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暴烈
暴烈
“孫律,今天真的謝謝你。”
聶思凡收起手機,快走幾步到孫律面前,對他綻開笑顏。
孫律愣了一下。
十年來陪聶思凡探監幾次,他從沒見她出了監獄笑得如此開懷。
“聶總……狀态還好吧?”他試探着問。
聶思凡卻已經臉朝馬路,一輛空客出租車駛過來,她伸手攔車。
“那個,孫律啊——”
車泊到他們腳邊,聶思凡打開後車門,轉臉對孫律又是一笑。
“我臨時有點急事,下次來江市,咱們一定好好聚聚。”
孫律撓着腦袋,“嗯……啊?”
眼見聶思凡對司機說了句什麽,車緩緩開走,她又搖下車窗探頭喊了句,“下次一定啊!”
出租車很快融進高架橋的車流。
江市火車站在三環外,城市東南角。
而水橋監獄,也位于三環外,西北角。
相當于聶思凡要穿越整座城市,去接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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準确說,一個不速之客。
車上,車窗開了條縫,司機一路超車,高架上的風勢強勁,把聶思凡吹得神清氣爽。
但她腦子此時很懵。
她不知道宋萸為什麽會過來。
六百公裏,說近不近,說遠不遠,但怎麽也算跨省。
宋萸只有星期天休息,他為什麽要犧牲寶貴的一整天時間,來這座城市找她?
為什麽?
一大堆問題堵在聶思凡腦袋,她需要盡快見到宋萸,确認他的狀态。
但,馬路也跟她的腦袋一樣堵塞了。
前面全是車,剎車燈紅通通一片。
按照宋萸消息轟炸她的時間來看,他在她探監那會兒就已經到了火車站。
作為長輩,聶思凡有必要叮囑這個未成年幾句。
她給宋萸發微信。
【在火車站不要亂走動,找個店坐下等我。】
【附近有麥當勞嗎,坐進去,外面冷。】
【發個具體定位給我,我在路上,馬上到。】
車龜速挪動。
聶思凡每隔幾分鐘就看一眼手機。
可她的手機就像抽風之後燒壞了,屏幕空空的,沒有任何回信。
還真是……
聶思凡咬住嘴唇。
一如既往地,随心所欲。
堵車到最後,聶思凡靠在座椅上發起了呆,看着計價器的表隔一會,跳一下。
車開到火車站,天色已暗,天邊浮動着薄薄的雲霧。
二十公裏路,生生開了兩小時。
鑒于宋萸依舊沒回消息,聶思凡下車時略有慌張,幾乎一路小跑。
她不确定這小孩有沒有獨自出過遠門。
但一走上火車站前寬闊的廣場,她提着的心就放下來了。
非節假日,坐火車的人不多。
也因此,廣場中央那面紅旗下的人,顯得格外紮眼。
聶思凡走過去。
宋萸曲着兩條長腿,坐在升旗臺最低一節的臺階上,黑書包歪在腳邊。
他穿一件黑皮衣,深色牛仔褲,帆布鞋,微馱着背,手垂在胸前,就那麽坐在臺階邊看着她。
在他身後,是玫瑰色的雲霞。
這畫面跟聶思凡想象的很不一樣。
宋萸眉深目闊的臉上表情很淡,完全沒有等待多時的不耐煩。
而且他這幅模樣……
一點也看不出來是高中生。
無端之中,就有了男人味。
“等很久了吧。”聶思凡站在他面前,笑了笑。
宋萸目光平視,看的卻是她的腿。
“不冷嗎。”
“嗯?”
聶思凡低頭,看自己露在風衣下的小腿。
她穿了薄絲襪,黑色。
她說,“不冷。”
宋萸慢慢擡頭,看着聶思凡。
“你從哪過來的。”
“親戚家裏。”她随口胡謅。
“嗯。”
話茬到這,宋萸不再接着問了。
他拎包站起身,高大的身軀像山立在聶思凡面前,“走吧。”
“去哪兒。”
宋萸微微歪頭,眉捎動了一下。
“吃飯。”
聶思凡“哦”了一聲,跟在宋萸後面。
很奇怪,她沒問他為什麽會來。
他表現得那樣平常。
平常到像她接他放學一樣。
但他們早就不在那座城市了。
在這裏,沒有宋葦,沒有老爺子,她不是嫂子,他也不是小叔。
她是女人,他是男孩。
他們将要共度這個晚上。
“江市有什麽好吃的。”
街燈亮起,宋萸走過火車站周邊一溜的餐館,邊看邊問。
聶思凡說,“好吃的不在火車站附近。”
“湊合吃吧,我餓了。”
聶思凡想了想說,“牛肉面吧。”她指向一家當地連鎖面館,“我從小吃到大。”
宋萸看了一眼,點點頭。
“就這個。
面館這會沒客人,兩人點的面很快端上來。
宋萸二話不說,臉埋碗裏哧溜吸面,餓壞了的樣子。
聶思凡沒有動筷。
許多問題湧上心頭,她決定挑個最符合當下心境的說。
“你中午沒吃飯?”
