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暴烈
暴烈
淩晨,綠皮火車緩緩發車。
鐵軌摩擦車輪,硬卧床鋪搖搖晃晃,宛在水中央。
火車窗外的光一縷一縷撲進來,聶思凡枕着胳膊,看着忽明忽暗的床板發呆。
她買的下鋪票。
買票時沒有連在一起的床鋪,宋萸的座位在另一節車廂。但她在檢票口沒見到任何大高個。
也許他沒有上這趟車。
也許他一直等到最後一個才檢票。
不過,無論是哪種也許,都和聶思凡關系不大了。
江市是他自己要找來的。
一個即将成年的人得學會為自己的行為負責。
聶思凡閉上眼,把很硬的白被子搭上肚子。
火車上的被子,她不會拿來蓋住全身。
火車第二天一早抵達。
宋葦站在出口處,不過是接個人,他也挺得槍一樣直。聶思凡一眼就看見他。
“沒睡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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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葦接過聶思凡的挎包,牽起她的手,“回去補個覺去。”
聶思凡揉揉發疼的眼睛,她确實一夜無眠。
“運氣不好,碰上那節車廂全是大老爺們,晚上睡覺一個比一個響。”
她說着,回頭望了一眼出口。
走到停車場,聶思凡問,“你弟怎麽了,一晚上沒回來。”
“哦,他後來給我發消息了。”
宋葦上車後說,“他去朋友家打游戲太晚,就在那裏睡了。”
他又補充。
“我倒要看他今天上不上早自習。”
聶思凡輕笑,合眼休息,沒再說話。
一回到家,宋葦就進卧室換警服。他走出來,聶思凡正打開冰箱門,面色很淡。
她看着空空的冰箱問,“你這幾天沒在家吃飯。”
“啊。”宋葦撓了撓頭,“我都是點外賣來着。你是不是餓了,我給你叫個外賣。”
豈止是餓。
從昨晚到現在什麽也沒吃,她恨不得把冰箱裏僅剩的一根小蔥嚼了。
蛋架也是空的,雞蛋都不剩一個。
聶思凡甩手關門,冰箱重重關上。
“你上班去吧,我自己點。”
她說着往沙發上一躺,面無表情,整張臉都是白的,沒有血色,只有眼下微微發青。
宋葦知道聶思凡這副表情代表她生氣了。
他趕緊坐過來,邊點外賣邊說,“喝粥好不好,粥送的快,別生氣了啊。”
“我沒生氣。”
聶思凡抱着胳膊,“我只是希望……”
她頓住。
宋葦盯着她,等下文。
但聶思凡腦袋忽然空了。希望什麽,她也說不上來。
放往常,她看見空冰箱也就算了,自己之後默不作聲地填滿就行。
但今天,沒來由地覺得失望。
“我希望……”
聶思凡想了想說,“以後我出門回家,冰箱裏起碼能有一顆雞蛋。”
宋葦這才嘿嘿笑了。
他輕輕揉她腦袋,“沒問題。”
哄完老婆,宋葦話不多說,很快出門了。
聶思凡歪在沙發上假寐,也是等外賣。
過一會兒,門外響起一陣窸窣聲,她起身去開門。
“放門口就行……”
門拉開一條縫,她愣了一下。
縫那邊的大高個也愣了一下。
宋萸沉着臉,眼下吊兩個烏青的黑眼圈,配上那身黑皮衣,莫名有股頹喪氣質。
像世紀初玩地下搖滾的男青年。
他把門從外拉開,聶思凡手臂一長,朝前趔趄一步。
宋萸說,“借過。”
在這時,樓道有陣腳步聲。
外賣員一路小跑過來,把外賣袋子塞進宋萸手裏,語速極快地一氣呵成,“您的外賣到了麻煩給個五星好評謝謝祝您用餐愉快!”
