穿那麽漂亮,真是的。”
聶思凡輕掙開他的手,被子緊掖到下巴,什麽也沒說。
第二天醒來時,床邊是空的。宋葦給她留了張紙條,說早上跟朋友去釣魚,晚上回家。聶思凡把紙條攥成團扔進垃圾桶,下床拉開窗簾,亮閃閃的陽光點染上木地板。
她站在如此燦爛的陽光裏,卻感到一片虛無。
如此一種生活,還未邁進婚姻,她就體會到了最徹底的孤獨。那麽多次,宋葦就在她面前,她卻什麽也沒法跟他說。
他們的感情是從何時出的差錯?宋萸來的那一天嗎。
可如果宋萸沒有來,她和宋葦就會相安無事地幸福下去嗎?
門外,滾筒洗衣機脫水的轟隆聲把聶思凡拉回現實。
她走到客廳,迎面撞上打了杯熱水的大高個。宋萸也是一臉剛睡醒的模樣,烏發朗眉,眼神慵懶。他目光掃過聶思凡,落到自己手裏的水杯上。
“早。”
她轉頭看了眼浴室:“又洗衣服了。”
“嗯,我哥和我的放一筐,你的單獨一筐。”
“馬上喻姍來家裏上課了,你進房吧。”
“哦。”宋萸側身給聶思凡讓路,見她擦肩而過,他又扭頭看着她背影:“昨晚的事,謝謝你。”
“沒什麽好謝的。”聶思凡抿唇,回頭對上宋萸的眼睛:“雖然跟你哥撒了謊,但這樣的結果對你我都好。”
宋萸眼眸微動。他輕嗯一聲,轉身進了次卧。
11點,門鈴“叮”了一下。聶思凡調整好心情笑着開門,稍一低頭便是喻姍笑臉盈盈的嬌俏小臉。喻姍今天把及腰馬尾紮成麻花辮,細細長長的麻花辮撥到肩前,很是俏麗。
“聶老師,今天家裏就你嗎?”喻姍換鞋時擡頭看了一圈,視線最後停在次卧房門,“上次那個……”
“他也在。”
聶思凡指了指木門,低聲道,“但他今天不會出來打擾我們,你放心。”
喻姍擡手撩了下臉邊碎發,“好。”
一節課的時間過得很快。聶思凡低頭指導喻姍畫畫時,聞到小女孩身上淡淡的香水味。女孩粉粉軟軟的耳垂上還多了個耳眼,應是打完耳洞不久,還穿着防止發炎的透明棒。沒想到上次她随口一說打耳洞的事,喻姍真的聽心裏去了。
聶思凡太懂青春期女孩這些朦胧心思。
也許早在上周末宋萸打斷她們上課,喻姍回頭相望的那一秒起,某種情愫就在女孩心裏生根發芽。
上完課,喻姍慢吞吞地收拾畫具,不時朝客廳方向看一眼。就在聶思凡要送她下樓時,喻姍才說爸爸回老家有事,今天不來接她。聶思凡順口說:“那中午就留在這兒吃飯吧。”
喻姍咧嘴一笑,點了點頭,她又伸手撥動耳邊碎發,忽覺一陣劇痛傳遍神經:“啊——!”
“怎麽了!”
聶思凡洗畫筆的手一松,趕緊跑過來。
喻姍手仍舉在耳邊動彈不得,原是毛衫的袖口勾住耳洞上的透明棒,扯到耳眼的新傷口。喻姍耳垂很快就紅了,疼得眼淚都快流出來。
“別動啊,我來幫你。”聶思凡輕聲說着,将那根極細的絲線從喻姍耳垂上解下來,女孩的手這才得以解脫,但仍捂着耳朵,精巧的五官皺成一團:“聶老師,怎麽會這麽疼啊,是不是流血了?”
聶思凡仔細查看一番:“沒流血,但肯定發炎了,你等等我,家裏或許有藥。”
她小跑着去拿醫藥箱,裏面只有幾盒感冒藥,還是上次宋萸買的。此外,還有一瓶碘酒,一包棉簽。
“需要買藥嗎。”
身後忽然響起一道再熟悉不過的慵懶嗓音,聶思凡一怔。
宋萸不知何時出了門,他瞥了眼陽臺上的喻姍,轉眼盯着聶思凡背影。
她猶豫一瞬,将醫藥箱遞到他手裏,“你先用碘酒給喻姍消毒,我下樓買紅黴素。”
“什麽……”
宋萸緩緩擰起眉毛,話音未落,眼前人就拎包出了門。
陽光順着窗縫灑滿陽臺,關門的巨響過後,屋裏很快陷入沉寂。
陽臺上的人仿佛刻意避開視線,只側身對着他,一雙白嫩小手緊攥成拳放在膝蓋,像只受驚的幼兔。宋萸舔了舔後槽牙,輕嘆口氣。
棉簽蘸好碘酒,他另一只手對着喻姍耳邊比了個手勢,語氣淡漠,“把你頭發弄開。”
喻姍乖乖照做。
下一秒,高大人影像山一樣俯下來,宋萸手撐膝蓋彎着腰,在她耳垂上輕輕地擦拭。喻姍死盯眼前的畫布,屏住呼吸。
“疼就說。”
碘酒染上耳眼傷口那一剎,喻姍差點打了個冷噤。她揪住褲子,緊咬牙關,“嗯……”
說完這句,身側人動作似乎更輕柔了些,他擦完耳洞前面,又輕撥住她耳朵,棉簽帶到耳後,慢慢碾動一圈。喻姍長舒口氣,劇烈的痛感好像被一只溫柔的大手輕撫,消退許多。
喻姍垂眸不語,春天正午的陽光曬得她臉上暖融融的,男孩清淺的鼻息近在咫尺。餘光裏,他一頭黑色短發稍顯淩亂,一雙眼睛染墨般又深又黑。
被這樣一雙眼睛盯着看,喻姍忽然後悔,出門前怎麽就忘了清理一下耳朵。
“好了。”
宋萸站直身,蹲了太久的腿有些酸麻,他跺了跺腳,順便看眼牆上的挂鐘。
某人買個藥就跟買迷路了似的。
“謝謝你啊。”喻姍擡眼看向男孩,下意識地就想撩頭發,動作做到一半想起傷口,她又放下手。
宋萸嗯了一聲,轉身抽開冰箱門,眼神上下打量冰箱裏的東西:“中午吃什麽菜。”
喻姍微張開嘴,“啊?”
“牛肉吧,芹菜炒牛肉,再來個素的,再打個湯。”
宋萸自說自話,一手從冰箱裏抓東西一手拿菜,不一會兒懷裏就花花綠綠一大堆。
他環抱胸口的菜,側身用肩膀推關上冰箱門,再自然不過地走進廚房淘米洗菜。
喻姍腦袋跟着宋萸轉過去,看呆了。一周過去,聶老師的家好像發生了許多變化。哪裏變了,她說不上來。只是隐隐覺得……
廚房裏這個忙前忙後的男孩,更像這個家的男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