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暴烈
暴烈
六點半,校門口的馬路堵得車水馬龍,全是來接孩子的家長。
聶思凡點開宋萸的微信界面,除了轉賬記錄,兩人的聊天界面幹幹淨淨,一句話也沒有。
車開不過去,聶思凡把車泊在梧桐巷,走向學校。
她一手撐藍格紋雨傘,一手發語音。
“你在哪兒呢,放學了出門別走,我撐一把藍色雨傘在等你。”
五分鐘過去,消息沒人回。
聶思凡站在馬路邊的梧桐樹下,不時有車經過,濺起小小浪花。
她牛仔褲的褲腳濕成靛色,出門胡亂穿的一雙米色高跟靴,鞋面也沾滿泥點子。
聶思凡給宋萸打了通電話。
依舊沒人接。
七點,雨下得更大了。
一陣大風刮過,聶思凡的傘被反着掀開,她連人帶傘後退數步。
不過數秒,身上就淋了個透濕。
她有點生氣,又發一條語音。
“宋萸你死哪兒去了,再不出來我走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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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嫂子?”
斜斜的雨簾裏,聶思凡一甩濕發,看見江小虎把書包擋在頭頂,從她面前跑過去,又跑回來。
他一臉震驚看着她。
聶思凡扯出笑,“宋萸人呢?還沒下課嗎。”
“阿萸,阿萸早走了啊,沒跟你說嗎?他看今天雨太大,早退了嘿嘿。”
“……”
一顆真心不如喂狗。
聶思凡黑着臉,把手中另一把傘遞給江小虎,“這傘你拿着,別感冒了,快回家吧。”
江小虎腆臉笑,立即接過傘,“謝謝嫂子,明天我讓阿萸還你。”
打了聲招呼,他很快消失在雨幕裏。
一批學生走完,校門口空了起來。
天幕一下變得很黑,如同一部嚴重失焦的黑白電影。
天地萬物在雨裏都是模糊的。
也是在這時,聶思凡視線裏出現一個黑點。
黑點越來越近,深一腳淺一腳地踩着水花,朝她沖過來。
聶思凡剛才淋了點雨,卡其風衣貼在身上,有些發冷。
她吸了吸鼻子,傘沿擡高,一看清那張被雨澆得透濕的臉,嗓子就破了音。
“你他媽死哪兒去了!”
從某一刻開始,她變成一個暴躁的女人。
宋萸的頭發濕淋淋地黏在一起,但短而硬的發絲即便淋了雨,也是根根立起。
他滿臉水痕,下巴一滴一滴落着水珠,虛起眼看聶思凡。
“讓你來了嗎?”
雨聲太響,兩人都得扯着嗓子說話。
“這麽大的雨,你不帶傘怎麽回家!”聶思凡微仰起傘,怒瞪半米之外的宋萸。
他忽地氣笑了,低頭直直盯着聶思凡。
“你也沒打算給我撐傘啊!”
……
她扯了下嘴角,上前一步,把宋萸包在傘底下。
那把大傘給了江小虎,現在這把藍格紋雨傘是單人傘,聶思凡用力舉高傘,兩人的肩膀都濕了。
宋萸頭頂杵着傘架子,一臉不爽地說,“再高一點。”
聶思凡手已經酸了。
正要高舉手臂時,一只濕熱的大手包住她的手,猛地往上一提——
她被拎得踮起了腳。
風衣前襟撞上校服衣領。
這一刻,風勢強勁,雨點打在地面噼啪作響。
傘下卻很安靜。
世界是一部飄着雨絲的黑白電影,雨裏站着兩個人。
聶思凡踮起腳尖,緊緊貼着宋萸。
她仰臉,他垂眸。
視線交接。
聶思凡看凝在宋萸嘴唇上的水珠。
她發現,他的唇其實很飽滿。
視線流轉,他們雙手緊握。
少年的手,指節分明,因為太過用力握住她,指尖都掐得發白。
聶思凡看回宋萸的眼睛。
“松手。”
宋萸毫不示弱看着她,目光爬上嘴唇,臉頰,最後抵達眼睛。
他笑了笑。
“來接我放學還要盛裝打扮一番。”
那是她為宋葦化的妝。
聶思凡冷哼,“自作多情。”
話音剛落,傾盆大雨兜面而下。
聶思凡眼眶都被淋痛,她飛快閉起眼睛。
再一睜眼——
小小的單人傘被宋萸扔到地上,在風中打着轉,吹走了。
他淡淡地說,“那都別打了。”
聶思凡張了張嘴,想罵人,但不知為何,她忽然什麽都說不出口。
因為太過荒謬。
她愣看宋萸,雨水流進嘴裏。
他揉了揉眼睛,眼角發紅,也看着她。
宋萸問,“爽夠了嗎。”
聶思凡呆呆點了個頭。
宋萸面無表情,單手拎着書包,拉開校服拉鏈。
很快,聶思凡頭頂罩上他濕答答的外套。
宋萸攤開校服,蓋上兩個人一高一矮的腦袋。
“走吧,你車呢。”
回到車裏,兩人身上的水流了一座椅。
聶思凡打開暖氣,不急着走,“暖和一會兒。”
宋萸不做聲,只是一張一張抽紙巾擦臉上的水。
聶思凡扭頭看他,“也就是說,你頂着雨走到地鐵站,看見我消息又頂着雨跑了回來。”
宋萸瞥她一眼。
聶思凡無語,“你有沒有想過,但凡你給我回個消息,我就不用在那裏傻等呢。”
宋萸把用過的紙巾攥成團,塞進車載煙灰缸,“回家吧。”
“等會兒。”
聶思凡抱起胳膊,思考一件事。
宋葦剛才跟她說,全市因為大雨開啓緊急防汛,他們警隊也被抽調去搶險,今天晚點才能回來。
如果這麽早回家,勢必又要和宋萸獨處。
不如找個地方消磨時間,和宋葦一道回家。
由此,她和宋萸為期三天的,小叔子和嫂子的關系就可以告一段落。
往後他的事一概歸他哥管。
聶思凡說,“天太冷了,找個暖和的地方呆會兒吧。”
宋萸挑眉,“回家最暖和。”
“喝酒去吧。我知道一個挺好的酒吧。”
宋萸:“……我是未成年人。”
“別跟我裝你沒去過酒吧。”
“……哪家。”
車停到一座哥特式教堂偏門的巷子裏。
一腳路距離,聶思凡也懶得撐傘了,她的一頭黑發濕得發亮。
宋萸走在她後面,來到巷尾一個厚重的鐵灰石門面前。
這條路沒有任何店面,唯此一家。
石門上的招牌造型簡單,黑底白字,清冷疏離,過路的人不會知道這是一間酒吧。
酒吧名叫“何必”。
連名字都在勸退顧客。
來這喝酒,何必?