說完人就跑沒影了,電梯門剛要關,他趕在門關時沖進去,還被夾了一下。
“……”
宋萸慢慢轉過頭,冷臉看着聶思凡。
他提了提袋子,“你的。”
聶思凡從他手裏取過袋子,抿抿嘴。
“嗯,我的。”
她剛說完,他就側身進門。
她堵在門中央,肩膀被他輕輕撞了一下。
“早自習”三個字湧到聶思凡嘴邊,她忍住,吞下去。
宋萸進了次卧。她坐到餐桌喝粥。
很快,次卧門又打開。
宋萸已經穿好藍白校服,領子豎很高。他用手随意抓了一下頭發,斜背書包,毫不側目地穿過客廳與餐廳,走向大門。
完全把她當空氣。
聶思凡握勺子的手舉在嘴邊,她的頭跟着他從右至左。
粥流到桌上。
一夜過去。
她覺得宋萸變了很多。除了對她的态度,還有他的身形。
雖然穿着校服,但他已經有了成熟男性的肩與背,寬闊,厚實,充滿力量。
門“哐當”關上。
聶思凡忽然沒胃口了。她扔掉粥,回房補覺。
不久後,聶思凡被一個電話吵醒。
她看到來電人,剛要發作的起床氣就消了。
“喂。”
“凡凡——”
顧聰捏起嗓子,聲音尖得像啜泣。
她舒服地側了個身,把手機蓋在耳朵上。
“原來是我聰哥,怎麽啦。”
顧聰平時不常聯系聶思凡,但一聯系必有特好玩的情場故事。
作為一個同志酒吧老板,顧聰永遠有講不完的故事。
她笑問,“是不是那人又慫恿你去美國結婚?”
“你說紐約那個啊,早斷啦。”顧聰尖尖地笑,笑兩下他就打住,轉為男人的低沉音色。
“今天沒故事講,是想找你幫個小忙。”
“你說就是。”
“最近酒吧歇業一段時間,我想重新裝修一下,舞臺邊缺幅像樣的畫。”
聶思凡咯咯直笑,“原來是找我要畫。”
她想了想說,“學生作品行不?我教了個女學生,挺有天賦,她的畫不錯。”
“咱們是成熟酒吧,不是地鐵站的公益畫展。”
顧聰說,“平時來我這兒的人什麽圈子都有,指不定看中哪幅畫大手一揮就買了。那肯定是得叫得出名字的人畫的才行。”
聶思凡知道他的意思,但就想故意繞彎子。
“叫得出名字啊……我身邊還真沒啥名人。我們畫室有個男老師也不錯,你要不?”
“你的,就要你的!”
顧聰恨鐵不成鋼,“拿了美國油畫協會大獎的大畫家!”
“我最近沒咋畫畫。”
聶思凡握着手機慢慢坐起身。
她輕聲說,“只有一幅……畫着玩兒的。”
“就是畫着玩兒的畫才有成為名畫的潛質。”
顧聰笑,“塞尚當年在酒吧喝個酒,不也畫着玩,畫了那兩個打紙牌的家夥,結果呢,那幅畫成了巴黎博物館最值錢的珍藏。”
“因為人家是塞尚。”聶思凡笑了笑,說,“那幅畫給你也行,但我就一條要求,不署名,別說是我畫的。”
“咋呢,怕出名啊?”
聶思凡下床,拉開窗簾,看着窗外波光潋滟的陽光說,“但求無名。”
“行,被你裝到了。”顧聰說,“等酒吧重新開業了我來找你拿。”
“不過。”聶思凡抓住重點,“酒吧開的好好的怎麽會歇業?”
顧聰沉默了。
她追問,“出什麽事了?”
顧聰幽幽地笑,“酒吧嘛,喝酒鬧事很正常,更何況來我這的多半都是瘋子。”
“有沒有什麽我能幫上忙的,是警察查封還是?”
