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二十、豆蔻詞工
第20章 二十、豆蔻詞工
若說為了文貴妃一條性命,誰最憂心,除了成王,就只剩郭昭儀。
不管趙王夫妻倆怎麽勸她,她都要替文貴妃四處張羅。趙王氣得不輕,說話也沒輕沒重:“母妃在胡鬧個甚?文母妃難道比三哥和我都緊要嗎?”
趙王妃也跟着幫腔:“王爺說得正是,難道母妃要為了她害死我們一家子嗎?”
郭昭儀心知這一個兩個都靠不住。文貴妃卧病以來,除了成王妃一開始還問兩句,就連親生的成王也不說要進宮寬慰她一二,更別提隔了肚皮的趙王!
明哲保身,自然簡單。
可郭昭儀卻不肯低頭:“你們夫妻怕事,可我不怕!你們不肯相幫,就給我滾!”
趙王一生只想做個逍遙散仙,逛窯子吃酒睡女人,他怎麽肯為文貴妃出力:“不說別的,就是給文母妃看病的太醫,也都是兒子找的!母妃覺着兒子心狠,殊不知兒子已經盡了全力!”
太子如今得意,他想要文貴妃的命,就是聖人也只得照做。誰叫成王自己沒本事,叫太子抓着了翻身的機會。
偏偏郭昭儀不管這些朝堂風雲,她滿心裏只有那個人人唾棄的貴妃:“孟暄,你不必跟你娘賣關子,你們要袖手旁觀,我不會強求!只別管我!你也是你文娘娘親自養育的,她也抱你在懷裏,一口口喂你吃飯,如今她遭了難,你怎麽就跟沒事人一樣!”
文貴妃年輕的時候,對待聖人的孩子們,就是太子孟旭,也是有幾分疼愛的。郭昭儀有時候都恍惚,貴妃怎麽就成了如今這副模樣?
這些話說得趙王沒脾氣,可卻惹得許蓁不快:“母妃這話說的,難道文娘娘待我們好,我們就沒有投桃報李嘛!她在內宮作踐人,您天天給她擦屁股,三哥跟二哥打擂臺,我們府裏出的力還少?這些還她的養育之恩,還不夠?”
若是人的情感真能像財貨一樣等價交換,那郭昭儀也不會為了文貴妃日夜懸心。她見自己的兒子媳婦涼薄寡恩,氣得大喝:“給我滾!”
孟暄和許蓁也知道,郭昭儀再是情急,也不會拿一府人的性命開玩笑。挨了一頓吼,兩個人只扔下一句:“娘,您有我們頤養天年,侍奉在側。文娘娘自求多福,與我們再不相幹!好不好?”
郭昭儀要真能冷眼旁觀,就跟趙王說得一般獨善其身,又有什麽不好?偏她自家想不開,因着文貴妃當年一句話,就心甘情願陪她挨一輩子的凄風苦雨。
等趙王夫妻走了,連郭昭儀身邊的楊姑姑都站在了趙王那一頭:“王爺王妃雖然話不中聽,可卻是有道理的。您雖然受過貴妃的恩惠,但這些年也為了她犯了不少孽障,何苦來哉?”
Advertisement
郭昭儀剛進宮的時候就碰上文氏封一品貴妃,正是如日中天,權傾後宮。郭昭儀那時候還只是個才人,相貌平平又不得聖寵。
春日裏在禦花園放風筝,身邊的侍女拉着風筝線跑的時候,腳下一個不慎,撞到了承幹宮一名內侍,順帶着打翻了文貴妃的珠釵。
雖不是名貴的釵子,但畢竟是文貴妃的東西,郭才人連連跟那名內侍求情,承幹宮的人還是要把她的侍女往宮正司送。
郭才人急得沒法子,遠遠瞥見文貴妃正往這邊來。想她應該是在幹清宮得的賞,先叫奴才們往承幹宮送,自家反而在後頭。
于是郭才人大着膽子喊:“貴妃娘娘!貴妃娘娘!妾身郭氏求見貴妃娘娘!”
文貴妃剛得了晉封,心裏暢快。瞧着眼前這個面生的宮妃喊她,也不動怒,還把人叫到跟前回話:“是你在叫本宮嗎?有甚個事?”
郭才人噗通一聲跪在她面前,連連求饒:“妾的侍女無意中打翻了娘娘的一只珠釵,求娘娘寬恕!”
等內侍把那只珠花盡碎的釵子往文貴妃跟前遞,她看了一眼就笑:“本宮當是什麽呢!原是這麽個破東西!陛下如今盡拿些破爛貨來哄我!”
