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雪地封路」
第34章 「雪地封路」
付汀梨做了個冗長繁複的夢。
一會夢見, 她還在加州,頂着一身傷一瘸一拐地出院,女人穿她的寬大T恤, 騎一輛摩托車, 扔一個頭盔給她, 她戴着頭盔,坐在高高的摩托車上, 抱女人的腰。
她們果真成了一對亡命鴛鴦, 環游世界後回到上海, 已經是彼此都塵埃落定的三十來歲。
她開了家客流不多、但自由自在的雕塑工作室,還是那樣年輕天真,只做自己樂意做的事情,哪怕一切燒成一把青白色的灰,也燒不盡那顆年輕坦蕩的心。女人成了家喻戶曉的
女演員, 演一部電影就拿一個獎,還像在加州那般濃烈自由,喜歡那廉價的紅酒爆珠煙, 也喜歡像以前那樣不由分說地摁住她同她接一個惡劣的吻。
剛開始她們愛得躲躲藏藏,後來她們愛得轟轟烈烈、義無反顧, 管網上鋪天蓋地的謾罵和議論, 管全世界都恐同, 真像電影裏主角一樣, 只要自己活得盡興。
到了晚上,她們開着那輛複古老車到處兜風, 女人接一個電話說下部電影角色被換。再後來她們分分合合, 不知為什麽越愛越糟糕,最後在敞開公路上分了手, 她撿起一塊石頭就往車上不要命地砸,頭破血流地躺在路中央,說這個世界好渺小,連一對有情人都容不下。
一會又夢見,她家裏還是破了産,她媽還是欠了一屁股債,她還是住進一條破舊不堪的老街,遇見一個穿綠格子襯衫和帆布鞋的女人。
女人開一輛卡車,抽一根皺皺巴巴的眼,随意挽起的長發頹喪又飄搖。
卡車搖搖晃晃地經過,女人回頭,望住她。她笑着喊她“阿鴦”,然後跟着上車,在荒無人煙的公路上奔赴一場又一場往下落的雪。
她們擠在一輛窄□□仄的卡車前座裏相愛。最後,阿鴦在一場暴風雪裏死去,她在雪裏躺了好久,看那些白皚皚往面上撲的雪塊。
在心裏想這個世界好龐大,偏容不下一對有情人。
付汀梨猛地睜開眼,心跳快得像打鼓。紛擾複雜的故事像是一場龍卷風過了境,在她腦子裏攪得一塌糊塗。
這兩個夢無比真實,卻又都不得善終,折騰得她醒過來時像是快缺氧,視野有些不清晰。
恍然間,她睜着眼睛,和那一閃一暗的簡舊白織燈對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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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現眼前既不是夏日敞開的公路,也不是四面八方撲過來的厚重雪塊。
白熾燈光影在眼前晃成重影,她失魂落魄地望了一會。
心想這兩個夢怎麽沒一個好結局?又想,如果一定要選一條路走自己到底會選哪一條?
“喲?醒了?”
陌生高亮的女聲在耳邊出現,戳破那些稀裏糊塗的問號。
付汀梨微微側一下頭,隐約間只看見一個糊白人影站在床側。
下一秒就只覺得疼,全身都疼。
密密麻麻的,像是有缭繞惡毒的火苗,肆無忌憚地從骨頭縫裏鑽進去,讓她整個脊背都麻。
“疼。”
她只說了一個字,就覺得自己的唇幹得像是皲裂的旱地。
“疼啊,都凍傷了當然會疼了,冰天雪地的,零下這麽多度,自個外套都脫了背個高燒病人走兩公裏路,還真把人拖了出來,也真是當代活雷鋒哈。”
女聲帶着調侃的語氣,就飄在她床邊上,有一搭沒一搭地傳過來。除此之外,還有些叮當哐啷的動靜在。
付汀梨覺得自己喉嚨像是被火燎過,她盯着那洗得發白的白大褂上搖晃的吊牌,重影緩慢聚焦,心緒逐漸安定,落到那實實在在的“穆遲雪”三個字上——這看起來像是個醫生的工牌。
兩個不着邊際的夢,随着眼前越來越實的三個字越飄越遠,越來越碎。
她覺得自己好糊塗。
騎摩托車成為亡命鴛鴦的,從來都不是她和孔黎鳶。
這世上也從來沒有阿鴦這個人。
現在,只有住在老街落魄沉抑的她,和已經成了女演員的孔黎鳶。
明明只是劇組打雜工的一個,在片場待了幾天,和女主角同走了一段路,怎麽偏偏還入了戲?