聶思凡摁了石門上的某一塊磚,石門啓動,緩緩開啓一個神秘新世界。
她回頭,沖宋萸嫣然一笑。
“來吧。”
宋萸不以為然。
進來之後,是條長長的過道,室內有股淡香,很暖和。
兩旁打着射燈,擺放造型各異的教堂模型和小天使雕塑,博物館陳列一般。
宋萸拿起迷你版的聖家堂看了看,問,“你認識酒吧老板?”
聶思凡慢慢在前面走着,不時回頭,“很熟。”
“他信什麽教,基督還是天主。”
聶思凡想起那人的模樣,哈哈大笑,“他不信教,他信馬克思,也信資本主義市場規律。”
宋萸無言。
過道走完,來到正廳。
應是剛開門,酒吧淌着舒緩英文歌,吧臺零星坐幾個人,頭發染成綠色的女孩正在調酒。
酒吧不大,除了一圈吧臺,廳裏只放了六七張小桌。
宋萸扭頭一看,這裏四壁貼滿爵士樂海報,角落有個小舞臺,擺着架子鼓,鍵盤和薩克斯。
他揚揚下巴,“今晚有演出嗎。”
聶思凡聞言,胳膊肘搭上吧臺,直接問調酒女孩,“烏鴉,樂隊今天來嗎。”
叫烏鴉的女孩擡起頭。
宋萸才看清她臉上打着眉釘和唇釘,嘴唇是紫色。
“今晚沒有,周五周末三天才有。”烏鴉哐哐搖着雪克杯,掃了眼宋萸,“思凡姐,這你帶來的小孩?”
聶思凡扭頭看宋萸又濕又髒的校服,笑。
“把校服脫了,生怕別人不知道我跟未成年玩。”
宋萸撇撇嘴,不多言,麻溜脫掉外套,松松拽在手裏。
如此一來,他就穿一件緊身黑T,方正的肩膀把T恤撐滿,腿上的藍白校褲暫且看作運動服。
總算有了點男人樣。
兩人找了個靠近舞臺的圓桌坐下。
宋萸身長腿長,一坐下來,膝蓋緊貼聶思凡的腿。
老板親自拿來酒單。
穿花襯衫,喇叭褲的顧聰是踩着高跟鞋扭過來的。
聶思凡指着他笑,“好久不見,你更風騷了。”
“哎呦喂,稀客呀!”
顧聰一把摟住聶思凡,在她頭頂親了一口。
宋萸看顧聰刷滿彩虹色甲油的指甲,眉心皺了一下。
顧聰和聶思凡聊了幾句,眼光就定在宋萸臉上,肩上,胸上了。
“哪來的弟弟呀——”
聶思凡拍顧聰就要伸過去的手,“別逗他,鐵直一個。”
顧聰一眼就看出宋萸經不起逗,他手甩了下馬尾辮,知趣閃了。
“行行行,你們玩,有事叫我啊。”
他一走,聶思凡捂嘴笑個不停。
宋萸蹙眉,“你朋友都是這樣的。”
“哪樣。”
“跟多數人……不太一樣。”
聶思凡點頭,“我跟太正常的人做不了朋友。”
宋萸冷哼,“那怎麽和我哥在一起的,他是全世界最正常的男人。”
“嗳,你這話還真說對了。”聶思凡拍拍宋萸肩膀,志同道合的意味。“可能因為我不太正常,所以才需要一個你哥那樣的人,把我掰正常。”
宋萸扯嘴角,“掰?”
聶思凡又笑,“放心,我是異性戀,不會找你哥騙婚的。”
她遞過酒單,“看看喝什麽,今晚你請我。”
宋萸緩緩張開嘴,發出一個“啊”字。
表示疑惑。
他仔細看每種雞尾酒的名字,口味,以及價格。
基本都是100到150一杯。
良久,宋萸放下酒單,“如你所見,我是一個貧困高中生。”
聶思凡絞着肩邊的濕頭發,花了妝的臉卻比平日更明豔,更白皙。
“是,但你害我淋了雨,我可能會感冒,所以你得請我喝酒,作為補償。”
理直氣壯。
他無法反駁。
宋萸看了眼她濕成黑色的風衣,唇抿成一線。
默了一會兒,他說,“喝可以,僅限一杯。”
聶思凡勾唇一笑,整個人舒服地靠在椅子上,“我要長島冰茶。”
宋萸繼續選自己的那杯酒。
他認真讀着每種酒的命名,還有名字背後的故事。
最後他說,“我喝這個吧。”
聶思凡湊過來看。
他要的是,何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