“啊哈,我都忘了你家那位是警察。”
聶思凡聽出一絲譏諷意味。
“又以消防不到位為由讓你關店,是吧。”
“哼,這次更氣人。”
顧聰咬牙說,“本來只是兩夥人鬧起來了,有撥人跟我比較熟,衣服一脫,紋身一亮,仗着是自家地盤,就抄酒瓶子打人。”
聶思凡點上一根煙,饒有興致地聽着。
“他們是道上混的?”
“嗯。”
顧聰接着說,“後來我去勸架,算是攔住了,誰知道另一夥人偷偷報了警,警察一來,媽的,又是我熟人,這下尴尬了。”
“什麽熟人,就是你炮.友吧。”聶思凡吐着煙圈笑,“道上混的,跟那警察,三角戀啊聰哥。”
“……真的太尴尬了。”
顧聰的抱怨中帶着愉悅,“思凡我跟你說,警察都是穿上褲子不認人的家夥,他一看我護着別人,第二天就扯了個由頭把我酒吧封了。”
聶思凡哈哈大笑。
“你別笑,哎喲我真是,當警察的人報複心老強了,仗着手頭有點小權,把咱們良好市民玩弄于股掌。”
聶思凡在窗臺掐滅煙頭,把煙灰用紙擦幹淨。
“這好辦,你再跟他睡一覺,哄哄他,店不就能開起來了嗎。”
顧聰不說話。
她了然,“看來你這次對混混大哥動真情了。”
兩人又聊幾句,聶思凡最後說,“聰哥今天的故事很不錯。”
“不錯吧?你哥最近深陷情網,只為讓你聽個樂呵。”
聶思凡說,“一個故事換一幅畫,你賺了。”
挂斷電話,已經十點。
聶思凡畫了個淡妝,開車去油畫教室上課。
由于今天來得比較早,她和平日裏很少見到的老師都打了照面。
畫室不大,老師們都是上完課就走,所以沒有專門的辦公室。
這會,幾個老師正坐在前臺旁的沙發上聊天。
鄭陽朝聶思凡招手,“聶老師,過來坐會兒。”
她微微一笑,走過去,挨着鄭陽坐下。
這是一排長沙發,鄭陽旁邊坐着聶思凡的大學同學,盧婧。
盧婧和她一樣也是江市本地人,畢業後都來這座發展更快的城市生活。
“聶老師。”
盧婧忽然伸頭,越過鄭陽看着聶思凡說,“咱們學校要開校慶了,你今年回去嗎?”
聶思凡坐得筆直,修長的脖頸像鶴一樣優雅。
她淺笑,“不回了吧。”
正常來說,不熟的人聊到這,也就點到為止了。
但盧婧不。
她散了散紮得很緊的高馬尾,笑臉盈盈。
“為什麽不回啊?今年可是七十周年校慶,規模很大,咱們班好多同學都要回呢。”
“好多同學都要回。”聶思凡呢喃一聲。
她看着盧婧,面無表情,“那關我什麽事呢?”
夾在中間的鄭陽嗆得連連咳嗽。
聶思凡輕拍他的背,“你慢點喝咖啡。”
盧婧的笑凍在臉上。
她很漂亮,一雙鳳眼微微上吊,總是紮高馬尾,把眉梢提得更高,極具攻擊性的長相。
盧婧哼出一聲冷笑,轉頭跟身邊的老師繼續聊天。
過了會,鄭陽搗一下聶思凡,“聶老師,待會中午還去情智高中吃飯呀?上次那家冒菜挺不錯。”
“不去。”
聶思凡語氣淡然,“那學校的孩子沒什麽禮貌。”
“哦,你說上次坐你旁邊那個啊?”
鄭陽陷入回憶,“長得不錯,但确實不太友好。”
鄭陽繼續說,“但坐我旁邊那個還不錯,雖然有點胖,但圓滾滾的,蠻可愛……”
聶思凡沒有接話,見學生來了,她起身進畫室上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