宋萸沒答話,一碗面已經見底。他端碗喝湯。
聶思凡把自己那碗面推到他面前,“我不餓。”
她又問,“火車得坐7小時吧?”
“買的不會還是硬座?”
……
第二碗面也快吃完了。
聶思凡放棄與宋萸對話,她繼續自問自答。
“你來江市找我做什麽?”
哧溜聲停了。
宋萸放下筷子,擡頭看着她,黑漆漆的眸子很亮。
她笑。
“閑着也是閑着,是嗎。”
“不是。”
宋萸說完,抽了張紙巾,慢慢捺着嘴角。
“那為什麽?”
宋萸沉默。
聶思凡換了個問題,“你哥知道嗎?”
宋萸眸光閃爍。
“你要告訴他嗎。”
“呵。”
她勾起一只嘴角。
反客為主,這小子挺會。
見宋萸不打算喝面湯了,聶思凡起身結賬,經過桌子時她腳步沒停,“出來。”
宋萸擡頭問,“去哪裏。”
“你先出來。”
宋萸斜挎着包走出面館,包沒有拖墜感,應該也沒裝多少東西。
聶思凡已經有了解決方案。
她站在門廊下說,“這個點沒有高鐵回去,我買了夜晚12點的火車票,明早7點到火車站,你去上學,我回家。”
宋萸皺眉,“還沒開始玩,就要我走。”
“玩?”
聶思凡扭頭看他,“你來江市是為了玩嗎。”
他不做聲。
聶思凡輕咳一聲,別過臉說,“江市沒什麽玩的,唯一能看的就是江灘夜景,我帶你去江邊走一圈,到點了上火車。”
宋萸挑挑眉,沒發表意見。
火車站離江灘一公裏,兩人沿步行街走到江邊。
這一帶是江市中心區,夜幕降臨,便是華燈初上。
街上人潮如織,有點走不動道。
聶思凡裹緊風衣,宋萸手抄衣兜,兩人誰也不挨着誰。
碰到正前方來了人,宋萸快走幾步,等這波人過去,他放慢腳步等聶思凡,可她走到他身側了,他也不說話,只是直直盯着步行街上的路牌——
江灘前方步行500米。
趕路似的。
聶思凡也默不作聲。
但她知道,今天的沉默與之前不一樣。
無論是宋萸,還是她。
江灘公園很熱鬧,散步的玩滑板的跳廣場舞的,什麽年齡段的人都有。
江水如墨,暗潮洶湧。一波浪打過來,浪花舔上堤岸的臺階,濺起輕柔的濤聲。
“坐會吧。”
聶思凡走向黑沉沉的江面。
她坐在堤岸最高一級的臺階,宋萸跟着坐在一旁,書包随意扔在腳邊。
宋萸望向江對岸幾幢零星的高樓,“這就是夜景?”
“對。”
聶思凡笑,“江市就這樣,不比你們那發展的好。”
宋萸左右環視一圈,朝着聶思凡的方向遠遠望去。
“還不如看那座橋。”
她随着他視線扭頭。
一座燈光輝映的大橋連通兩岸,橋上建着幾座飛檐亭閣,星星點點的燈串在一起,整座橋亮得像玻璃金宮。
聶思凡彎起嘴角。
“那個啊,那是月亮橋。”
“月亮橋,就叫這名字嗎。”
“官方名叫江市一橋,但我們本地人叫它月亮橋。”
“哦,為什麽。”
“你這樣看。”聶思凡伸出削尖的食指,沿着梁索走向,在空中畫出一道形狀,“像不像彎彎的月亮?”
