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第四十六章
第四十六章
睜眼和閉眼是一樣的,四周一片漆黑,除了自身靈體泛出的微微白光,看不到任何其他。
已經過了多久
從被莫靜秋宗洋鴻夫婦奪舍開始,已經過去了多久
這裏好黑,到底是哪裏
童楓亭抱着丈夫支離破碎的靈體,哽咽: “陸狄,不要睡,我們說說話。”
一只從小受盡寵愛的小松鼠,一個泡在蜜罐子裏長大的女孩,此前不需要會做任何事情,因為一切都有陸狄。
陸狄會将她的一切都料理得很好,家務做飯,她從來都是象征性地打打下手,水費電費一個月要花多少從來不知道,就算會跟着陸狄出去買菜也從來不記得最近的菜價漲了還是降了。
她從來都把自己當成扒拉在陸狄身上的一個挂件,肆無忌憚地接受寵愛和包容。
為什麽不呢誰又規定了一個人不能嬌氣地過完一生呢。每個人都有自己喜歡和合适的活法,她不喜歡自立自強,也不需要自立自強,而恰好陸狄是個完全值得托付與信任的人。
陸狄曾問過她,如果有一天他不在了,她該如何。
當時猶在安穩幸福的日子裏,童楓亭記得自己是這樣回答的: “你生死我都跟着你!你撲街了,我就跟着躺平嘛!”
倘若生活永遠平靜,他們或許可以這樣過完一生。童楓亭年輕的時候是一個受盡丈夫寵愛的小女人,老了也是個孩子氣的嬌氣老太太。
可她認識了那個叫莫靜秋的女人。
她們是在一場插花課上認識的。
普通人不知道妖的存在也認不出,可妖與妖之間卻是可以一眼看出對方的身份。
莫靜秋長得很是高挑漂亮,為人清清冷冷的不愛說話,且不管她的本來面目是怎樣,那時候她展現在童楓亭面前的就是這種形象。
什麽也不懂的傻白甜對于主動和自己親近的大美人沒有半點抵抗力,莫靜秋那般高冷,卻偏偏愛和自己多說幾句話,且她們本體都是松鼠,故而很有老鄉見老鄉的親切。
女孩子間的友誼,有很多是膩在一起膩出來的。她們一起上完了插花課,又相約一起報了其他課程,日複一日的相處中,成為了親密無間的朋友。
第一次帶莫靜秋回家下午茶,被加班回家拿資料的陸狄碰到了。也不知道陸狄是怎麽回事,當晚就和童楓亭談了些不愉快的話題。
陸狄說,他覺得莫靜秋心思不純,這樣的人最好不要結交。
這是他第一次不支持童楓亭。
童楓亭哪裏聽得進丈夫對自己好朋友的偏見,僅僅是見了一面而已,什麽都不解,怎麽可以妄下定論否定一個人為此童楓亭和陸狄鬧了很久的別扭。
陸狄從來不是個會強人所難的人,童楓亭不願意,他便不會逼妻子和莫靜秋斷絕交往,只囑咐着以後相處中多留點心。
後來安分的許多年似乎證實了陸狄當初純粹是多心,莫靜秋對童楓亭當真好得不像話。
