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溫柔
溫柔
畫室的窗開着,無風。
聶思凡卻很冷,她手在發抖。
直到鄭陽掩上門,她才回過神,把四散的照片攏成一堆,裝回紙盒,随手拿過桌上的透明膠,把盒子纏得嚴嚴實實。
然後拎着盒子,轉身進消防通道。
她不知道偷拍的人是誰。
這人甚至沒有留下任何聯系方式,向她索款什麽的,像電視劇演的那樣。
什麽都沒有,只有照片。七十多張。
無聲的威脅卻最為恐怖。
她只給一個人打了電話。
“……思凡?最近還好嗎?”
孫律聲音略有詫異。
這麽多年,除了探監,她鮮少聯系他。
聶思凡把盒子放在腳邊,點了根煙。
緩緩吐出煙圈後,她才說話:“孫律,你上次說有家屬準備上訴,那些人是誰。”
孫律聽完聶思凡低沉的語調,明白了幾分。
Advertisement
“你不用擔心,他們要告的人是聶總,首先這樁官司他們輸定了,這麽多年過去,那些人根本拿不出充足證據。退一步說,聶總現在沒有償還能力,就算最後鬧到延期償還這一步,聶總等得了,那老太太等得了嗎?”
聶思凡虛眼吐煙,“你是說,要告聶海的人是個老太婆。”
“那老太太你應該有印象。”
孫律說,“當年聶總出事之後,很多繳納預付款的老人陸陸續續也去世了,金額不多的,家人也沒再追讨。但那老太據說是個高知,八十年代研究物理的老科學家,咬定了把官司打到底,她今年剛過花甲,骨頭是越老越硬,這不現在又鬧了,說她要的不是錢,要的是一份遲來的正義。”
“看她樣子就是要拿命博了呗。”
聶思凡冷笑,又問,“她到底被聶海騙了多少錢。”
“十萬吧。”
十萬塊,換一條老命。
聶思凡嘆口氣。
最煩的就是這種老派知識分子,成天把公平正義挂嘴邊,本人卻像茅廁裏的石頭,又臭又硬。
她追回了正義,就會有越來越多人也要正義。無數個十萬累計,就是成百上千萬的債。
誰來還?
“孫律,你試試看聯系她,把這事私了了吧。”
“早問過啦!”
孫律苦笑,“老太太拿掃帚把我趕出家門了,說她不跟我對話。”
“那她跟誰對話,我?”
樓道空曠,聶思凡一直憋着股氣。
“她只和那個陪她打官司的男記者對話。”
“誰。”
“《江市晚報》社會版的,叫吳銘。”
“吳銘,哈。”
一根煙抽完,聶思凡把煙蒂狠狠擰上白牆。牆上有她上次掐煙頭弄髒的一塊,現在又多了個黑點。
“以為自己真是無名英雄麽。”
孫律哼笑,“這人是最近剛冒尖的新記者,出了名的會挖料,同一個新聞出來,經他寫的報道就是比別家媒體更猛更勁爆。要我說,不是他寫的多好,而是會玩春秋筆法,挑起輿論不說,自己還隐身的可好。”
“嗯,我知道了。”
聶思凡盯着白牆上的黑點,音調涼得像冰,“吳銘是吧……”
如果沒有對手,那就給自己造一個對手。
如果沒有敵人,那就自己找到敵人。
她不會任由自己被玩弄于股掌。
孫律聽出她情緒跟以往不同,“思凡,你那邊……是不是出什麽事了?”
“我沒事。”
聶思凡黑皮靴的鞋尖來回磨着地上的煙頭,煙絲屑碎了一地。
她緩聲說,“只是麻煩孫律,能不能想辦法把聶海弄到單人間待一段時間。我不想他在電視上看到這些新聞。”
這要求很無理,聶思凡知道。
但她也知道,無論多麻煩,孫律都會答應。
因為是她開的口。
“……我試試吧,有信了通知你。”
聶思凡拎起紙盒,一腳蹬開消防門,話裏含笑,臉上卻冷若冰霜。
“真的太謝謝孫律了,再回江市咱們一定好好聚聚。”
她回到車裏,紙盒放在副駕,不知道的還以為是蛋糕。
但裏面其實是個定時炸彈。
聶思凡冷靜了一會兒,打開手機,看着宋葦的微信聊天框。
有那麽一瞬,她想過找他調查此事,大不了扔掉那幾張開房的照片。
但宋葦是個刑警。
只要他想,輕易就能調取她在江市的開房記錄。包括宋萸的。
那晚,他們可是同時登記了身份證。
一想到那晚,聶思凡就狂按一串喇叭。
“媽的!”
