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溫柔
溫柔
宋葦值班那天,碰上大案得去縣城出差。
他叮囑了聶思凡幾句照顧宋萸的事,還托她幫忙給老爺子找個護工。
護士說老爺子化療後的情況還不錯,現在是術後康複階段,得抓緊找個人給他調理身子。
聶思凡上完油畫課,去了本市口碑很好的一個家政公司。
公司門口游蕩着許多獨自攬活的中年女人,她們手舉紙牌,見人就湊上去問,要月嫂不,要護工不。
聶思凡匆匆瞥了一眼,覺得這類人不太正規,轉頭進了家政所。
但她看了一圈護工檔案,都沒找着合心意的阿姨。
準确說,是沒有合眼緣的。
她揉揉眉心,一擡眼,看見窗外的梧桐樹下站了個女人。
女人約莫五十出頭,紮馬尾辮,穿白色棉服,灰褲子,模樣樸素清麗。
她沒舉牌子,手裏攥一疊名片,緊抿嘴唇,略帶緊張地看着來往行人,沒有走上前做任何自我推銷。
聶思凡忽然就覺得,眼緣來了。
女人到中年,難得羞澀,尤其做家政這一行,多的是自來熟。
她一向招架不住過于熱情的人,所以更願意和寡言少語的人打交道。
聶思凡和工作人員說想再看看,出了大門,徑直走向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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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個頭不高,才到她的肩膀。
聶思凡開門見山說明情況後,女人用帶着鄉音的普通話介紹自己。兩人很快談攏價錢,比宋葦預期的便宜許多。
鄉下女人,老實肯幹,也好打發。
聶思凡帶女人去醫院,先試用三天。
宋啓華醒着,身上難得沒插任何管子。他半靠在豎起來的枕頭上,看見聶思凡領女人進病房,暗沉的眼睛亮了一瞬。
“宋叔叔,這是琴姨,做護工二十多年,很專業的,以後她來照顧您飲食起居,我們也放心些。”
聶思凡說這話時,琴姨低眉颔首,對宋啓華揚起一抹不露齒的笑,目光由下探上,甚是嬌俏。
“思凡有心了。”
宋啓華微微一笑,泛青的臉還有浮腫,神采卻很矍铄。
宋家的人個子都高,老爺子已過花甲,還有将近一米八的個頭。
即便是坐在這四人病房裏,他也比其他老頭高出一截。病服挂在瘦削的肩上,仙風道骨。
這會兒,琴姨已經不聲不吭地給宋啓華削蘋果了。
極薄的蘋果皮一圈一圈打着彎,絲帶般轉下來。
聶思凡笑了笑,想到琴姨說她喪偶多年,只有一個兒子,在鄉下幹活,還沒娶老婆。
寒暄幾句,聶思凡準備回家。
她剛出病房門,走至窗外,看見最裏側的病床邊,琴姨坐在床沿服侍宋啓華喝藥。
老爺子笑呵呵地吞藥丸。
驀地又想起,宋萸對老爺子光榮事跡的總結——
見一個愛一個。
正是午飯的點,醫院外的主幹道車水馬龍,馬路邊多了幾個賣小吃的手推車。
聶思凡正朝停車場走去,忽地掉轉腳步。
當她站到澱粉腸的攤子前,穿罩衣的男人眨眨眼,手舞足蹈比了幾個手勢。
他還記得她。
聶思凡對他比了一根手指,男人點點頭,開始烤香腸。
閑着也是閑着,聶思凡掏出手機,打開手語軟件,現學現用。
她把手指伸到嘴邊,撥動幾下,模拟用筷子的姿勢。
意思是,你吃飯了嗎。
