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溫柔
溫柔
聶思凡開車回家,簡單收拾了一下行李,裝進老花托特包。
然後,鎖門離開。
去高鐵站路上,她和宋葦說了一聲。
宋葦對她家的情況一直一知半解,每次見聶思凡不願多說,他便沒多問。
只知道,她有個坐牢的父親,已經在牢裏蹲了十年,往後,還要蹲十年。
他在微信上問,【回去看爸爸嗎?】
過很久,聶思凡回消息。
【嗯,這次看他一眼,省得清明節再回去。】
宋葦擰了擰眉,不知怎麽回複。
這話,怎麽聽怎麽別扭。
他只能說,【一路順風,注意安全。】
江市離這座城市六百多公裏遠,要坐三小時高鐵。
聶思凡買了一等座。
非節假日,車廂很空,一等座更是。整節車廂零星幾個乘客。
她坐在靠窗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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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車啓動,站臺與鐵軌飛逝後退。
聶思凡握着手機,并沒有感到出游的輕松。
她打開微信,看着久久沒對話的人,被壓到屏幕最底端。
現代社會就是這樣,幾天不發消息,就能很輕易淡忘一個人。
聶思凡打開宋葦的對話框,輸入一行字——
如果宋萸回來問起,別跟他說我的事。
打完這行字,她又删除了。
因為她發現自己簡直是自作多情。
宋萸根本不會問起什麽,根本不存在這種如果。
他應該會很開心。
嫂子走了,哥哥上班,那個家就成了他一個人的樂園。
聶思凡扁扁嘴。
她戴上藍牙耳機聽歌,閉眼睡了一覺。
下午五點,她抵達江市。
這是一座重工業城市,市區至今保留很多巨型煙囪和鍋爐廠,它們豎在低矮的居民樓邊,古老又陳舊,像上世紀末的餘晖。
工業城市的街道肮髒,多灰,到處是塵土飛揚的建築工地。
唯一稱得上幹淨的,是流經江市的那條江水。
江水活泛,滔滔不絕,任何顏色的工業垃圾傾倒進去,第二天,水面依舊波光粼粼。
聶思凡的大學時代,就常在江邊消磨時光。
這次,她去江灘步行街,先定了兩晚酒店。
她還不确定要在江市停留幾天,所以沒買返程票。
休息一天,到周六。
監獄那邊打來電話說,周末不是探監時間。
沒辦法,聶思凡只能求助孫律師。
他在監獄有點關系。這麽多年,聶海的官司也是他在幫忙,還幫聶海減了兩年刑期。
聶思凡在酒店睡了一天,終于等到孫律的消息,通知她明天下午三點探監。
周日,聶思凡退房,拎包直奔市郊的水橋監獄。
兩扇高聳的鐵門外,站着一個西裝男。
“孫律師!”
聶思凡下了出租車,隔幾米遠就朝男人揮手。
孫律頭發已經半禿,像大多數男律師,戴半框眼鏡,身形幹瘦,藏在眼鏡後的一雙眼睛精明又銳利。
孫律拎着公文包,也對聶思凡輕輕晃手。
“思凡,好久不見了哈!”
聶思凡走到他身邊,垂眼笑了笑。
“真是不好意思,最近才聽我媽說起我爸的事,麻煩你臨時預約探監了。”
孫律和聶思凡一般高,她穿高跟靴,還比他略高半個頭。
“不麻煩。這麽大的事,是該回來看看。”
孫律和監獄門口的警衛打了聲招呼,側邊一扇小小的鐵栅門緩緩開啓。
他給警衛遞了根煙,警衛瞥他一眼,一動不動。
孫律笑着收回煙,對聶思凡做了個“請”的動作。
“好幾年沒進來了吧?”
