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溫柔
溫柔
等宋葦睡着,聶思凡蹑手蹑腳出了卧室。她還是想看一眼廚房。
廚房的一扇小窗開着,夜間清透的微風吹來,吹幹臺面上的水珠,只餘濕痕。
啪嗒——
按開燈那一刻,她險些晃到眼。
太亮了。
櫥櫃,料理臺,抽油煙機,牆壁上的每個犄角旮旯,锃亮如新,在燈下反着光。
可以想象主人如何彎腰佝背,将抹布攥在指尖,一寸一寸地對付那些陳年油垢。
只有做過家務活的人才知道,這需要多大的細心與耐心。
聶思凡摸了根煙出來,打火機在寂靜的夜裏“蹭”地竄出火苗。
她聽着煙絲燃燒的聲音,深深地吸了一口。
最近煙瘾是越來越大了。
因為這一切的一切,都太不對勁——準确說是不詳。
就像你對路邊一只流浪狗好了一下,給它喂一口香腸和面包,結果它惦記上你了,開始每天把捉來的小蟲和老鼠叼到你面前邀功了。
無論是宋萸做的事,還是宋萸說的話,就有這種不詳的征兆。
【你這雙手,是畫畫的手,不是洗碗做飯的手。】
Advertisement
她攤開手掌,低頭看着。
像她這樣的瘦高個,手指也直而細長。中指內側因為握多了畫筆,微陷下去,有個凹槽。她的手雖然白皙,卻比同齡人要粗糙些。
每次畫完畫,一雙手沾滿顏料和筆屑,總是髒兮兮的。髒了就得勤洗手,但洗多了手,事後擦再多護手霜也沒用。
無論畫畫還是洗碗做飯,手的歸宿都一樣,就是變老,變糙,變醜。
想到這,聶思凡冷笑一聲。她看着潔淨發亮的石英臺面,把煙蒂掐上去,左右一擰。
“我看你能堅持多久……”
燈關了,廚房漆黑一片,只有臺面上亮着些微火星。最後,火星也滅了。
第二天,畫室很熱鬧。
盧婧從江市回來,給每個老師都帶了特産。放了幾天假,她整個人神采飛揚,也不計較和聶思凡之間那點小小龃龉了。
“思凡啊,這有幾盒牛肉面,你帶回去嘗嘗!”
盧婧把禮品袋放到聶思凡桌前,笑道,“幾十年的老牌子,咱們本地人從小吃到大的,你還記得嗎?”
聶思凡看了眼袋子上的品牌,是她和宋萸在江市火車站吃過的面館。
老板把牛肉面做了速食包裝,打造成江市特産。
她道了聲謝,沒多說什麽。盧婧散了散馬尾辮,笑笑走了。
距離上課還有一小時。聶思凡來回翻轉手機,想了想,還是上網搜索了《江市晚報》。
這年頭,紙媒的文章都同步發在公衆號,她一點進晚報主頁,看到的第一條新聞就很勁爆。
“15歲女孩在戒網瘾學校遭教官性.侵!”
她掃了眼文章,新聞裏的女孩很慘,遭性.侵的細節寫得極為詳細。
讀者在評論區無不憤慨,怒罵教官是禽獸,同時大贊記者是社會良心。
良心?
聶思凡鼻腔裏發出一聲哼笑,看着文章底端的記者信息。
吳銘,社會版記者。
如果您有新聞線索,請發送至以下郵箱,我會盡快與您聯系。
聶思凡手摸下巴,凝神思考一會,然後注冊新郵箱,發送了一條爆料信息。
晚上回到家,聶思凡還未進門就聞到股酒氣和鹵香。
茶幾上擺了一盤花生米和幾碟下酒小菜,宋葦悠哉靠在沙發上喝啤酒,電視上放着球賽。
“你這小日子過的可真舒服。”聶思凡邊換鞋邊說。
她聽到浴室裏的洗衣機在響,問,“你把髒衣服都扔進去了?”
“啊?”宋葦目不轉睛盯着屏幕,“我沒啊。”
一個瘦長的人影這時從浴室挪出來。
人懷裏抱了個盆,盆裏是一堆甩幹過的衣服。
聶思凡:……
宋萸擦着她肩膀走過,沒看她一眼。
但她聞到了洗衣粉清爽幹淨的花香。
聶思凡腦袋跟着他轉到陽臺。他不緊不慢地搖下挂衣杆,把外穿的衣服一件件挂上去。
有她的,他的,還有宋葦的。
莫名和諧的一家三口圖景。
但聶思凡徹底混亂了。
說好的狼心狗肺呢?