男人見狀,驚喜地笑了。
他立刻回應,吃過了。
聶思凡想問,最近生意怎麽樣。
她搜索詞典,這句話很複雜,她一手拿手機對照着看,一手慢慢筆劃。
過路的人都偏頭看他們。
和這樣年輕漂亮的女人用手語對話,男人有些難為情,但還是理解了她的問題。
他擺擺手,意思是不怎麽好。
腸烤好了,聶思凡見此時沒客人,索性站在攤子前吃。
男人用手背擦臉,不出聲地笑。
見她快吃完,他忽然做了串手勢。
他指指聶思凡旁邊,把手擡很高,又五指并攏梳了下耳邊。
【那個高個子的男孩呢?】
聶思凡搖搖手,聳聳肩。
【他今天不在。】
男人會意,伸出雙手大拇指,互碰幾下。
【他是你男朋友?】
聶思凡想了想,搜索小叔子的手語姿勢。
“抱歉,暫無該詞手語。”
想來是這種關系太複雜。
她笑了。
只好對男人點點頭。
男人嘿嘿直笑,對她比個大拇指。
聶思凡回到家,打開電腦看高三沖刺階段的複習視頻。
多年沒回顧這些知識,重新撿起來需要時間。
但這一次,她的心境大不一樣。
只有将近而立之年,回望青春期,才會發現大人們曾經的感慨都沒說錯。
高考,确實是人一生中最簡單的考試。
它公平,純粹,付出就有收獲,每個問題都有對錯,埋頭前進就能抵達終點。
而高考之後,沒人能告訴你那些選擇是對是錯。
你一路前行,卻似乎看不到努力的終點,只好繼續埋頭,像駱駝一樣跋涉。
聶思凡對着視頻做完筆記,又去冰箱開了瓶啤酒喝。
一切準備就緒。
情智高中校門口,晚上九點半的燈光昏瞑不清。
江小虎跟宋萸拖着不緊不慢的腳步走在人群後面,兩人正要去地鐵站,江小虎眼尖地看到路邊的人,猛地縮到宋萸身後。
大粉拳頭狂捶宋萸後背,“阿阿阿萸,別過去啊!”
宋萸渾身疼地一抽。
他把江小虎拎到前面來,“你看到鬼了?”
“他們比鬼還陰魂不散啊,又來找我們了!”
宋萸順着江小虎目光看過去,樹下停着一輛黑摩托車。
座椅很低,車身線條流暢,可以想象人傾身騎在車上疾馳的帥氣模樣。
宋萸挑了挑眉毛。
因為車邊站着的明顯是個和帥氣不搭邊的人。
瘦子隔老遠就在對空氣點頭哈腰,生怕宋萸沒看見似的,還沖他揮揮手,“萸哥,這邊!”
宋萸:……
江小虎:?
“他們是給你下套吧!”
江小虎不知道那晚巷子裏的事,拉住宋萸,“別信他鬼話。”
宋萸拍拍江小虎肩膀,要他別怕,走到摩托前,瘦子搓搓手,腆着笑說,“萸哥請上車!”
“不用了。”宋萸說,“誰要你來的,你回話說我坐了車就行。”
瘦子一聽,額頭皺成了螺絲,只能苦笑。
“這……沒法說呀,聶姐放了話,必須在十點前把你送到家。”
江小虎腦袋湊過來,“聶姐?誰啊?嫂……”
宋萸捂住他嘴巴,對瘦子說,“你告訴她,我不是三歲小孩,能自己回家。”
瘦子撓頭,委屈巴巴地從後蓋掏出一個頭盔,“聶姐連頭盔都給你選好了……”
只看一眼,宋萸就閉上眼睛,火苗從心底一絲一絲蹭起來。
江小虎指着那玩意哈哈大笑。
路燈下,通體亮粉色的摩托頭盔很是紮眼,一邊豎着一只毛茸茸的粉耳朵,耳朵上還有一朵标志性的小紫花,漆殼上繪着的玲娜貝兒沖他們眨眼睛——
啾咪。
幾聲竊竊私語的哄笑飄過來,宋萸瞥一眼,看見班上的幾個女孩路過。
瘦子愁眉苦臉地看時間,“哥,九點四十了,聶姐在家等你呢。”
江小虎壞笑着,又撞宋萸一下,“在家等你做什麽呢!”