還要做兩場如此光怪陸離的夢?在夢裏說那些有情人的怪話?
“她呢?”付汀梨掙紮着說。
“誰啊?哦,知道了,你背過來那人沒事。”
女醫生馬上接過她的話,手按在她肩膀,毫不留情地把想要坐起身的她按回去。
“哎你這吊着水呢,別亂動!”
付汀梨坐了回去,漫天徹地的痛又攀了上來,附在皮膚表層,侵入骨頭縫隙。
她盯着晃眼的白熾燈,心想确實也是沒什麽好擔心的,既然确定了人沒事。
那肯定是被趕過來的經紀團隊接走了,總比和她一塊待在這破敗簡陋的救助站強。
她抿着唇,實在想象不到孔黎鳶像她這樣頹喪狼狽地躺在這小站的模樣,也不知道這人高燒有沒有退了。
剛剛趁着醫生給她查體,按她哪痛哪不痛的間隙,她一邊答,一邊打量着周圍的環境。
這看上去不像是醫院,設施簡陋,白撲撲的空間狹小,就擺着張淩亂的桌子、藥品塞得滿滿當當的玻璃架子,和幾張像是臨時搭起來的病床,病床周圍還放着幾個裝着簾布的架子。
這會簾布都拉開了,除了她,另幾張床上都躺着幾個包裹嚴實的人在昏昏沉沉地吊水。
——應該就是哪個村裏或者鎮上的救助站。
“那我什麽時候能走?”
她忽略自己心中隐隐的鈍痛感,又扯着還泛疼的嗓子問。
“走?走哪去?”
姓穆的女醫生低頭瞥她一眼,然後把那頭頂上空蕩蕩的吊瓶摘下來,重新換了一瓶滿滿當當的吊上去。
付汀梨眨了眨眼,沒明白這穆醫生的意思。
“你要是說的是離開這兒,那你吊了這瓶水就能走。”
穆醫生利落地回了一句,然後就将她病床外的紅黃色薄簾子一把拉了回去,拉了半圈,把她和旁邊幾張床都隔開。
付汀梨連擡起眼皮都有些費力,她看了看剛剛裝上去還滿着的吊瓶,覺得那裏面的水都晃得她頭暈。
還沒等重新阖眼,耳朵邊上又是嘩啦啦兩下拉簾子的聲音。
她被聲音引着望過去。
就看那穆醫生,把她病床右側那緊閉着的那簾拉開了。
走進去,嘀一下給躺在病床上那模模糊糊的人測了體溫,嘴裏嘀咕一句“三十六度八,可以,燒退了”,然後動作爽利地給人換了瓶吊水。
付汀梨沒反應過來。
穆醫生便已經幹脆利落地結束,走出來,一下把簾子拉了回去。轉過身來瞥到她迷迷怔怔的眼神。
眯眼笑了一下。
像是知道她在想什麽似的,走過來,把她這邊簾子拉了一半,留下點空,讓她正正好好只看得到隔壁。
然後又走過去,把隔壁那簾子也拉開一半,讓隔壁那人也正好露出上半身,能看得到她。
接着才雙手插進白大褂的兜,轉過身來望着她,
“救助站不收費用,你們兩個吊完這瓶水就都可以走了,去找個別的地方休息,別留這占地方。”
走出去之前留下警告,
“在吊完這瓶水之前,都不要亂動!我可不想又重新給你紮一遍針,給你女朋友紮那麽好幾遍已經夠費勁了!”
經過這麽一說,付汀梨是先意識到旁邊那床就是孔黎鳶的,然後再意識到那格外紮耳朵的“女朋友”字眼。
然後又想這穆醫生怎麽想法這麽古怪,孔黎鳶怎麽會是她女朋友?