“嫂子。”
宋萸忽轉過頭。他站在陽臺與客廳的交接處,臉上半明半暗,聲線一如既往低沉。
“內衣我沒動,放在藍色的盆裏。”
“嗯……啊?”
聶思凡随口應着,聽到“內衣”二字,忙回頭看了眼宋葦。
後者身體前傾,滿眼發光,沉浸在激烈的球賽中,似乎什麽聲音也入不了他的耳。
宋萸晾完衣服,又與她擦身而過。
她上下瞄他一眼,發現他把格紋睡衣領口的扣子解了一顆,胸口袒露半片。前袖挽到手肘,露出紮實的小臂。
“你……”聶思凡叫住他,“不寫作業,洗什麽衣服。”
宋萸轉過身看着她,眼神晶亮。
“我在等你。”
我在等你。
……
聶思凡想起自己昨天說的話,捋了把頭發,深吸口氣。
她指着次卧方向,冷聲說,“洗完了就進來。”
書桌上,臺燈很亮,光線對準一沓攤開的語文試卷。
聶思凡搬了把椅子坐旁邊,宋萸坐她右側,戴着眼鏡埋頭寫題。
他拿筆的姿勢随意,中指虛虛握着水性筆,握毛筆似的。筆尖微斜,這樣漫不經心寫出來的字,一勾一橫也帶着連筆,倒有行雲流水之感。
不知為什麽,兩人進了次卧,都沒有關房門。
電視裏的解說聲越來越激昂,宋葦忽然在外面高呼一聲,吓得聶思凡打了個激靈,緊接着是滿球場的吹哨聲,鼓掌聲……
光聽那聲音,也知道屏幕上彩帶飄飄。
聶思凡皺起眉毛,起身走過去,猛地甩手合上門。
巨響過後,房間安靜極了,只有筆尖觸及白紙的沙沙聲。
宋萸擡頭看她,半框眼鏡反着光,這樣的注視很深。
臺燈把他的臉照得白皙透亮,臉頰上淡淡的茸毛都看得一清二楚。
“你是不是想抽煙了。”他問。
聶思凡手支上書桌,搖搖頭。
宋萸轉回頭,沒寫兩個字,他又扭頭問,“你要畫畫嗎。”
聶思凡翻了個白眼。
“你煩不煩。”
宋萸微側過臉取下眼鏡,再睜開眼,一動不動看着她。
他說,“聶思凡,你怎麽了。”
聶思凡手撐下巴,斜眼睨他,“不叫我喂了。”
她又點點試卷,“少打岔,寫你的卷子。”
宋萸咬着嘴唇,漆黑的眼眸定在她臉上。
良久,他說,“你生氣了,是不是。”
經他這麽一說,聶思凡确實覺得有必要跟他說道幾句。
她點了好幾下頭,“對,我生氣了,生你的氣。”
宋萸神色有一瞬困惑,但很快又恢複淡然。
他不說話,等她的下文。
“幾天之前,是你親口說的。”
聶思凡放下手臂,坐直了,指尖用力戳着宋萸睡衣的胸口,“你要我把你當成同住一個屋檐的陌生人,高考完,你搬走,我們再沒有任何交集。”
“但現在是怎麽回事?”
聶思凡看着眼前這個面無表情的悶葫蘆,越說越氣。
“搶着買單,做飯,洗碗,洗衣服,裝出一副良家少男的純情模樣,上趕着做這些事你到底安的什麽心?你當自己是灰姑娘啊,以為每天在繼母家做苦力,最後就有神仙教母來拯救你嗎?”
聶思凡一雙杏眼怒瞪咫尺之隔的男孩。
宋萸眉梢動了一下。
他嘴唇略微上揚,又緊抿成一條直線。她滾燙的氣息吹到他脖頸上,有點癢。
“說完了?”宋萸撓了撓脖子。
見聶思凡一言不發,他慢慢說,“首先,我不覺得洗碗做飯是苦力。”
他觀察着她的表情。
“其次,我是自願的。”
宋萸頓了頓,又看着她說。
“我只是覺得可惜,你畫得一手好畫,為什麽要給我哥當煮飯婆。”
“可惜?”
一聲冷笑從胸腔傳到鼻腔。
聶思凡不可置信地搖頭,“宋萸,你以為你是誰啊?”