他忍住痛,滿臉緊繃地戴上狐貍頭盔,長腿跨上摩托後座。
在家等他做什麽——
當然是等着給他補習!
客廳裏,聶思凡側着臉,用木梳梳剛洗完的頭發。
她看了眼鐘,繼續給頭發抹精油。
天氣轉暖,她換了件薄而透氣的睡衣,翻領對襟波浪邊,領子開到鎖骨以下。
黑發如墨,披散在杏色的真絲睡衣上,更顯脖頸雪白修長。
門開了。十點差五分。
宋萸一手插兜,一手側抱頭盔,站在門框陰影下,臉比陰影更沉。
“回來啦。”聶思凡把頭發攏到肩後,露出白玉般的肩頸。
宋萸吸了吸鼻子。
從進家門開始,他就聞到一股淡而甜的香氣,無處不在,香得他想睡覺。
“大姐大的瘾,還沒過夠?”宋萸把頭盔嗑到茶幾上。
聶思凡笑,“很可愛的,怎麽會有人不喜歡玲娜貝兒呢。”
宋萸明顯不想繼續這話題,因為他一路上戴着粉頭盔,不知道招了多少有意無意的眼風調戲。
以為他是翹屁嫩男就算了。
竟然以為他給前面那個滿臉痤瘡的家夥做翹屁嫩男!
他緊抿嘴唇,脫掉校服,去冰箱拿了瓶飲料,直到癱在沙發上,才覺得掃去上學一天的疲憊,活過來了。
聶思凡打開電腦,“來吧。”
宋萸看着滿屏幕密密麻麻的表格,嘴角一抽。
補習這種事,他以為宋葦只是随口一說,他便随口一聽。
哪知會有人比兄弟倆還上心。
聶思凡把電腦抱上腿,往宋萸身邊坐了點兒,“我分析了你的月考成績,你的數學和政史地都不錯,尤其數學,勉強可以上110分。當然,這只是矮子裏拔高個。語文和英語都在及格線邊緣徘徊,所以最後七十天,補弱科最關鍵。”
宋萸跷腿向後一靠,手臂搭上靠背,側過臉遠遠看屏幕。
聶思凡的黑發不時垂到肩邊,擋住他視線,她把全部頭發撩到另一邊,露出後發際線下面軟軟的,胎毛似的頭發。
她耳朵上的茸毛也是粉粉的,耳後有一顆米粒大小的黑痣。
宋萸舔了舔嘴唇,聽她繼續自言自語。
“英語是最好提分的科目,你這次考了85分,未來兩個月主攻背單詞提升詞彙量,上110分并不難。”
聶思凡扭過頭,“你算算,一下就能拉高30多分,過本科線肯定沒問題了。”
宋萸穿着緊身黑T,微眯起眼看她。
他一條手臂搭在她身後,像将她禁锢。另一只手攥了瓶啤酒,不時喝一口。
——等等,啤酒?
聶思凡從他手裏抽走啤酒罐,杵到茶幾上。
“喝了酒還怎麽學習!”
宋萸一派局外人的惬意。
他雙手抱着腦後枕上靠背,“上一天學回來不得放松一下。”
“下”字剛說完,黑T領口就被扯開,他被拽到聶思凡臉邊。
“咝……”
五官疼得錯亂一瞬。
聶思凡攥着宋萸領口,手指屏幕。
“聽力這個好辦,我帶你去‘何必’跟人聊天,去那的各國人都有,美式發音英式發音你都能練。”
她手勁略松,他長舒口氣。
冰冰涼涼的酒氣吹到她臉上,帶着淡淡的麥芽香。
聶思凡轉過臉,額頭不小心擦過宋萸嘴唇。她一頓,放緩了聲音。
“閱讀理解就是考詞彙量,每天背50個單詞,不多吧?”