身居高位,還這麽平易近人,郭才人免不了大着膽子看了一眼坐在攆轎上的女子。而文貴妃,似也注意到她的目光,朝她笑得比這春日裏的暖風還輕、還軟。
豆蔻詞工,青樓夢好。
文貴妃并不像皇後那樣千秋無絕色,驚為天下人,反而是個單衫杏子紅,雙鬓鴉雛色的活潑少女。
郭才人看了一眼,就刻在了心裏。
直到文貴妃問她叫什麽名兒,她還反應不過來:“妾姓郭。”
貴妃進宮這麽久,頭一回見着比自家還不懂規矩的,笑意更深:“你怎麽呆呆的,本宮問的是你的名兒,不是姓。”
郭才人這才反應過來,回道:“妾姓郭名瑷。”
這位新官上任的貴妃似乎并沒有讀過多少書,反而朝郭才人露出疑惑的神色:“是愛不釋手的愛嗎?”
她知道這個成語,還是因為聖人經常對她講“月欣絕色,朕愛不釋手”。
而郭才人的名兒,自然不是這個字,她朝貴妃解釋:“是問士以璧,召人以瑗的瑷,愛字從玉旁。”
文貴妃當時沒聽懂,轉頭又忘了,似乎對郭才人也起了幾分親近,說:“本宮不通詩書,但你這名兒本宮倒還喜歡。承幹宮有陛下新賞的八寶兔丁,你随本宮一道嘗嘗吧。”
為着這一碟子兔丁肉,郭昭儀死心塌地跟了貴妃二十餘年,也稱得上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
她眼瞧着聖人日漸把個明媚嬌柔的豆蔻少女寵成一個嚣張跋扈的深宮怨婦,也曉得貴妃有紅顏未老恩先斷的那一天,只不想,這一天來得這麽迅捷,這麽慘烈。
惹了誰不好,偏去惹太子。
郭昭儀往聖人那遞的消息猶如石沉大海,心知聖人不願見她。又聽說成王被聖人深夜暴打,便更明白幹清宮的打算,于是只好把最後的希望寄托在李皇後身上。
她是太子的親娘,只要她願意,總是能說上兩句話,郭昭儀緊着吩咐楊姑姑:“拿上一盒子糕,我去坤寧宮拜見皇後。”
自郭昭儀跟貴妃交好以來,還從未跟皇後示好過,兩邊鬧成這樣,楊姑姑覺得有點懸:“這,怕是行不通吧?”
內宮的人都當皇後心冷,可郭昭儀卻明白,皇後娘娘面上雷厲風行,內心卻最柔軟不過。聖人為了自己的皇位,連她的兒子都騙來殺了,李皇後雖然嘴上跟聖人又哭又鬧,心裏卻從沒真的恨過他。
事到如今,郭昭儀覺着,也就皇後還有些用。
主仆倆有心見李皇後,坤寧宮卻是四門緊閉,郭昭儀只得了一句“昭儀請回吧,娘娘不想見您”。
內間的張德妃本在教圓圓臨帖,聽了郭昭儀在外求見,先讓乳母把圓圓帶下去,而後冷笑一句:“兔死狐悲,物傷其類,偏顯著她衷心不改。”
李皇後本來看着圓圓練字還高興,養在跟前久了,倒真多了幾分疼愛,被郭昭儀一攪也覺着無趣:“文氏剛進宮的時候,也不似如今狠辣。樹倒猢狲散,倒只有郭氏還肯陪着她。”
陪不陪,都是個死,有甚用。
外頭的郭昭儀被拒之門外,也顧不得體面尊榮,一頭就往門口的牆上撞去:“賤妾心知入不了皇後娘娘的法眼,只求見一面娘娘,說上幾句話!”
楊姑姑和坤寧宮守門的兩個內侍不妨郭昭儀有撞柱而亡的心思,等趕過去查看的時候,卻已經是頭破血流,楊姑姑哭得一句:“昭儀您這是何苦啊!”
宮裏有品級的妃子破了相,鮮血順着右半邊臉不住地往下淌,坤寧宮的內侍也慌了神,連忙又往內間通報一聲。
鬧成這樣,也不好看。就是張德妃也無話可說:“讓她進來吧,您再不聽她說兩句,只怕她還要死在貴妃前頭。”
楊姑姑拿絹子捂住郭昭儀的額頭,但郭瑷得了皇後請她進去的令,一把奪過楊姑姑手裏的紗絹就提裙往裏走。
流了不少血,郭昭儀跪在坤寧宮正殿上,身子都有些打晃:“妾郭氏,多謝皇後娘娘賞臉。”
李皇後也知道她的意圖,懶得跟她多話:“受了傷,就好好回永安宮去治,在坤寧宮鬧什麽?”
如今就是華佗再世,只怕醫得了郭昭儀的身,也醫不了她的心。
她一把扔了頭上染得緋紅的絹子,又不住給皇後磕頭:“皇後娘娘,妾知您仁善,求您給貴妃一條活路!”