宋萸輕嗯一聲,然後他說,“我喜歡圓月亮。”
“……那你就叫它一橋。”
“我怎麽叫不重要。”
聶思凡轉過臉,宋萸的目光卻還停留在那座橋上,朝着她的方向。
路燈稀疏,他們并沒有坐在燈下,但這一刻,她把他的臉看得很清晰。
她輕聲笑,“反正你也不會再來這裏了,對嗎。”
宋萸收回視線,很近地看着她。
他說,“不一定。”
聶思凡垂眼。
默了一會兒,她扭頭翻包,“你身上有口罩嗎?”
“怎麽。”
她舉起手中的煙盒,“我要抽煙。”
宋萸撇撇嘴,“沒口罩。”
“那你回避一下。”
聶思凡說這話時已經娴熟地點上煙,沖着宋萸的臉吹出第一口煙氣。
那麽近的距離,煙霧輕紗一般,蒙上他的臉。
宋萸感覺一股嗆人的氣味撲鼻而來。
帶着挑釁。
宋萸看着聶思凡似笑非笑的側臉,她吞雲吐霧的樣子很冷豔,也很目中無人。
莫名一股沖動。
宋萸兩指掐住煙頭,從她嘴邊奪走煙,塞進自己嘴裏。
他就那麽把煙叼在嘴角,在盤旋升起的霧氣中,虛眼看着聶思凡。
她瞪大眼睛。
小小的臉只剩一雙大眼。
“喲?會抽嗎你。”
宋萸深吸一口煙。
他仰起頭,緩緩吐出幾道連環煙圈,煙霧徐徐飄動,又消散在夜空。
聶思凡笑着捅他一下,“可以啊宋萸,男廁所學的吧。”
宋萸被捅得往旁邊一歪,又像不倒翁樣直回來。
他嘴邊的煙絲還剩很長一截,兩人都只抽了一口。
宋萸扯下煙頭,碾在臺階上熄火。
“少抽點煙。”他一邊擰,一邊扭頭,與聶思凡對視,“對皮膚不好。”
她無所謂地笑了笑。
“小小年紀,管的還挺寬。”
宋萸還想說什麽,聶思凡卻望向黑壓壓的夜空。
她伸出手,剎那間——
江面滴開雨點的層層漣漪,她手掌心濕潤一片。
三月的雨總是突然而至。
春雷驚醒蜇蟲,萬物複蘇,那些深深埋藏的感情也要破土而出。
是為人間驚蟄。
江灘的人群轟然四散,人們紛紛找地方避雨。
長長的堤岸邊,只剩兩個傻子。
聶思凡仰起臉,任雨水膠合黑發,她的臉像水洗過一樣簡約清麗。
宋萸一直偏頭,一直看着她。
她張嘴接雨,對着他笑,“還想淋雨嗎。”
宋萸什麽也沒說。
他手往旁邊一伸,“砰”一聲,巨大的傘面撐起一片藍色的天。
雨珠從傘的金屬邊緣嘀嗒落下,地面很快濕了。
聶思凡擡頭看了眼。
“今天怎麽記得帶傘了。”
“下火車買的。”宋萸頓了頓,“天氣預報說晚上有雨。”
“哦。”
聶思凡任頭發黏在臉上,看着他問,“你不是不喜歡藍色嗎。”
宋萸又不說話了。
他望了會江面,才開口。
“我們去哪。”
“什麽?”
“離發車還有四個小時。”他掃她一眼,“或者,你要坐在這裏吹冷風。”
聶思凡抿起嘴,思考片刻。
她問,“你想去哪?”
宋萸說,“你想去哪?”
聶思凡擰眉,“那……咖啡廳?”
“我不喝咖啡。”
“網吧?”
“未成年人不能進網吧。”
“商場?電影院?”
聶思凡扭頭看他們身後的步行街,雨天把霓虹燈牌反射得更亮了。
她又報了幾個選項,宋萸一一否決。
聶思凡看着某一個方向,慢慢的,她眼裏映出一片霓虹光影。
她手指一個地方,淡淡地說,“我想去那。”
宋萸也扭頭,只一眼,就飛快轉回來。
他面色很沉。
“你什麽意思。”
“我累了。”
聶思凡看着宋萸越來越深的眼睛,看得快要溺進去。
雨霧裹着她輕輕的話語。
“我想開個房休息一會,很過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