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溫柔
溫柔
酒吧裏的音樂聲此時響了些,開始放鼓點更強的搖滾樂。
顧聰扭着腰,把兩杯酒同時送來。
聶思凡喝了口自己的長島冰茶,湊近看宋萸那杯酒。
準備來說,它更像一杯涼白開,用倒三角的馬天尼杯裝着,杯沿啜一片薄荷葉。
“容我為弟弟介紹本店特色——”
顧聰把酒推到宋萸面前,“何必。無酒精無糖無甜的一款雞尾酒,請享用。”
他說完做了個極誇張的謝幕動作。
宋萸扣一扣桌面,擡眼問顧聰,“為什麽叫它何必。”
“因為它非酒非水非飲料,一連串的否定,又何必要喝它?”
顧聰扶了下臉上的黑框眼鏡,笑盈盈看宋萸,“現代人不就是這樣,喜歡喝不含□□的咖啡,吃不含巧克力的巧克力,不含奶油的奶油,這些東西既沒害處但也沒吃頭,仔細想想,不是何必是什麽?”
顧聰說這話時,聶思凡撐着下巴在看宋萸。
他微仰側臉,邊聽邊點頭。
因為瘦,所以宋萸的鼻梁挺而薄,面中緊實,沒有一絲贅肉,下颌線也流暢銳利,組成一道淩厲的側顏線條。
只有嘴唇是柔軟的,微微啓開,時不時應和顧聰的話。
一副認真傾聽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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聶思凡比劃着指尖,對着空氣描摹宋萸。
突然,很想畫畫。
不知為何,她能想象,課堂上的宋萸聽講時絕不是這副表情。
又或者,他壓根不會在老師上課時擡頭。
宋萸笑了笑,問顧聰,“那你又何必要開這樣一家酒吧,做這樣一款酒?”
“總有人明知一件事毫無意義,但還會傾盡全力去做這件事。也有人明知跟一個人毫無可能,但還會傾盡全力去愛這個人,對吧?”
顧聰雙手撐桌,對宋萸燦然一笑。
“就像弟弟明明看了酒單,知道這是一杯毫無意義的雞尾酒,但還會喝它,對吧?”
宋萸眉心微不可察地跳了一下。
“到頭來,都是何必。”顧聰撂下這句話走了。
宋萸沒再說話,端起酒杯抿了一口。
聶思凡問,“什麽味道。”
“說不上來,有點發甜。”
宋萸說着,就看見聶思凡手伸過來,端走他的酒,“我嘗嘗。”
他還沒出口的“喂”字生生卡在喉嚨裏,聶思凡已經就着他喝過的杯沿淺酌了一小口。
聶思凡咕哝着細品味道,“是好喝的。”
宋萸沒再接話,只是懶懶地撐上桌,很近地看聶思凡。
幽暗的燈光下,她臉頰騰起一片紅暈,是喝長島冰茶喝的。
可越是在這樣晦暗不明的光下,她的五官輪廓才越發清晰立體。
黑發散落兩側,只露出小小的尖臉,白皙如玉。
大而狹長的一雙眼微眯起來,就有了狐貍的模樣。
“那天和你在學校吃飯的人。”宋萸慢慢說,“是誰。”
聶思凡單手撫臉,無名指上的婚戒閃着銀光。
她輕輕一笑,“我同事。怎麽,替你哥刺探情報呢?”