得不償失。
她在二環路上一路狂飙,去了這座城市唯一有湖的公園。
心煩氣悶的時候,她喜歡去有水的地方。
讀大一那年,聶海出事,此後,她只要沒課就去江邊的長椅坐着,發呆。偶爾也畫畫。
眼前的這面湖比江水更清綠,湖邊垂柳抽芽,輕拂湖面。
暖風吹過,柔波蕩漾,鳥鳴啾啾。
聶思凡坐在長椅中央,一根接一根地抽煙。
煙頭屍身堆在腳邊,環衛工過來看她一眼,她面無表情看回去,那人垂下腦袋,默默把煙頭都掃走了。
也是在這時,她收到一條微信。
聶思凡飛快瞟了眼屏幕。“牆”發來的。
她反扣手機,懶得看具體內容。
過幾分鐘,手機又響一聲。
聶思凡叼着煙摸出手機,把“牆”的備注改了。
她冷眼看着他的消息。
【今天六點半放學。】
【不坐摩托。】
看完,滅屏。
消息已閱,無須多言。
煙抽完的時候,電話來了。
鈴聲響了很久,很久。
聶思凡起身,把煙頭扔進垃圾桶,她沿湖散步,最後接通電話。
想也不用想就知道誰打來的。
電話通了,她和對方卻都沉默着。
湖面上,迎風開來一只小黃鴨游船。馬達呼呼作響,一家三口坐在其中,嬉笑打鬧。
“你在哪。”宋萸聽着遙遠的笑聲問。
他那邊一片安靜。
她問,“你在哪。”
“湖邊。”
聶思凡眼皮跳了一下。
她擡眼環顧一圈,沒有出衆的高個子。
“我們學校有個小湖。”宋萸慢慢說。
聶思凡哧笑,是笑自己。
有什麽好緊張的。
她說,“又逃課了。”
“體育課。”
“高三哪來的體育課。”
宋萸輕聲細語的,“今天是最後一節。”
一夜過去,小破孩好像溫柔了不少。
“那還不好好珍惜?打個籃球踢個毽子,多有意思,在湖邊做什麽。”
靜了一會兒,宋萸說,“在想事情。”
“想啥呢。”
聶思凡抱起一條胳膊,看湖面上游過的幾只白天鵝。她不自覺放慢腳步。
宋萸卻轉開話題,話裏有笑意。
“踢毽子?你覺得我會喜歡踢毽子。”
聶思凡用一秒鐘想象宋萸踢毽子的畫面。
一個大高個反翹起腳踢雞毛毽子,邊踢邊蹦噠。
“哈哈哈哈。”
她不知怎麽就大笑出聲。
驚得天鵝們撲棱翅膀飛掠湖面。
宋萸輕咳一聲,說,“我今天六點半放學。”
聶思凡還在笑,“你說過很多遍了。”
“那,我回家吃晚飯。”
聶思凡捂嘴止住笑,說,“你不是嫌我做的飯不好吃嗎。”
宋萸說,“是的。”
聶思凡走到一顆柳樹下,索性斜倚樹根,伸手去摸頭頂嫩綠的柳條。
滿目新綠。
“你又要回家吃飯,又不吃我做的飯,難不成你要自己做飯。”
她問着,指尖撥弄柳條上幼嫩的胚芽。
熟悉的觸感,她似曾輕撫過。
宋萸聲線平緩,如一面沉靜的湖。
“正有此意。”
聶思凡想起來了。
她仰臉笑道,“行啊,放學等我,買完菜,回家做飯。”
午後的陽光傾灑大地,穿過樹影花碎地撒到她臉上。她微微眯眼,深吸口氣,湖邊有淡淡花香。
春天的味道。
聶思凡想起來了。
那個晚上,他毛茸茸的耳垂,就像所有鮮花與大樹的胚芽。
春暖花開,柔軟得令人心悸。
微風拂面,聶思凡又點了根煙。
來往散步的人都忍不住去看這一幕,美得像畫。
身形颀長的女人穿黑風衣,黑皮靴,長腿交疊,清冷疏離。可她随意靠在樹邊,遠眺湖面,挂着淺笑的臉又是那樣柔情。
這一刻,聶思凡發現一件事情。
她一點也不怪宋萸。
因為欲望從沒有錯。
關于那晚,她有欣喜,有遺憾,唯獨沒有怪罪。
她不怪他,也不怪自己。
但她一定要揪出那個偷拍者。
晚上,車停在校門口。
聶思凡把紙盒放進後備箱。這樣的炸彈,不能放畫室,不能放家裏,只能藏車上。
宋萸開門上車,取下耳機看着她,“去菜市場?”
聶思凡眯起眼,直直盯着他腦袋。
宋萸在她眼前晃了晃手,“呆了?”