陸狄出差不在家,童楓亭病了,莫靜秋會過去照顧,和陸狄一樣煮好飯菜看她一口一口吃下,再陪她說會兒話才會走,偶爾還會留宿,晚上熄了燈,兩人躺着聊天,幾乎有說不完的話。
人生能有這麽合拍的朋友實在難得,十幾年的時間,朋友足以變親人,在童楓亭的心中,除了陸狄,莫靜秋怕就是最重要親近的人了。
出事的那天是童楓亭的生日,她邀請了莫靜秋宗洋鴻夫婦到家裏做客,酒足飯飽時夜色已深,她去地下室的酒窖裏去取兩瓶藏酒讓莫靜秋帶回去。
通往地下室的樓梯有些陡,童楓亭扶着牆壁慢慢走,莫靜秋就慢慢地跟在她身後。
“藏了三年的果子酒,前些日子我嘗了嘗。”童楓亭比了個大拇指,邊走還邊回了個頭,笑得眼睛彎彎的, “別陪我啦,我自己去拿就好,很快的。”
莫靜秋只淡淡地看着她,沒有搭腔。
兩人到了地下室,童楓亭打開酒櫃,踮起腳拿出一瓶酒,燈光照上透明的酒瓶,顯得裏面的液體紅得明豔。
“給,我再拿一瓶。”童楓亭遞出酒瓶,卻見莫靜秋站在原地不說話,她的臉有一半陷在陰影裏,說不出的冷漠。
沒由來的,童楓亭心下一驚,幾乎産生了想要逃的沖動。
莫靜秋的眸子裏有種從未有過的瘋狂,她盯着童楓亭看了好幾秒,最後才慢慢說道: “楓亭,對不住了。”
童楓亭終于還是被吓得往後退了一步,試探地開口: “靜秋”
嘭——
酒瓶砸落在地,濃重的眩暈感籠罩了她,她聽到了雜亂的風聲,古老的吟唱聲,孤魂野鬼的竊竊私語,以及陸狄的怒吼,那些聲音忽近忽遠,雜亂無章。她想聽清陸狄在說些什麽,可終究沒有敵過越來越昏沉的黑,陷入了沉睡。
再醒過來時,她和陸狄均已是靈體狀态,她沒有受其餘的傷,陸狄則是連靈體都變得破碎不堪。
童楓亭無法去思考隐藏了十幾年的莫靜秋的狠毒,并非不受打擊,并非不痛不恨,只是眼下她只能看到陸狄的處境。
軀體被奪,魂魄受損,如果什麽也不做,就這樣下去,陸狄的靈體,或者說魂魄遲早湮滅。
靈體沒有妖力,她眼睜睜看着陸狄落入這般危險境地,卻不得離開半步。
這個地方的孤魂野鬼們好兇啊,稍有不慎就被撓得頭破血流,陸狄的靈體再也經不起任何撕扯了。
童楓亭的後背被其他惡鬼撓出了很多道傷口,又深又疼。分明以前手指破個口子她都要很嬌氣地哼唧半天,可是現在她只是一聲不吭地戒備着,試圖保護好沉睡的陸狄。
偶爾她低頭看向雙目緊閉的陸狄,會有些恍惚,原來她的保護神也會這麽弱小,也會有需要她保護的一天。
倘若命裏有此一劫避無可避,或許她不會那樣後悔。但世界上那麽多悲劇,并非每一個都是無可避免。如果一開始她就聽從了陸狄的話,離莫靜秋遠點呢
可惜沒有如果。
莫靜秋那般會隐藏,我這般愚蠢,又怎麽會看清
可……分明陸狄提醒過呀,是我沒有聽!
如果我聽了,但凡我聽了……也不至于是現在這樣!
