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溫柔
溫柔
夜晚九點,醫院走廊,聶思凡一路快走,棕皮短靴敲得瓷磚地咚咚直響。
宋萸背着鼓囊囊的書包跟在後面。
他低着頭,眼睛一直跟着聶思凡那雙短靴。
此刻,他有點發懵。
走廊盡頭,手術室門口亮着紅燈。
盡頭處孤零零站着一個人。
宋葦見到聶思凡,取下寬檐警帽。
“你們人呢?”
他眉毛皺出一層擡頭紋,“家裏一個人都沒有。”
聶思凡站到宋葦面前,她剛想說話,身後響起個很沉的聲音。
“我想回家取東西,嫂子送我去的。”
聶思凡對宋葦抿了抿嘴,沒再多說。
即使不回頭,她也能感受有束追光打在她脊梁骨上。
她問,“老爺子情況怎麽樣?”
宋葦按了下眼角,他垂着眼,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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聶思凡急了,“說啊!”
“癌細胞轉移到肺部了。”
宋葦擡起頭,目光穿越聶思凡,定到她身後的宋萸臉上。
“爸今晚不停咳血,他神智不清的時候,一直在喊你名字。”
她聽見身後人的呼吸重了起來。
書包很沉,滿是CD,包“哐啷”墜到地上。
宋萸嗓子啞了,“他……”
他猛咳幾聲,緩緩說,“爸這次有多嚴重。”
“醫生明天開始給爸化療。”宋葦吸了口氣,又說,“如果他挺過今晚的話。”
聶思凡把宋葦的手放在手心,他的手細碎地發着抖。
她用力握住,牽他坐在長椅上,“坐下來等吧。”
她扭頭,看宋萸。
他把頭埋的很低,在昏暗的走廊燈下看不清表情,整張臉都黑了。
她伸出手,拽宋萸的夾克衣角,“你也坐。”
宋萸不動。
過了幾秒,他忽然使勁踢了腳黑書包,包撞向對面座椅的底部。
他散架一樣癱在那椅子上。
三個人,永遠多出一個人在另一邊。
過了很久,手術門推開。
三個人都起身迎上前,宋啓華躺在病床上,瘦得皮包骨,面色浮腫泛青。他虛起眼望着他們,視線由左至右。
先是宋葦,再是聶思凡,最後移到宋萸那兒。
他紮着針的右手忽然動了一下,想擡,卻擡不動。
宋萸趕緊俯身,兩手抱住宋啓華血管暴起的枯手。
長長的輸液管在他們身側輕晃。
“爸……”
宋萸扯出一抹蒼白的笑,嗓子幹啞,“阿萸在這裏,阿萸一直都陪着你。”
宋啓華顫了下嘴角。
他們都知道,老爺子笑了。
一個護士推床前行,另一個對宋葦說,“病人明天開始化療,住院那邊的費用還需要您結一下。”
宋葦一摸警服,表情有些為難。
聶思凡忙說,“我去繳費。”
“別。”
宋葦拉住她,“老爺子醫保卡在咱們家,我回去拿一下,這麽大的金額肯定得用醫保,能報一點是一點。”
他說完就下樓開車。
宋萸還要跟着老爺子回病房,護士說,“病人剛手術完,今晚得住無菌病房,不能進去陪護。”
他急着說,“我不進去,就站窗戶外面看他。”
護士很無奈地笑了笑,“無菌室是全封閉的,你要想看他,等明天一早吧。他早上七點轉回普通病房。”
“好。”護士已經走遠,宋萸對着她的背影喊了聲,“我等!”