說到這個,皇後也有現成的話來搪塞她:“貴妃在承幹宮好好的,聽說身子也大安了,只不跟往常一般愛說話。若你口中的活路,指的是陛下的恩寵,那本宮也愛莫能助!”
命都沒了,還要什麽恩寵。郭昭儀頭磕得越響,血就流得越多,滴在坤寧宮的地上,形成點點斑駁。
但她自家卻試不着疼,還是一味懇求:“往日妾與貴妃,做了對不住娘娘的事兒。先害得娘娘痛失親子,後又對太子一家百般磋磨,可這一切,這一切都是那位的意思啊!皇後娘娘,妾與貴妃不過是他豢養的會咬人的狗罷了!”
那位是誰,郭昭儀沒有明說。李皇後只當文貴妃造了一輩子孽,到了陰曹地府,跟閻王爺都論不清。卻不妨,這兒就先有個替她銷帳的人。
往事多恩怨,彈指淚和聲。這些年的愛恨情仇,縱有聖人在背後煽風點火,文月欣自己卻也不完全無辜。
對于貴妃将來的命運,李皇後只說了一句:“善惡到頭終有報,只争來早與來遲。她的事兒,本宮管不了,也不想管。”
郭昭儀聽懂了皇後的話,卻還是用她那雙沾滿鮮血的手往李皇後腳邊爬去:“皇後娘娘,皇後娘娘,您知道的!貴妃她本來是與世無争的性子,她原來對您也是敬重有加的啊!是陛下!是陛下!是他!”
所有人都覺得文貴妃罪有應得,只有郭瑷還在懷念二十年前那個惠風和暢的春日,貴妃對她的寬恕與救贖。
不知是幸,還是不幸。
張德妃躲在屏風後聽了這半晌,擔心皇後被說動,幹脆站了出來,對着一臉血污的郭昭儀說:“既然你說,你們造的孽都是陛下指使的,那為甚落了難不去找他?反倒來求被你們害得夫妻情絕、兒女恩斷的皇後!”
見郭昭儀心死,張德妃話說得更透:“害人的是你們,如今哭到門前來的也是你們!要我說,還不如做出個老死不相往來的樣子,我還敬你們有三分血性!”
就這麽當着皇後和德妃的面兒,郭昭儀沒有半分皇家宮妃的儀态,臉上血水混了淚水,嘴裏念念有詞:“咎由自取,與人無尤……咎由自取,與人無尤啊!”
這回永安宮裏,倒換了文貴妃守在郭昭儀的床前,喂她吃藥,替她寬心:“瑷瑷,你怎麽好去惹皇後的。”
文貴妃病好得差不多了,膝蓋上的傷用了聖人的藥,連疤都沒留下。她鬧了沒臉,躲在幹清宮再不肯出來,今兒為着郭昭儀才跑一趟永安宮。
郭昭儀聽了文貴妃的聲音,悲從中來:“娘娘,您來看我啦?”
文貴妃把痛哭流涕的郭昭儀摟進懷裏,還安慰她:“瑷瑷,是我。你宮裏的薔薇開得可真好,早知道,我前幾天就該過來的。”
郭昭儀不知道貴妃聽說成王挨打的事沒有,也不敢跟她提,只順着她的話說:“您喜歡,我叫宮人們插在瓶裏,給您送過去。”
誰知文貴妃卻嘆氣:“不用了,就讓她們自己花落吧。”
從她失寵,聖人連問都沒問她一句。昨天白姑姑又告訴她,陛下在幹清宮拿鞭子抽了成王。文貴妃再蠢笨,多少也悟了一點兒精髓。
她就在幹清宮靜靜等着,等聖人的三尺白绫或一杯毒酒。這兩樣,無論哪個給她,她都受着。
再看着郭瑷為她受傷,貴妃自己倒先想開了:“明日是我的生辰呢,瑷瑷準備了甚替我祝壽?”
三十八歲的人,生生在這宮裏挨了二十多年,把人生最美好的年華都蹉跎了。貴妃近些日子時常自問其心,她哥哥能征善戰原是她最得意的事兒,如今倒覺得,還不如一輩子在秦淮河做個勾欄嬌娥。
貴妃的話,是無比平靜的,甚至透出幾分安然自若。郭昭儀猜測她應該知道了什麽,問她:“娘娘您怎麽了?”
文貴妃微笑着回道:“瑷瑷,你不用為我費心了。”
不用為一個将死之人費心,這是她能對郭昭儀說的最後一句話。
郭瑷不想在今天談什麽生死,她只想再多看一眼貴妃,把她眉目舒展的模樣刻在心裏。希望來世,過了奈何橋,飲了孟婆湯,她能變作男兒身,帶着明媚活潑的貴妃乘船夜游、比翼雙飛。
本來還想問一句貴妃,她有沒有恨過聖人。但一想到連李皇後都不曾心生怨恨,郭昭儀就幹脆不再多此一問。
多情只有春庭月,猶為離人照落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