她緩緩起身,頭發垂在臉頰兩側,遮擋住了光。
深邃的眉眼逆着光,像凝着霜。
“讓我來告訴你吧……”
宋萸緊抿嘴唇。
下一秒,他擡起頭,看着她張開粉紅的唇,上唇飽滿,下唇薄細,如此攝人心魂的唇齒,說出的話卻是那樣無情——
“你,什麽都不是。”
聶思凡一眼都不想看那張愣怔的臉。
她蹬開椅子,快步走向房門。把手轉動,鎖扣彈開,門縫外是宋葦的背影,聶思凡還沒看清,一只大手猛地壓上門。
她胳膊一緊,被他拉回去。
抵手是堅硬的胸膛。
宋萸一手撐門,眼睛黑得像點了墨。
他低着頭,呼吸極重,一呼一吸,熱氣噴薄在聶思凡臉上。
聶思凡手腕仍被他攥着。
身後是門,身前是他。
進退不得。
“松開。”
她冷冷地說,像發號施令。
“我什麽都不是……”
宋萸一字一句擠出牙縫。
聶思凡以為這是一個自述句,直到他說出下一句。
“我什麽都不是,你為什麽要□□替我出頭?”
他的眼瞳太黑,眼角卻太紅,滲出殷紅血絲。
“因為你是宋葦的弟弟。”
聶思凡視線下移,瞥到宋萸脹紅的脖子,她想起這是個有血性的男孩子。
“你是他弟弟,僅此而已。”
“你裝什麽裝!”
宋萸低吼一聲,把她手腕掐得更緊,力氣大到近乎要把腕骨捏碎。
“你在宋葦面前從不這樣!”
“哪樣?”
“抽煙,說髒話,還勾引人!”宋萸大聲說。
“哦是嗎,你自己控制不住起反應,還覺得是我在勾引你?”
聶思凡說完,又無所謂地笑了笑,“就算勾引了又怎樣?咱倆一沒接吻二沒上床,我又沒奪你貞操,你這麽生氣做什麽?你哥常年不在家,恰好你這個小叔子長相和身材還不錯,我逗着玩玩很過分麽?”
“逗着玩?”宋萸攥她的那只手一用力,她便被推到門上。
他低頭逆着光,臉孔深邃得如山林野獸,“你當我是什麽,路邊的野狗嗎?”
“我沒這麽說。”
聶思凡微微側臉,卻依舊被宋萸高大的陰影覆蓋,那顆瘋狂起搏的心髒就在他胸膛裏猛跳,炙燙的溫度透過衣衫染過來,她胸前逐漸烙上他的熱度。
宋萸也感到有股熱意在兩人之間上升,他正要松手,身下人卻又淡淡開口了。
“你哥就在外面,要不喊他一起聊聊?”
“聊個錘子!”
宋萸狠拍了一下房門,驚得聶思凡飛快閉上眼,“姓聶的,你在他面前永遠裝得溫柔賢惠,在我面前,你就是個……”
宋萸咬牙切齒,卻罵不出湧到嘴邊的字。
聶思凡緩睜開眼,嘴角向下。
“說啊,我是什麽。”
視線忽然一暗。
眼前人像山一樣俯下來,聶思凡耳邊傳來一陣濕熱的鼻息,她忍不住收縮肩膀。
就在她以為宋萸要吻下來時,他鼻尖抵着她側臉,喘息良久,最後嘴唇翕動,咬出兩個字。
音調夾着水汽,發黏。
聶思凡渾身打了個顫。
篤篤——
宋葦在外扣了扣門,揚聲大喊,“什麽聲?”
宋萸毫不留情地甩開她手腕,後退一步。
聶思凡渾身瀉了氣,整條胳膊都酸了。
篤篤篤!
聲音越來越急。
她貼在門上,這記敲門聲仿佛敲在自己頭頂。
宋萸沉臉看着她,系上睡衣最上方的一顆紐扣。
他輕咳一聲,把她從門邊推開,然後打開房門說,“塑料椅子不紮實,嫂子不小心掉地上了。”
門開了一半。
宋葦探進半個身,看到聶思凡正在轉動胳膊,皺眉道,“摔到手了?我看看!”
聶思凡伸出手,由宋葦輕輕拉着她走出去,給她按摩手臂。
不回頭,也能感知那道灼熱的視線釘在她脊梁骨上,像被蛛絲黏住的小蟲。
他一邊喜歡她,一邊厭惡她。
否則,他不會在她耳邊低聲呵出那兩個字——
兩個字,包含千言萬語。
對一個生性放蕩的女人,有太多詞彙足以将她羞辱得體無完膚。
可他哪一個都沒有說。
他只說了兩個字:
“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