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暴烈
暴烈
未來幾天,聶思凡每隔幾小時就會查看一次郵箱。
但她沒有收到任何郵件。
直到周六那天下午。
家裏,她和宋葦窩在沙發上看電影,槍戰片。
手機放在茶幾上,忽然“叮”了一聲。宋葦就手遞給她,掃了眼屏幕,不由念出來。
“《江市晚報》社會版記者吳……”
聶思凡飛快拿過手機,攏了下耳邊頭發。
“我看看,可能是推銷訂報紙的。”
宋葦眼神從她臉上移開,笑了笑。
“這年頭還有發郵件催人訂報紙的呢,還是江市的報紙。”
“可能上次回了趟江市,所以被投送廣告了……大數據吧。”
聶思凡說完,宋葦沒再做聲,繼續盯電視。
電視裏槍聲亂響,聶思凡直直看着屏幕裏那行字,卻感覺世界好靜。
“聶小姐,我知道你會主動來找我的。”
郵件裏,吳銘約她見面談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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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點就在這座城市,他從江市過來。
時間是三天後。
“看個廣告也這麽認真?”
宋葦整個身子突然斜過來,聶思凡忙把手機扣向胸前。
“沒,我取消訂閱了。”
宋葦往下滑了滑,腦袋高度剛到聶思凡肩膀,他把頭放進她肩窩,仰臉看電視。
“弄完了就陪我看會電視。”
聶思凡被他毛刺刺的頭發紮得有點癢,她縮肩膀笑,“你這個姿勢脖子不酸嗎。”
“酸。”
宋葦一只手穿過沙發靠背,環住她的腰,“但更想抱着你。”
靜了一會兒,宋葦說,“思凡,咱們找個時間去游樂場吧,好久沒和你出去一整天了。”
她撫上宋葦的手背說,“你最近挺清閑的。”
“這話可不興說。一感慨清閑,大案指不定什麽時候就來了。”
褲兜裏的電話很應景地響了。
聶思凡發出幸災樂禍的“啊哦”聲,被宋葦狠狠捏了把腰肢。
他坐直身,沉着臉接電話,時不時低聲應幾句。
“要走啦?”
宋葦刮了下她鼻尖,眯起眼睛看她,“一聽說我要走,把你高興壞了是不是。”
“哪有。”聶思凡莞爾,又正色道,“哪兒又出案子了。”
宋葦站起來伸了個大大的懶腰,語氣悠長惬意。
“讓某人失望咯——”
他提了提褲子,走向卧室。
聶思凡轉過身看他,“到底什麽事啊。”
“我沒說有事啊。”
宋葦回頭壞笑,“但有酒喝,你去不去?”
聶思凡臉色頓了下。
“和上次那幾個?”
“知道你沒興趣。”
宋葦哼笑,“逗你玩呢。警隊大老爺們在外面喝酒從不帶家屬。”
聶思凡抿唇一笑,“別喝太晚了啊。”
到了晚飯的點,東北菜館鬧哄哄的。
角落裏的圓桌沒坐滿,五六個人坐十人桌,椅子擺得很空,但桌上的酒和菜可不空,滿滿當當占了整張轉盤。
雖說是警隊私下聚餐,衆人還是默契地把上首位留給宋葦。
人到齊了,一個煙盒湊到每個人跟前,煙盒裏有兩根煙抽出來。刑警隊的幾個警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再看看敬煙的那雙胖手的主人——
知道宋葦又把派出所的曹兵喊來了。
這幾年,宋葦私下喝酒總會叫上這胖子。
還有個戴眼鏡的瘦子。
宋葦環視一圈,問曹兵,“蘭曉人呢?”
曹兵敬完一圈煙,坐回宋葦身邊,“問過了,說堵車堵路上了,一會就到。”
宋葦一拍膝蓋,“堵車哪是一會的事,我們不等了啊,大夥先喝,你跟他說一聲。”
攢酒局的是警隊一個中年警察,說宋葦前幾天下縣城辦案立功了,要給他慶祝慶祝。
大夥立即聊起那樁案子。
曹兵插不上話,一轉頭看見宋葦今天話也很少,先給他敬了杯酒,轉而說起自己經辦的案子。
“哥幾個知道七裏路菜市場吧?就離這兩條街,前幾天出了個仇殺案,哎呦我去,案情老狗血了!”
桌上安靜了一霎。
宋葦抿口酒問,“怎麽狗血了,你講講。”
曹兵細成一條線的小眼睛咕嚕一轉。
“情殺呗!菜市場賣魚的夫妻倆,本來感情可好了,結果老婆出軌隔壁賣土豆的,被老公捉奸在床啦!”
宋葦哼笑,“是挺俗的。”
其他幾人也笑了笑。
“這還不是最狗血的。你們猜他殺人用的啥工具?”
曹兵說完,夾起盤子裏的一條酥炸小黃魚。
“魚!”