聶思凡恍然大悟。
“你噴定型噴霧了。”
宋萸:……
她在他頭上揉了一把,頭發像刺猬根根豎起,短而硬的發絲有了弧度,整個人看上去更精神了。
她湊近吸了吸鼻子,果然聞到清淡的香精味。
宋萸偏過頭,與她臉頰一寸之隔。
“走不走。”
聶思凡很近地看着宋萸眼睛,鼻翼微動。
“還吃口香糖了,草莓味的。”
宋萸漆黑的眸子比往常更亮,毫不示弱地與她對視。
“對,吃了。”
說話間,熱熱的草莓香氣噴到她臉上。
聶思凡蹭了下鼻尖,坐回駕駛位,“去超市吧,家裏得囤點貨。”
他們推了輛推車,并排走在一起。
主要是聶思凡推車,宋萸雙手插兜在旁邊,東看看西看看。
這是一家精品進口超市,相同的商品在這兒溢價很多,奈何超市貨品齊全,人們會帶孩子來家庭大采購。
他們就夾雜在許多一家三口之中。
拿完家裏常備的菜,車筐已經快滿了。
聶思凡問,“你今晚想做什麽,随便拿,我買單。”
宋萸想了想,“土豆吧。”
聶思凡想笑,忍住了。
“土豆,嗯……土豆炒什麽?”
“炒土豆絲。”
聶思凡彎了彎嘴角,“還有呢,再做個菜吧,一個不夠吃。”
宋萸扭頭看她,“你想吃什麽。”
聶思凡随口說,“青椒肉絲。”
其實要不是宋萸說起晚飯,她壓根想不到這一茬。
晚飯對她來說一直是可吃可不吃。
宋萸點頭,“好。”
聶思凡忽擰起眉,想到個問題。
“所以,你真的會做飯?”
老爺子住院當天,他似乎說過這事,只是被宋葦強硬打斷了。
宋萸不語。
聶思凡拿胳膊肘頂他,“你既然會做飯,完全不用跟你哥住一起啊。”
她笑,“說吧,明明有生活自理能力,為什麽要來當電燈泡?”
宋萸嘴角微扯。
他挑了挑眉毛,才說,“有人自願當小保姆,這樣的房子不住白不住……”
話音剛落,一個小孩忽然亂竄過來撞歪了推車,聶思凡雙手一酸,根本拉不住滿滿當當的推車。
眼看車頭就要沖向一堆巧克力壘成的金字塔。
一只有力的大手這時橫握在她雙手之間,猛攥住扶杆,推車被拉回正向。
她來不及避讓,嘴唇蹭過他大臂堅硬的肌肉。
宋萸還穿着昨天的緊身黑T,稍一用力,小臂上根根跳動的筋脈都看得一清二楚。
他低頭問,“沒撞着吧。”
一條結實的胳膊仍橫在她身前,大手緊握扶杆,沒有松開的意思。
“……嗯。”
宋萸像舵手一樣輕松轉着推車方向,“那去買青椒吧。”
“好。”
她雙手虛虛搭在扶手上,完全沒用力,卻也不想松開。
結賬時,聶思凡把車筐裏的東西一樣樣碼到臺子上,她朝宋萸揚下巴,“你去那邊裝袋。”
他站着不動。
收銀員掃完貨說,“1172元。”
聶思凡正要掏手機,宋萸手裏的銀行卡已經遞過去了。
“等等!”
她輕聲一叫,收銀員疑惑地瞪大眼睛。
其他隊伍裏的人也看過來。
聶思凡把手機屏幕怼過去,“掃我的碼。”
宋萸氣定神閑,悠悠道,“刷卡。”
收銀員左右看了看兩人。
有點猜不出這倆人的關系。
聶思凡想着是自己買單,許多東西沒看價格就拿了。
不然簡單買個菜怎麽會買一千塊。
宋萸仍堅持,“刷卡。”
眼看收銀員就要劃卡,“哎!”她怒瞪宋萸一眼,“那分開付。青椒土豆是你的,其他都是我的。”
隊伍裏有小孩看得疑惑,大聲問爸媽,“哥哥姐姐這是幹嘛呀?”
有女人柔聲道,“哥哥姐姐在談戀愛,哥哥想給姐姐獻殷勤,但姐姐不領情。”
聲音不大不小,但大家都聽見了。
宋萸眉頭微皺,在堆成小山的貨品裏扒拉一通,最後拾起一板巧克力塞到她手裏。
“分開付也行,巧克力是你的零食,其他都是我做飯的原材料。”
說完轉頭對收銀員道,“再拿兩個塑料袋。”
收銀員眼睛咕嚕轉到聶思凡臉上,微微一笑,刷了宋萸的卡。
出了超市,暮色漸沉。
手拎兩個大袋健步如飛的宋萸走在夕陽的金光裏。
聶思凡跟在後面,兩手空空,只好掰開巧克力,咯噔咬了一口。
上次在江市開房,他用的也是這張卡。
想來是攢錢買琴的。
可這樣漫不經心地撒手花錢,猴年馬月才買得起一架鋼琴?
而他明天又要吃什麽?
包子,還是面條?
巧克力入口即化,濃郁的香氣充盈口腔。
聶思凡慢慢咂摸着——
那滋味說不上來,有點苦,又有點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