聶思凡站在原地,遠遠看着宋萸。
她默默唔了一聲,“阿萸……”
深夜的醫院走廊,靜下來,哪裏都沒開窗,但哪裏都滲着寒氣。
宋萸似乎放下心,他走回長椅,把書包從底下拖出來,拍了拍灰,立在腳邊。
聶思凡原地不動,因為她覺得當下的場景有些尴尬。
她應該,陪宋葦一起回家的。
倒是宋萸忽然擡起頭。
隔着幾米距離,他喊她一聲,“喂。”
一如既往,沒有禮貌。
聶思凡倚上牆壁,看着他說,“我有名字。”
宋萸也看着她,“你出門的時候,留在我家的袋子是什麽。”
“那個啊。”聶思凡幹笑了下,“那是你們老爺子送我的禮物。”
“什麽。”
“一幅水墨畫,本來挂在你家電視機後面。”
宋萸一臉無知的表情。
看來他對自己卧室外的一切也毫不關心。
“去年拜年,我多看了那幅畫幾眼,老爺子就送我了。我後來查了一下作畫人,是個美院教授,這畫挺值錢的,我想還是物歸原主還給老爺子吧。”
宋萸挑了挑眉,“有多值錢。”
她歪頭看他,“你想幹嘛。”
“問問。”
宋萸說完摸了摸肚子,他背包站起身。
聶思凡看着他面無表情地走過自己跟前。
他停住腳步,回頭問她,“吃飯,走嗎。”
她沒說話,慢悠悠跟上去。
醫院外面本來有些小炒店,但這會都關門了。
兩人走到街邊,路燈昏瞑,只有一個流動小攤亮着白燈。
賣澱粉腸的。
聶思凡走到跟前,看一個中年男人穿迷彩罩衣,正在低頭給一排香腸灑孜然粉。
每根腸都切了花刀,卷翹起來,看着怪有食欲的。
她上一次吃這種街邊小攤,還是遙遠的高中時代。
聶思凡說,“老板,來兩根腸。”
男人仍低着頭,沒聽見似的。
她胳膊肘捅宋萸一下,意思是你去說。
宋萸在男人面前擺了擺手,男人擡頭,看着宋萸一笑。
緊接着,聶思凡愣住了。
她眼前的兩個人,彼此笑看對方,打出一連串極為流暢的手勢。
最後,宋萸對着老板伸出大拇指,彎曲兩下。
男人對聶思凡微微一笑,繼續低頭烤腸。
她偏頭盯着宋萸,“什麽意思?”
邊說邊模拟他大拇指的動作。
宋萸難得對她笑了笑,“謝謝。”
“啊?”
他又彎了兩下大拇指,“謝謝。”
“你為什麽會打手語?”
“想學。”
“為什麽想學這個?”
“哪有那麽多為什麽?”宋萸輕皺起眉頭,“因為喜歡,行了嗎。”
“我知道你喜歡。”聶思凡還是不解,“但……”
“你是不是想說,我把高中三年都花在這些沒用場的興趣上了?”
宋萸自問自答,了然地點點頭。
“我确實喜歡這些毫無用處的東西,它們對考試沒有一點幫助,還耗時耗力,但,我就是喜歡。”
他看着聶思凡,勾了下嘴角,自嘲式的。
“大概因為我也是個毫無用處的人。”
她搖頭,“我不是這個意思。”
腸烤好了。
宋萸又對男人比了串手勢,男人時不時看聶思凡一眼,一直面帶微笑。她略有無語,只能伸出大拇指,對他彎曲兩下。
宋萸先遞一根腸給聶思凡,他一邊咬着自己那根腸,一邊掏出手機掃碼。
香腸熱乎乎的,烤的焦香,聶思凡邊吃邊吹氣,身體暖和起來。
直到走遠,她說,“小推車上沒有寫老板是聾啞人。”
宋萸嗯了一聲。
他吃完腸才說,“他不識字。”
聶思凡看着宋萸把竹簽插進路邊花壇裏。
她囫囵咬完香腸,也把竹簽插過去,挨着他的。
“那你……”她含混不清說,“怎麽知道他情況的。”
“我常來。”
宋萸把手抄進夾克衫口袋,“老爺子這幾年總是住院,我陪床的時候肚子餓了,就過來買一根腸,再跟老板聊會天。”
“醫院周圍這麽多人,但跟他聊天的。”聶思凡看着宋萸說,“應該只有你吧。”
宋萸低頭踢路上的石子。
半晌,他說,“你不覺得手語挺浪漫的嗎。”
聶思凡笑,“看你們打手語,我覺得挺像火影忍者的。”
她說着,兩手在空中胡亂比劃。
宋萸也笑了。
他仰起頭,走得很慢,“我覺得手語是最浪漫的語言。”
“嗯?”
“人和人用嘴交流,很少會互相看對方。”
走在前面的宋萸突然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掉頭,面向聶思凡。
“但用手語說話,兩個人都必須看着對方的眼睛。”
莫名,聶思凡腳步也一剎。
夜那麽黑,燈那麽暗。
宋萸的臉隐入夜色,只有眼睛是亮的。
比夜更黑,比燈更亮。
宋萸望着聶思凡的眼睛。
他指指自己,又指指她,攤開手掌,握拳立在掌心,最後,食指向下點兩下。
聶思凡捂嘴笑起來,“什麽啊?”
宋萸只是抿着嘴笑,搖搖頭。
他又開始倒退走路,盯着聶思凡,豎起一根食指,慢慢貼到嘴邊。
樹下,梧桐樹的樹冠陰影隐沒他臉的輪廓。
宋萸轉過身,快步進醫院。
聶思凡追上去,“什麽意思嘛!”