“嗯。”
聶思凡走向一棟刷成灰色的房子,“上次進來還是三年前。”
探監室的走廊很長,也很冷。
四面牆壁發出水泥和石灰返潮的味道。
氣味像個開關,打開她塵封已久的記憶。
父親聶海上世紀九十年代初開始做生意。
他膽子大,心氣高,別人下海,要麽做貿易,要麽做房産,他辭掉煉鋼廠宣傳科幹事的工作,轉頭去中東挖石油。
幾年下來,他和幾個德國人開的石油公司,弄到了沙特幾百口油井的開采權。
聶思凡的童年與青春期,幾乎是泡在蜜罐裏度過的。
聶海雖常往國外跑,但每次回家,都會帶回好消息——這個季度的效益有多好,賺了幾百萬美元,公司業務拓展到西歐……
但聶思凡毫不在意這些遙遠的事。
她只需要花不完的零花錢,大到無邊際的卧室和書房,還有鋪滿陽光的草坪供她畫畫就行。
好日子過到二零一零年。
中東局勢動蕩,油井開采權被他國收回,經濟重新洗牌,聶海的跨國公司開不下去了。
他回到江市重新開始。
這一次,聶海不再做四處争石油的枭雄,他安心做個養老院老板。
——至少當時讀大學的聶思凡是這麽認為的。
聶海的養老院規模很大,在那年的江市掀起一股風潮,媒體蜂擁報道他先進的養老觀念。
一撥一撥老人繳納預付金,等着搬進夢想中的養老公寓。
直到某一天,幾千個老人和他們背後的家庭發現,沒有養老公寓,也沒有養老院,聶海開的根本是家空殼公司。
聶思凡清楚記得那一天。
她的18歲生日。
聶海攥着三張機票說,“走,爸爸帶你和媽媽去美國,再不回來了。”
一片安靜的別墅區突然響起一連串警笛聲。玻璃窗外,紅藍光閃爍。
聶海當場被拷走,罪名是非法吸納資金。
金額高達1500萬。
一夜之間,她成了老賴之女。
聶海財産被全部沒收,依舊沒能還清這筆債款。
至今仍有受害人不屈不撓地起訴,要追回他們的錢財。
孫律的話把聶思凡拉回現實。
“我托人安排了會見室。”
他朝一個方向努努嘴。
那邊有個獨立房間,門口站一個獄警。
“給你争取了半小時。”
孫律撓了撓半禿腦袋,笑道,“本來想申請一小時的,但聶總最近這事确實……裏面實在批不下來這麽久的探監時間。”
十年了,只有孫律還稱聶海一聲“總”。
聶思凡回以微笑,“半小時夠了。”
沿途經過集體探監室,家屬和犯人隔一扇窗玻璃打電話,她見有人還帶了飯菜,私下找獄警捎給裏面的親人。
聶思凡來水橋監獄幾次,從沒想過帶點什麽來。
不是她想不到這點,而是她知道,十年過去,聶海都接受不了自己淪為階下囚的事實。
所以,才會隔三差五尋死。
一心尋死的人,哪裏還有食欲。
會見室很小,四壁灰白,中間擺一張鐵桌子。
她面朝有窗的那面牆坐下,背對着門,空氣中有灰塵飛舞。
三年未見,她需要一些心理鋪墊。
比如,先聽走廊上一走一頓的腳步聲,再見其人。
她屏住呼吸,等腳步聲慢慢靠近。
門外的獄警聲音冰冷。
“9495,半小時探親,抓緊時間啊。”
聶思凡眼前晃過一抹很深的藍色,剔成光頭的男人逆光坐在她眼前。
深藍色獄衣披在聶海身上,很空,這裏沒有風,獄衣卻像随時揚起的風帆。
因為他已經瘦成一堆人骨架子。
“小凡。”聶海啓開幹啞的嗓子,聲音粗嘎,一聽就是很久沒和人說話。
他靜靜看着聶思凡,“瘦了。”
聶思凡掃父親一眼。
他嘴角生瘡,兩個眼圈鮮紅潮濕,像淚痕很深的狗。
她說,“你老了,好像八十歲老頭子。”
聶海這才扯嘴角笑了下。
“可不。出去就真的快八十了。”
他又問,“一個人回的?”