宋萸一臉冷然,“我從不跟他說這些。”
“也是,你一看就對別人的破事毫不關心。”
聶思凡甚至覺得,宋萸對自己那些破事也毫不關心。
高考,未來,前途,夢想什麽的,跟宋萸八杆子打不着。
他好像把自己活在真空裏。
不過,她還是有必要自證清白。
“放心啦,如果我基達足夠靈敏,鄭陽大概率也跟顧聰一樣。”
宋萸沒說話,若有所思想着什麽。
不知不覺間,湧進酒吧的人變多了,小小的正廳站滿人,桌子和吧臺也坐滿了。
這時,音樂聲驟然變大,重金屬搖滾歌曲響起,人群騷動,有人跳舞。
“今晚好像是舞蹈派對。”聶思凡眼睛亮了一下。
她把杯裏最後一點酒一仰而盡,拉起宋萸手臂,“過來跳舞。”
宋萸立刻把一杯“何必”仰頭喝光,空酒杯杵在桌上。
人一多,頂層天花板似乎變低了,煙霧迷漫起來,連發着淡綠光芒的“安全出口”标志都模糊了。
狂躁的音樂裏,他們像是進入原始洞窟。
舞池中央,身材高挑的顧聰正在和一個男人貼身熱舞。
那男人披一頭卷發,穿毛料厚西裝,脖子圍一條深綠色彩繪圍巾,下面是格紋短裙和松糕鞋。
聶思凡拽着宋萸擠進人潮。
随音樂的旋律,顧聰和那男人臉上顯現出妖媚的色彩。
他們面對面蠕動下半身,下半身逐漸靠近,輕輕摩擦,直到彼此伸出舌頭相互舔舐。
激情達到高潮,全場都在亂叫。
聶思凡叫得最大聲,雙手做喇叭狀給顧聰尖叫喝彩,邊叫邊跳。
宋萸站她後面,撓了撓耳朵。
現在是怎麽回事。
和他一比,她好像更像不良學生。
聶思凡叫累了,轉過身看宋萸。
燈球在她頭頂緩緩地轉,把她尖俏的臉映上紫色與粉色的光。
顏色萬般變幻,她的眼一如既往地亮,兩眼彎彎,如一泓清泉。
如此喧嚣的時刻,宋萸耳朵裏卻靜下來。
五感全集中到視覺。
宋萸什麽也聽不見,只看着聶思凡的眼睛。
她沖他眨了眨眼睛。
嗡一下,他腦袋好像真的空了。
就這樣對視很久,宋萸盯着聶思凡問,“宋葦來過這嗎。”
聶思凡湊到他眼前,把耳朵對着他大喊,“什麽——”
宋萸搖搖頭,很無奈地笑了。
雖然去過酒吧,但宋萸确實是第一次來這樣的酒吧。
來這喝酒的人,男男女女,形色各異,但總之,都是在光天化日的大街上很難見到的人。
他們迷醉,瘋狂,似乎把這當避難所,要一個勁地釋放。
釋放欲望。
那些在白天絕口不提,只在夜晚悄然滋長的,無法啓齒的,不正常的欲望。
——聶思凡怎麽可能帶宋葦來這。
他那麽正常。
聶思凡自顧自地在宋萸面前跳舞,脫去風衣的她穿米色V領針織衫,高腰牛仔褲,臀線被提得很高。
她邊跳邊看宋萸。
他像根木頭樁杵在她身邊,如此動感的旋律都沒能讓他陶醉其中。
宋萸穿着黑T,顯出肩寬腰窄的身形,手臂鼓起腱子肉,好不容易有了點男人味,那張臉還是十足的學生氣。
緊抿着唇,一雙眼黑白分明,只落在她一人身上,卻什麽動作都沒有。
聶思凡手舉到頭頂随音樂晃動,柔軟的腰肢左右扭擺,整個人舒展又妩媚,忽然——
她頂胯輕輕撞了一下宋萸。
牛仔褲摩擦校褲。
一個女人,呷昵地頂一個男人。
宋萸垂着雙手,被這不輕不重的頂撞弄得全身發僵,雙手緊緊攥成拳。
她醉了嗎?
他不知道。
但現在算什麽。
他與她面對面,像個人形浮橋。
而她是水。
如果水要一次次漫向你,你拿什麽阻擋?
宋萸挪出人群,轉身就走。
根本無法阻擋。
他走向桌子,穿上校服,拉鏈拉到最高,變成豎領。
聶思凡跟着鑽出來,宋萸背着包走向吧臺。
“你幹嘛去。”
他頭也不回,“買單。”
結果烏鴉說單已經買好了。
聶思凡邊穿風衣邊過來說,“今天高興,一不留神付了錢,下次你請客。”
宋萸眼色微動。
“下次?”