最後掀開被子想下床,卻又扯到吊針,眼看着吊針往上回血了,又想起“不要亂動”這四個字,愣了一會,乖順地重新躺到床上。
這穆醫生挺神奇,預判了她的動作提前警告她不要亂動,又拉開了半截門簾讓她可以看到旁邊病床。
就是“女朋友”三個字不對。
這次從雪地裏脫險,付汀梨明顯感覺到自己體質沒二十歲時好。
二十歲那場驚天動地的車禍,她渾身是血地被送入醫院,歇了一天半晚就能活蹦亂跳地下床,頂着一身滲着血的紗布,還能吹蠟燭過生日。
二十四歲一場不算暴風雪的大雪,沒見什麽外傷,反而把她折騰得渾身上下都層層疊疊的疼。
這會醒過來,稍微動一下就疼得呲牙咧嘴,只能重新躺回病床上,稍微偏着點頭,去瞥旁邊病床的人影。
兩張病床之間隔得有點遠,她只看到孔黎鳶蓋在被子裏,穿一身黑,露出淩亂的發,潮紅褪去泛着蒼白的皮膚,還戴着口罩和冷帽,那頂鴨舌帽被摘下來折疊在一旁。
看來是那穆醫生也認出了孔黎鳶,沒把她口罩帽子都摘了。
不然這會也不會沒有人探過來,大明星孔黎鳶被雪困住可是個大新聞,這是個一看就沒什麽保密措施的救助站,要是洩露出去,這會保不齊有多少人來圍觀。
但穆醫生嘴上不饒人,人倒是很好,替她們打了掩護。
想到這裏,付汀梨松一口氣。
可又想不明白孔黎鳶為什麽還在這裏,為什麽向導不聯系人把人接走?還有那穆醫生既然都把孔黎鳶認出來了為什麽還說她是她女朋友?
想到這個關鍵的問題,一陣從肺裏卷來的疼痛就劈天蓋地而來。
她捂在被子裏咳了幾下,想把這要命又吵人的咳嗽壓下來。
但怎麽着都壓不住。
像是快要把肺都咳出來,在火上烤一通再送回去才能消停點。
咳嗽聲還是吵到了其他人,隔壁簾子裏傳來翻身抱怨的聲音。
還有那邊的孔黎鳶。
付汀梨本來還悶頭在被子裏,想着這咳嗽怎麽沒完沒了的。
就聽見被子外面,傳來特別惝恍特別輕的幾個字,
“付汀梨。”
像是一片下落的雪花,飄飄輕輕的,落到她的心髒。
付汀梨頓住,那要命的咳嗽便也莫名聽話,跟着她停頓了幾秒。
喉嚨裏的癢意像一陣快要熄滅的火,慢慢騰騰地消了下去。
她緩一口氣,掀開自己頭頂的被子,便對上一雙望過來的眼。
那雙深邃的眼被淩亂的發擋了一大半,睫毛輕輕垂着,好像無波無瀾。
卻又不那麽平靜。
細微地顫動着,似是隐着燃燒的瘋狂的白焰,正在蓄力,仿佛下一秒就要生起漩渦。
卻又在付汀梨望過去那一秒,所有矛盾的濃稠的漩渦都消失。
只剩下單薄兩個字。
“你怎麽樣?”
先開口的是孔黎鳶,大概是連續四十度高燒的原因。
她的聲音聽起來沒什麽氣力,有些虛弱,完全不像平時的孔黎鳶。
“沒什麽問題,就是怕冷,風一刮過來就愛咳嗽。”
付汀梨也發現,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嘶啞又沙澀,再也找不見剛剛夢裏,她坐在摩托車上高亢地喊“一路順風”的語調。
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呢?連聲音都改變了。
還是說這一切本來就只是一場夢,和現實一點也不挨邊?
“你呢?怎麽樣?還難不難受?”