因着這些虛妄的後悔,童楓亭陷入痛苦的漩渦。
凄風苦雨,陸狄的意識偶爾會有極短暫的清明,每回都只能看到童楓亭滿臉疲憊的戒備。他昏昏沉沉地想,從來沒有見過她這般模樣,然後又陷入黑暗。
偶爾他會看到童楓亭被其他失了智的靈體瘋狂圍攻,他想幫,可只能在無能為力的煎熬中再次陷入黑暗,然後下次再醒過來,看強打精神的童楓亭粉飾太平。
暗無天日的日子不知道持續了多久,後來四周開始有了些許微弱的光,那些兇惡的靈體也一個接一個地沒了蹤影,童楓亭有些高興,她終于可以将陸狄安頓好,自己試探着往外走走,就算不是去找救陸狄的方法,也至少要知道現在身處何地。
她将陸狄藏好,循着光源走出去,終于看清了自己所處的地方的模樣。
這是一片完全的死地。
枯萎的樹木零零散散,或豎起或卧着,刻着烈火灼燒的痕跡,枝丫張牙舞爪地紮向天空;巨大的妖獸屍骸保持着死前的猙獰的動作,空洞的眼眶沉默地盯着她;零散的斷戟和骸骨碎片細細地鋪了一地,一眼望不到頭。
微光從密布的烏雲中透出,一束一束地打在這片苦難的土地上,遠處綿延的山沉沉地壓過來,讓人幾乎要生出時間凝固的錯覺來。
可這裏畢竟不是凝固的,極遠處有慌張奔逃的靈體,他身後并沒有見到有任何東西在追,可他還是在片刻後扭曲着,就像是被吸進了透明的漩渦。
下一秒,童楓亭有了某種不好的預感,幾乎就在一瞬間她明白了最近所謂的太平是為什麽,那些飄蕩在附近的靈體都被某種未知的力量清除了。
童楓亭倉皇奔逃。
回到陸狄身邊的時候,陸狄竟然醒着。
接下來的幾天,兩個人只管躲在一只死去的妖獸的殘骸內,連說話都很少。陸狄沒有任何精力,一直處于清醒與沒有意識的邊緣,童楓亭則只管抱着他。
這裏就是完全沒有希望的,就這樣靜靜地依偎着,直到被那股不知名的力量找到并清除,或者自行湮滅。
末路窮途的那天來得很快,最後那刻,童楓亭輕聲問陸狄: “我是不是很愚蠢。”
“不,楓亭。”陸狄的聲音更輕更低,說每一個字都顯得很吃力,但他盡力說得清晰, “是惡人太狠太壞。”
一切都迎來了一個結局。
塵埃落定。
童楓亭的靈體似乎在思索,恍惚間,一時以前一時現在,讓她不知今夕何夕。
風聲漸起,烏雲湧動,某個節點,童楓亭忽然像瘋了一樣地放聲大哭。
唐蔚擰眉: “沒有猜錯的話,陸狄在幻冥石裏。”
“好。”同一時間,宋灏擇深厚的靈力探向了幻冥石。
耳邊嘶啞恸哭仍在繼續,不知道過了多久,宋灏擇的靈力強行從幻冥石裏帶出來很多片破碎的,已然沒有任何意念的魂魄,看樣子為了搜靈魂碎片花了不少精力。唐蔚連忙配合着以鳳凰之力将魂魄包裹起來,細細辨認,果真是陸狄。
宋灏擇說: “很奇怪,幻冥石裏除了陸狄的靈魂碎片散落在各處,其他魂魄都已經真正意義上地消散了。”
童楓亭的哭聲漸漸停止,唐蔚留意到她似乎正直勾勾又眼巴巴地看向這邊。
唐蔚在地下室收過陸狄殘魂,此刻仍舊溫養在妖盟會的結界瓶裏,這次收的看來就是剩下來的那部分,比起地下室的殘魂更為不濟,幸虧随身攜帶了結界瓶,唐蔚連忙将鳳凰之力包裹着的殘魂放了進去。
童楓亭終于還是靠了過來,期待又防備地盯着唐蔚。也是在一瞬間,濃霧如潮水般散開,幻冥石嗖地一下準備竄天,卻還是被童楓亭的濃霧捉了回來。
看來猜測确實是對的,為什麽童楓亭要拼死守護或者說困着這顆幻冥石,因為陸狄被幻冥石吸取了魂魄,困在裏面出不來。
而又因為某些原因,童楓亭失去了可能是部分也可能是全部的記憶,但唯獨沒有忘記幻冥石裏有重要的人。可惜時間太久了,她漸漸地連重要的人在裏面也忘了,只憑本能守着,留着,困着這顆幻冥石。