幾年沒見,聶海比想象中話多。
也可能是這次求死未遂,他發現自己始終不敢死,有一個最大的原因——
他還有牽挂。
他唯一的牽挂,現在坐在他對面。
聶思凡:“嗯。”
聶海豎起右手指頭數數,“快三十了吧。”
他一直垂着左手,不讓聶思凡看手腕那圈白紗布。
“六月份滿二十八。”
聶海扯嘴笑,“談朋友了嗎。”
聶思凡哼了聲。
“那就是談了。做什麽的?”
聶思凡勾唇笑了笑。
“相信我,你不會想知道他是做什麽的。”
聶海低頭,揉了揉眼睛,又問。
“定下來了嗎?”
“問這麽多幹嘛呢,定下來了也沒法領他來見你。”
“也是。”聶海自顧自地輕笑,“也是。”
很長一段時間,兩人都無話。
之前幾次會面也是如此。
短短半小時,能說什麽呢?
她的世界斑斓萬千,随便扯個話頭,都能說上很久。半小時,只夠起個頭。
與其只給故事起個開頭,讓聶海挂念下文,還不如什麽都不說。
即便是說了,又能怎樣?
他被禁锢在鐵絲網裏,再也不是那個勇闖中東,狂得無法無天的石油大亨,勾勾手指就能替寶貝女兒擺平一切。
如今的父親,只會佝腰聳背地笑,那種盡失自尊的,自憐般的笑。
聶思凡看了眼牆上的鐘。
剛過十分鐘,她就想走了。
這時,口袋裏的手機嘀了一下。
有微信消息。
聶海擡頭看她,“小凡工作很忙吧。”
她淡淡說,“今天周末。”
手機又嘀一聲。
聶海臉上再次浮現那種很慘的笑,松垮的臉皮堆起一摞皺紋。
“男朋友吧,你看看。”
“不看。”
聶思凡面色淡然,“現在是我和你的時間。”
會見室靜了一霎。
緊接着,她的手機跟瘋了一樣響起銀鈴般的消息提示音。
滴滴滴滴——
響聲接連不斷,成了震動。
她的口袋在震動。
聶思凡:“……”
她掏出手機,看都沒看屏幕一眼,直接關閉音量鍵,手機“啪”地反扣在桌面。
聶海再沒做聲,只小聲嘀咕,“鬧別扭了。”
聶思凡長吸一口氣,似乎做了番很大的心理建設。
“談談吧,爸。”
聶海不解地看着她。
她捋了把長發,幽深的目光定在聶海臉上。
“談談,你為什麽想死。”
……
走出監獄,聶思凡覺得鐵門外的空氣和鐵門那頭都不一樣。
那裏總有股冰涼發寒的鐵鏽味,而外面,南方的三月,路邊桃樹已經綻開粉紅花苞。
一個春暖花開的新世界,近在眼前。
孫律跟出來說,“思凡,最近你得避避風頭。”
她了然,“又有家屬鬧事?”
“嗯,這幾年輿情很亂,媒體就想興風作浪,有個記者一直在陪家屬去法庭,幫他們起訴追債。”
聶思凡點頭,“我今晚就坐高鐵回去,不在江市久留。”
說着,聶思凡想起剛才發瘋的手機。
她邊摸出手機邊問,“孫律晚上有空嗎,走之前我請你吃個飯。”
雖然母親取走的五萬塊有一部分用來打點了孫律師,但聶思凡覺得,還是有必要親自道個謝。
孫律笑着推辭,說這怎麽好意思,言下之意是等聶思凡再邀請一次。
可他走着走着發現身邊空了。
一回頭,才看見聶思凡原地不動。
她低頭瞪着手機,臉上浮起堪稱詭異的笑。
小小的手機屏幕,占滿左端發出的消息。
一條接一條。
37條未讀消息。
那堵又厚又實,鐵板一塊的牆說話了。
聶思凡咬住嘴唇笑。
牆說:【我在江市火車站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