聶思凡不說話,他跟着走出酒吧。
她沒有挪車的意思。
宋萸問,“找代駕嗎。”
聶思凡瞅他,“從這代駕回家得小一百,現在經濟形勢不好,該省的錢就得省。”
“……”宋萸看了眼時間,“那怎麽回。”
聶思凡手抄衣兜往前走,聲音拉得很長。
“公交呗——”
兩人在寒風中等了會兒,空無一人的末班車總算來了。
聶思凡上了車,搓着手掌哈氣,直接坐到最後一排的雙人椅裏側,她拍拍外側座椅,對宋萸說,“來這兒,底下有發動機,暖和。”
“……”
宋萸吸了吸鼻子,低頭解耳機線。
他戴上一只耳機,正要戴另一只的時候,聶思凡伸出手掌,“一個人聽多沒意思,分我一只呗。”
宋萸猶豫一秒,把耳機放在她手心,“我的歌單你不一定喜歡。”
聶思凡扭頭看着宋萸,“說不定我喜歡呢。”
他抿抿嘴,點開紅心歌單。
電吉他聲炸出來的時候,聶思凡感覺耳膜微微發脹。
這家夥,不僅聲音開得大,聽的也全是硬搖滾。
許多槍花的歌,還有些她沒聽過,但旋律都從淡轉烈。吉他,貝斯和鼓點把情緒推向最濃,和着主唱沙啞的嘶吼,挺帶勁的。
夜間車少,末班公交暢通無阻,一路前行,街景飛快向後退。
兩個人各自看窗外,聽着相同的歌,都沒有說話。
這種奇異的感覺又出現了。
她和宋萸,緊緊挨着,互不說話,卻并不讓她覺得冷場。
也許——
聶思凡對着窗笑了笑。
他們都懷揣各自的心事,卻又無法對彼此分享。
視線上移,她冷不丁看見窗戶的倒影裏,一雙墨黑的眼睛微微垂下來,盯着她。
她回頭,“吓我一跳。”
左耳的耳機一下從耳孔裏滑出來。
聶思凡正要去拿,宋萸快一步捏着耳機,堵到她耳朵眼裏。
他的手冰涼。
宋萸說,“替我爸謝謝你。”
聶思凡說,“送個飯而已,小事。”
“明天不用給我送飯了。”
“為什麽?”
聶思凡整張臉都轉向宋萸。
他發現她吹了冷風,鼻頭紅通通的。
“因為……”
他故意說的很慢,聶思凡就一直很近地看着他。
“我不喜歡吃你做的飯。”
“……”
她冷冷地“哈”了一聲,自嘲似的。
埋下頭,自言自語嘟囔一句,“你以為我想給你做啊。”
宋萸抱着胳膊看窗外,過一會,扯了下嘴角。
由于宋葦和聶思凡的家是回遷小區,周邊配套設施不算齊全,公交站離小區有一公裏遠。
兩人下了車,繼續默默走路。
下過雨的街積着小水坑,路邊本來沒什麽燈,但燈火反射到水面,就使燈光數倍地增加了。
天上地下,燈光交相輝映,反而比平日更亮。
宋萸一下車就收回耳機,他沒再聽歌,低頭看路。
闊大的六角楓葉濕濕貼着地面,像星星鋪了滿地。
聶思凡裹緊風衣領,想了想,問,“你買CD是為了收藏還是聽歌?”
宋萸從滿地楓葉中收回視線,扭頭看聶思凡。
“我像有收藏癖的人嗎。”
“不像。”
因為沒那個經濟實力。
想到這,聶思凡就咯咯直笑,“你用什麽設備聽CD。”
宋萸有點無語,“聽CD當然是用CD機。”
“哦,你有嗎?”
這就純屬譏諷人了。
宋萸擰眉,“我當然有。”
“怎麽沒見你用?”
“在家。”
聶思凡了然地點點頭,“有空回去拿一下。”
“你也要聽?”
聶思凡還沒來得及說話,整個人雞啄米那樣打了個大噴嚏。
她揪了揪鼻子,看宋萸,“我感冒了。”
“嗯,回家吃藥。”
“家裏沒藥。”
“……”
聶思凡嘆氣,“你哥就不是囤藥的人。”
她拍拍宋萸胳膊,指着街對面唯一亮燈的店面——
一家藥房。
“去,給我買點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