大約是看出了唐蔚收取魂魄的動作很輕柔,童楓亭慢慢向他靠近的姿勢顯得沒那麽防備了,但她放下防備的同時宋灏擇可沒有,且也因為她靠近唐蔚而做出了防備的姿态。
多年獨守虛妄之地的緣故,童楓亭很明顯地變得無法和人正常交流,她只看了一眼宋灏擇,忽然自動變幻成一束白光,在唐蔚封閉結界瓶之前鑽了進去,就像個歸家的雛鳥。
這一切不過發生在瞬間,雖然快,唐蔚卻并不驚訝,他封閉結界瓶,隔出了一方小小世界。
幻冥石仍舊在濃霧中不得掙脫,被唐蔚一道收了。
至此,算是告一段落。
返程的第二天晚上,童楓亭大概是緩過勁來了,主動出來和唐蔚宋灏擇交換了一些訊息。
比如,他們夫妻二人如何遇害,又如何會在雙雙中了幻冥石的招之後,童楓亭得以出來,且陸狄并未被磨得煙消雲散。
“是個中年男人。”童楓亭蹙眉回憶, “進到幻冥石後我就失去了意識,等我再清醒過來的時候已經在外面,那時候我發現自己能用靈力了,還能從幻冥石上微弱地感受到陸狄。那個男人對我說,只要我守着這顆幻冥石守十年,陸狄也會安全出來。”
唐蔚靜靜地聽,他的左手邊,宋灏擇靜靜地開着車。
童楓亭繼續說: “除了照辦,我沒有任何資格問他這樣做的原因。他應該對我的記憶動了手腳,我守着守着,就慢慢地忘記了一切。”
唐蔚問: “那個男人長什麽樣有什麽特征嗎”
童楓亭回憶半響,最後将目光落到了宋灏擇的後腦勺: “和他長得有點像。”
中年男人的長相問題只是這場談話的很小的一部分,他們的話題很快轉向了別處。得知莫靜秋夫婦将他們倆奪舍,轉而拿白貓席圍開涮演了一場金蟬脫殼的大戲後,童楓亭對昔日摯友的惡毒程度又有了新的認知。
“陸狄還有一小部分的魂魄在妖盟會,但你不要有太大的期望。”唐蔚道, “你們的身體仍舊被保存得很完好。”
童楓亭低頭沉思了會兒,要說沒有期盼那是假的,但陸狄的情況她也清楚。她想,陸狄能活她也就活,陸狄救不回來她也就選擇跟他走: “謝謝你們。”
車一路開,談話持續了很久很久。
這場談話之後,為什麽童楓亭會出現在虛妄之地,唐蔚也終于确定了, AB世界的相通點,除了宋灏擇家和自己家,還有虛妄之地和花園洋房。
前者是唐蔚自己布置的,至于後者是誰,唐蔚心中有兩個人選,一是唐禦戈,而是童楓亭所說的那個中年男人。
繼續在這兩人當中比較,又得出了大概率不是唐禦戈的結論。
很明顯,他創造B世界保護靈的事,此前一直瞞得很好,唐禦戈也一直不清楚。如果唐禦戈知道了,一定會不惜代價在唐蔚還沒有恢複記憶的時候悄悄地毀掉B世界和靈。而不是切割并改造攝靈石,使其成為對宋灏擇有生命威脅的存在。
而這個對宋灏擇的生命有威脅的攝靈石,卻能被凡睿淵壓制。且據蛇妖先前的控訴說,凡睿淵并非壓制攝靈石的合适人選,只是被老館主逼迫着将攝靈石帶在身上,幾乎也是用命在耗。盡管後來宋灏擇向凡睿淵求證,得到了事情并不是這樣的回複。
蛇妖堅信凡睿淵不是B世界的人,她來自于現實世界,唐蔚也能稍微看得出來。
可這不奇怪嗎為什麽一個現實世界裏的人會出現在B世界是時間出現了裂縫陰差陽錯之下的結果是她自己主動謀求還是B世界裏存在着什麽了不得的東西在刻意引導
結合所有已知,唐蔚只能想到這樣一個人:老館主。
唐蔚進到這個世界以來,就沒有見過老館主,那麽這位老館主到底是跟着B世界劇情走的護子心切的老父親,還是,根本就是B世界之外的人。
倘若是後者,他是誰,他有什麽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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