曹兵把魚塞到嘴裏,嚼得蹦嘎響。
“那賣魚佬抄起冷櫃裏一條半米長的凍帶魚,就把奸夫幹死了。”
聽到“凍帶魚”三字,宋葦諱莫如深地扯了扯嘴角。
仍是曹兵在聊。
“你說那女人管不住自己,想發騷偷男人也就算了,他媽的在自己家裏偷,這不明擺着找死麽。”
許是這話太能引起男人們的共鳴,終于有人接話。
中年警察說,“幹咱們這行有一點還是挺好,一雙眼睛練的那是劇毒無比。家裏人出什麽變化了,我掃一眼就門兒清。”
有人笑話他,“你老婆最近也搞上賣土豆的啦?”
“滾你媽的!”
中年警察笑罵,“是我家丫頭。昨天晚上不好好吃飯,半夜起床偷吃薯片,我早上一看那足跡,還有足跡深度,一下推理出她開房門的時間。偷偷摸摸想做壞事瞞她老子,門都沒有!”
宋葦悶頭喝完一盅酒,剛想伸手拿酒,曹兵眼疾手快地起身,彎腰給他滿上一杯。
“江市最近出什麽事了。”
一聽宋葦說話,話題很快轉了過來。
有人答,“挺太平的啊。就是有個小案子鬧上新聞了,好像是15歲女孩被性.侵了。”
宋葦擡眉,“你哪看到新聞的。”
“《江市晚報》啊,最近上熱搜了,上萬字的報道,寫得特生動,跟看故事會似的。”
宋葦夾一顆花生米,往嘴裏一扔。
“誰寫的。”
“好像叫吳吧,是個男記者,吳……吳什麽來着,他那名字挺有意思的。”
宋葦沒再說話。
他摸出手機,操作幾下,又把手機扔到轉盤上,“叫這個?”
曹兵湊過去看文章,念出聲,“吳銘?”
那警察忙點頭,“對對,就是這名。”
“聽說這事還有反轉,沒那麽簡單。”
中年警察說,“我聽江市公安局朋友說的,人家教官壓根沒碰那姑娘,是女孩一家找記者聯手做的假新聞,什麽聊天記錄全是現編的。”
“先觀望着吧。反正我辦案是最煩記者瞎摻合的。這年頭哪還有記者講事實,都是為了炒話題……”
酒桌上的話化成一團嗡嗡作響的絮語。
宋葦今天沒喝多少酒,但他覺得腦袋有點發暈——從他聽到吳銘是個男記者開始。
曹兵的電話響了。
他捂嘴說了幾句,突然放聲大罵。
“操,你丫說好的過來喝酒呢!我們酒喝到一半你不來了!”
宋葦“啧”了一聲,胳膊肘一推曹兵,他聲音立刻小了。
“嗯,嗯……行,我跟葦哥說一聲。”
“什麽事。”
“葦哥你上次說的那方法,蘭曉他聽進去了!”
曹兵樂得眯眯眼陷進橫肉裏,“他來的路上聽說那個同志酒吧今天重新開業,一下殺過去了。”
“他自己去的?”
“哪能啊,那種地方都得圈裏人帶過去。蘭曉個狗逼今天要給人捅□□了,哈哈哈,這次查他個聚衆淫.亂,讓那幫同性戀再別出來惡心人!”
屋外,六七點的天空仍是白白的。
春分已過,晝長夜短。
天氣轉暖,聶思凡出門時,只在細肩吊帶外裹了件針織衫。米色吊帶是方領緊身款,一整面雪白胸脯袒露在外,擠出淺淺胸溝。
她沒有戴項鏈。
她對首飾的态度一向如此,如果有更美妙的風光,就不必戴首飾喧賓奪主。
所以她只在耳邊綴了兩顆珍珠耳環,胸前任它空着。
她對着鏡子試了幾件下裝,最後還是在牛仔褲和包臀裙之間選擇了後者。
黑色包臀裙長及膝蓋,單穿略冷,她本想加條黑絲襪,卻驀地想到一副電影海報。
聶思凡搖了搖頭。
太騷了。
她便光着腿出門了。
反正今晚要去的地方很熱。
七點半,“何必”正式重新開業。
顧聰人脈廣,本市文藝圈的人幾乎都知道酒吧重振旗鼓的消息。
聶思凡推開石門進入甬道,暖香拂面,她恨不得當即脫掉針織衫,已經開始熱了。
無論外面是白天還是黃昏,此刻的“何必”已然進入暗夜。
吧臺和幾張小圓桌坐滿了人,沒位置坐的人就三兩聚在一起,手裏端杯酒,邊喝邊随音樂輕扭腰臀。
吧臺還是烏鴉在調酒,她明顯忙不過來,一會猛搖雪克杯,一會俯身搗鼓攪拌器,制冰機嗡鳴聲不停。
但在看到聶思凡那一刻,她還是叫出了聲。
“思凡姐!”
紫黑的嘴唇張成圓潤的O型。
“你一個人?”