她松開他衣領,在鍵盤上噼啪打字,計劃表格漸趨完善。
宋萸輕輕嗯了一聲。
“英語作文模版我稍後給你整理出來,繼續說語文……”
他們陷進柔軟的沙發裏,她的話化作一團絮語,宋萸撓了撓耳朵,感覺身邊有只蜜蜂在飛。
這只蜜蜂還很香。
一呼一吸之間,全是她的發香。
她靠他靠得這樣近,他要怎麽學?
根本沒法學。
因為一心是沒法二用的。
宋萸盯着茶幾上那罐啤酒,口幹舌燥。
“你先打住。”
宋萸探身過來,聶思凡抿唇,本能地往後一靠。他上半身越過她,手在書包裏翻找什麽。
她微擡起頭,眼前是他尖而硬的喉結。
莫名想畫一幅人體畫。
畫中人有直而挺的脖頸,這樣的男人連脖子都帶着一股勁。
她在空氣中描摹幾筆。
“啪嗒”一聲,宋萸扣上盒子,慢慢戴上一副半框眼鏡。
“好了,繼續吧。”
他語氣平緩,重新看回聶思凡,表情沉靜。
極細的眼鏡架上高挺的鼻梁,硬朗輪廓多了分驕矜。
她對上他的眼。
宋萸的半框眼鏡是黑銀色,上面黑框,下面銀框,黑框壓住眉線,只露出一雙銳利清冷的黑眸,比所有燈都亮。
明明隔了層鏡片,壓迫感卻更強。
“你多少度?”
聶思凡撩了下耳後,盡管耳邊并沒有碎發。
宋萸盯着她,眼眸深邃。
“275度。”
輕度近視。
意味着他平時一直是半清不楚地看她,只有戴上眼鏡才看得仔細。
聶思凡暗自後悔,早知道洗完澡該抹點氣墊的……
宋萸中指推了下鏡框,慢悠悠說,“但我平時會戴隐形。”
沒想到他會特意補充這句。
聶思凡緩緩把發燙的臉轉回屏幕,掃了眼茶幾上的啤酒罐。
想喝冰的了。
她咳嗽一聲,對着電腦機械地說起語文複習計劃。
不望他,卻渾身感到他的存在。
那股麥芽香氣越來越近,高大魁梧的身影将她籠罩。
宋萸時不時嗯一聲,嗓音低沉,就在她頭頂。
第一次,聶思凡感到吃不消。
這還只是宋葦出差第一天。
聶思凡念完ppt,快速合上電腦,“今天先到這裏,明晚正式開始做卷子。”
宋萸指指啤酒,音調懶懶的,“可以喝了嗎。”
“随你。”
宋萸不多話,仰頭喝光酒。
客廳裏只剩喉結有力動彈的聲音,聶思凡也跟着吞咽一口。
喝完,他說,“明晚六點半放學,不用上二晚。”
聶思凡直視前方,手摳電腦邊緣,“嗯。”
沙發彈了一下。
宋萸站起身,一手虛拎校服,一手提着書包。
他看她一眼,又推了下鏡框,沒再多說,進了屋。
聶思凡長籲口氣,電腦一扔,跑到冰箱前取了瓶啤酒。
咕嚕喝完一大半,涼意從食道一直流進胃裏。
身上卻越來越燙,火燒一樣。
次卧門忽然打開一半。
宋萸穿着黑背心站在門後,“忙嗎?”
他擡腳把門整個踢開,拽着背心領口,翻手往上一提,脫下來的黑背心松松拎在手裏。
他上身赤.裸,布滿見棱角的肌肉,結實的胸膛微微起伏,線條到腰腹那兒,十分有力地收了進去。
宋萸就那樣看着她,聲音不濃不淡,穿過半個客廳,抵達她耳際。
“不忙的話,進來幫我擦個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