兩人又回到老爺子病房那層樓。
這個點的走廊悄無聲息,陪床的家屬都睡了,導醫臺也沒護士。
望不到頭的長廊,只剩一排白熾燈,和他們兩個人。
聶思凡選了長椅最邊側坐下,她看了看宋萸。
他沒有猶豫,坐在她身邊。
她問,“最後你挑了哪幾張CD帶回家?”
宋萸把書包擱在腿上,拉開拉鏈,翻出五張碟給她看。
基本都是美國和英國樂隊的搖滾專輯。
但還有一張,是英國古典樂團演奏的巴赫協奏曲。
聶思凡認真讀專輯背後的鋼琴曲單,讀完,她把CD還給宋萸,“你愛好還挺廣泛。”
他不以為然,“閑着也是閑着。”
這句話像點了聶思凡的笑穴。
空蕩的走廊上,她又大笑個不停。
宋萸瞪她一眼,她運氣功一樣把笑憋回去,問他,“今天高考倒計時多少天了?”
宋萸嘟囔,“管那玩意做什麽。”
“你想學鋼琴嗎?”
聞言,宋萸眼神虛了一下,常年因冷峻而緊抿的嘴唇微微張開。
“其實……”
宋萸很慢很慢地說,“我學過電子琴。”
“嗯。”
“小時候條件不好,老爺子沒錢給我買鋼琴。”
“嗯。”
“我想等畢了業,攢點錢買一架鋼琴。”
“多少錢?”
“我沒考慮三角鋼琴,入門級的立式鋼琴就行。”
聶思凡臉湊近了些。
她又問,“你需要多少錢?”
他看她一眼,“兩三萬吧。”
“你現在攢了多少?”
“……沒多少。”
聶思凡拍拍宋萸肩膀,語重心長說,“好好表現,等老爺子把随遷房的房本寫上你名字,房子一賣,你就可以買一架好鋼琴了。”
宋萸:“……”
無言了一會兒。
聶思凡不确定宋萸是不是要在這等一晚上,等到明早七點見老爺子。
但她沒問。
走廊裏響起有節奏的腳步聲。
宋萸沒在意,他掏出CD機,打開巴赫那張專輯,光碟背面有彩色光紋,他小心翼翼把背面扣進卡槽。
聶思凡默默看他的動作。
宋萸給自己戴上一只耳機,然後,把另一只耳機遞給聶思凡。
“聽歌嗎……”
話沒說完,宋葦攜一陣冷風吹過來。
他拉起聶思凡就要走,“回家回家,不早了。”
她問,“繳費了?”
“嗯,花了六萬八,醫保報了一點兒。”
“愣着幹嘛?”宋葦這話是對宋萸說的,“你要在醫院守夜啊?”
聶思凡回過頭。
宋萸已經合上書包拉鏈,CD機也被收了起來。
她跟宋葦簡單說了下病房的事。
宋葦眼睛一瞪,“明天轉病房也見不了老爺子幾面,何必在這傻等?”
宋萸沒有起身的意思。
他說,“我就在這裏等吧,明天見完爸,我直接去學校。”
宋葦把警帽一摘,煩了。
“你又發什麽瘋啊宋萸,感冒好了嗎你!”
宋萸看着地面,淡淡地說,“不早了,快帶嫂子回家休息吧。”
聶思凡什麽也沒說。
她心裏有點不是滋味。
兄弟倆又僵持一會兒。
最後宋葦徹底沒了耐心,他攬着聶思凡就走,最後回頭喊了句,“別跟我玩花的,明天不去學校你就死定了!”
淩晨,三月的氣溫降到零度。
宋葦打開車裏的暖氣,聶思凡長舒一口氣,閉眼假寐。
她很疲憊。
但很顯然,在這個深夜感到疲憊的不止她一人。
“醫院附近最多的就是這種亂擺攤的。”宋葦說。
聶思凡聞聲睜眼,看向窗外。
街邊的烤腸攤子還亮着燈,在濃黑的夜裏像個遙遠的光點。
穿罩衣的男人站在夜色裏,低頭給烤腸翻面。
盡管他的攤子前沒有任何客人。
宋葦加速駛過去。
“這些人從來不按規定地點出攤,前段時間還有個亂擺攤的,就為了做他們那點小本生意,堵了醫院門口的生命通道,可惡的很。”
聶思凡輕輕應了一聲。
她頭抵着窗玻璃,說不上來的。
很悶,很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