聶思凡挽了下肩頭挎包,“嗯。”
聞言,吧臺上幾個男人不約而同上下打量她一番,視線都停留在那片胸前風光裏。
說“何必”是同志酒吧并不準确。
因為來這的什麽人都有。
沒人管你同性,異性,這性,那性,只要你想喝酒,它的大門就會為你敞開。
也正是因為百無禁忌,在這裏,什麽都是真的。
情是真的,愛是真的,欲也是真的。
已經有人要請聶思凡喝酒,她看見從休息室出來的人,颔首回絕了。
“聰哥。”
她張開雙臂,卻被顧聰先一步抱進了懷裏。
男人瘦得皮包骨頭,硌得她生疼。
“凡凡——!我想死你啦!”
顧聰松開她,就着迷離光線仔細瞧她的臉,總結道,“最近性生活不太和諧是不是,一臉欲求不滿的樣子。”
“……你成婦科專家了。”
聶思凡也仔仔細細瞅了眼顧聰。
他把頭發紮成丸子頭,留幾縷卷發搭在顴骨邊,襯得畫了煙熏妝的那張臉無比妖嬈。
他還穿了件黑色深V西裝,隐約可見布滿胸口的天使翅膀紋身。
看到紋身,聶思凡眼眸微動,想起一個人。
“那個寸頭……”
顧聰沒等她說完,牽着她徑直走向舞臺。
舞臺上的樂隊已經就位,樂手們在調音。
顧聰把聶思凡推到放着鋼琴的那面牆邊。
“看看,誰的畫。”
暗紫色菱形格紋的牆壁上方,挂着一副不大不小的油畫。
油畫色彩鮮明跳躍,茄子绀,蝦青紅與棕茶色,暧昧暈染,仿佛只是作畫人心血來潮,揮灑顏料随意鋪就的幾圈漣漪。
畫的長和寬只有半臂長短,裱在華貴的三角鋼琴邊,就是幅不起眼的小畫。
“你這位置選的好。”聶思凡抱胳膊笑,“夠低調的。”
“再低調,眼尖的行家也一眼看到了。”
顧聰有備而來似的,對某處揚了揚下巴,一個滿面紅光的禿頭外國男人端着酒杯就過來了。
他兩手各執一杯酒,将其中一杯遞給她。
“我聽顧說,你是畫了這幅畫的藝術家。”
聶思凡愕然看向顧聰。
這男人說的是法語。
她學過幾年法語,但太久沒練,已經只能聽懂幾句基本的。
顧聰當翻譯,叽裏咕嚕跟那人溝通,然後轉眼對聶思凡說,“這是在北京798開畫廊的安東尼,他很喜歡你這幅畫,想以畫廊名義買下來呢。”
“這畫……”
聶思凡仍在驚訝。
不是因為畫廊主理人要買她的畫,而是這畫與它背後的故事,讓她頓生一種難以名狀的情緒。
顧聰繼續替安東尼轉達。
“這幅畫叫什麽名字?”
“《熱帶魚》。”
這次,她想也沒想就答。
安東尼明顯很喜歡這名字。
他笑得顴骨染上紅暈,和聶思凡碰杯。
“我從沒見過有人會把這三種顏色搭配在一起。”
安東尼舉杯看畫說,“茄子绀濃郁,棕褐茶深遠,蝦青紅的一抹紅卻又那麽熱烈,就好像一個人靈魂的多種色彩。坦白說,我從這幅畫裏看到了愛,畢竟,愛就是這樣複雜又不可思議的東西。”
甜酒下肚,聶思凡放開了些,和安東尼用法語簡單對聊了幾句。
她說自己現在已經很少畫畫。
“噢,小甜心,實在太可惜了!你這樣的天才不應被埋沒。”
安東尼問起個中原因,聶思凡抿唇一笑,沒有說話。
他立刻會意。
“我相信每個人都有難以訴說的往事,沒關系的甜心,C’est la vie(這就是生活)! ”
舒緩的鋼琴響起,樂符如叮咚泉水淌進暗夜。
舞池上方燈球轉動,空氣中越來越燥熱。
安東尼放下酒杯,手放腰後,彎腰45度,對聶思凡緩伸一只手,邀她共舞。
她散了散長發,順勢脫下針織衫搭上椅背,只穿一件細肩吊帶。
芊芊玉手如翩跹蝴蝶,輕盈搭上安東尼的手與肩。
兩個人轉進舞池。
法國男人優雅紳士,到安東尼這個年紀依舊如此。
他雙手汗毛濃密發紅,卻不曾逾矩一分,雙眼只停在聶思凡臉上。
她與其笑盈盈地對視,在節奏愈發輕快的爵士樂中扭腰晃臀,一對飽滿圓臀如熟透的蜜桃,在枝桠搖搖欲墜。
一曲舞畢,聶思凡微喘着氣,胸口起伏不定。
她拿手背輕拭臉頰薄汗,忽然覺得在這熱鬧喧嚣的舞池裏多了束冷冷的視線。
視線穿透人叢,直抵她而來。
酒吧裏多的是輕佻眼風,這樣深重的目光,只來自一個方向。
聶思凡側身望去,臉上的笑意漸漸消失。
酒吧角落,淡綠色的“出口”标志下方,站着兩個突兀的高個子。
一瘦一壯。
她站在原地,盯視着瘦高個在陰影中昏瞑不清的臉。
那只青筋暴起的大手裏,松松拎着一只黑書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