不自覺地咳嗽了幾下,付汀梨又扯着自己有些破的嗓子問孔黎鳶。
孔黎鳶還是望着她,從睜開眼就沒有把目光移開過。
這會聽見她問
,竟然仰躺在有些發黃的舊白枕頭上,有些散地笑一下,
“也沒事。”
只是這笑依然沒什麽氣力,配着這人蒼白的氣色,顯得有些頹靡。
天花板上的白熾燈時不時閃一下,在她們之間制造出明明滅滅的光影效果,和一陣難以言喻的沉默。
以及仿若一場定格電影般的對視。
直到付汀梨也突然笑出聲,她覺得她們好像剛剛從那場車禍裏醒來。
四年前那場車禍,孔黎鳶渾身是血地将她背出去,她孤零零地醒來,沒能像現在問一句“你有沒有事”。
如今一場大雪,她又将孔黎鳶背了出去,這次她們竟然在同一個病房醒來,彼此瞥見各自的狼狽。
像現在這樣相視一笑。
好像中間什麽都沒發生,好像加州的結尾就如此平凡簡單。
“你笑什麽?”聽見她笑,孔黎鳶輕飄飄地問。
“沒什麽。”
付汀梨緩了口氣,平躺在病床上,看頭頂白花花的天花板。
明明渾身的疼痛沒有逝去一點,心裏卻突然覺得松弛暢快。
“就是覺得,剛剛那些話好像應該在四年前說。”
她坦誠地說,卻又在孔黎鳶接話之前,自言自語地補了一句,
“不過應該也不會像現在這樣,要是那時候,我們兩個醒過來……
像現在這樣躺在同一個病房,等各自的家長朋友過來接,就還挺奇怪的。”
那就太普通了。
——再次回憶起加州的結局,付汀梨竟然這樣想。
她有時候甚至會覺得,那個模模糊糊的告別剛剛好,不需要醒過來,兩兩對峙,彼此說一些稀疏平常的話,然後又客客氣氣地道別。
如果那個時候,孔黎鳶真等她醒過來再走,反而她不知道再對孔黎鳶說些什麽。
但偶爾也會想,如果當時,加州的一切都在平常普通裏結束,她們像和祝木子她們一樣,說一句後會有期,好好抱一下确認彼此都安好,也不至于讓她到後來都那麽念念不忘。
——但念念不忘就是一件壞透了的事嗎?
“如果現在是四年前,你想和我說什麽?”
孔黎鳶冷不丁提出了這個問題,聲音倦得厲害,但還是打斷了付汀梨的思緒。
她茫然地晃一眼天花板,又望旁邊病床上的孔黎鳶。
孔黎鳶仍舊在望着她,即便那雙眼裏已經流露出疲憊,但更多的,還是一種她從一開始就讀不懂的情緒。
付汀梨笑了一下,搖搖頭說,“沒什麽好說的了吧,想說的都已經說了。”
她說得坦蕩,一點也不掩飾,一點也不違心。
那句“一路順風”已經是她想說的話,還那條項鏈給孔黎鳶,也已經是她想做的事。
關于那個旅途的結局,她相信年輕的自己已經沒有任何遺憾。
而在她回答之後,孔黎鳶似乎陷入了一段極為漫長的空白,靜靜地望着她,像一張過度曝光的膠片。
不知道是在想些什麽。
“那你呢?”在這樣的注視下,付汀梨鬼使神差地問,“你想說什麽?”
孔黎鳶終于像是被從那陣空白中拽了出來。
漫長而慵乏地望住她,好一會,才又有些輕地笑了一下,然後說,
“給我再買盒煙吧。”
付汀梨沒反應過來,“什麽?”
孔黎鳶阖了一下眼,沒再重複。再睜開眼的時候,像是想起了什麽事,手很快速地往自己胸口摸了摸。
似乎是在摸到那項鏈還在,整個人都卸了一股勁兒。
付汀梨的注意力被這樣的動作轉移,她想起那項鏈上的“Ava”,最終還是沒直接問Ava是誰,而是有些遲疑地問,
“項鏈還在嗎?”
孔黎鳶停頓了一下,“在。”
付汀梨也松一口氣,“在就好。”
孔黎鳶又問,“你不問我這條項鏈是什麽?”
付汀梨沒所謂地說,“這不重要,重要的是它現在還在。”
“那那條呢?還在你那裏嗎?”
付汀梨卡了一下殼,突然想起那條“Zoe”還在自己箱子裏。文學城
而眼下她孑然一身躺在病床上,箱子在這裏是找不見的。
壞了。
她心想,然後再沒心思這麽平平淡淡躺在病床上,糊裏糊塗地找自己手機,也不知道她們在這病床上躺多久了,擡眼看窗外的天色像是已經到了第二天白晝。文學城
可她明明是在夜裏背着孔黎鳶從大雪裏走出來的,到底現在是什麽狀況,她得聯系一下向導才能知曉。
那被她留在車上的行李箱裏,當然不止有那條挂着“Zoe”的項鏈,還有她這一趟行程所有的行李。
但這麽一折騰,手機也不知道被放哪兒了。
她茫然地在床上摸了摸,沒找到手機。但整個人又受控于那條細細的吊針線,沒法掀個底朝天。
其實這事沒這麽急,只是她這會面臨周圍陌生的環境,總得尋個熟悉的東西來安撫自己。
差點就想像電視裏演得那樣把針拔了,哪怕掉一地的血,也得把手機找出來。
但就在她這樣做之前,有個人先于她,很幹脆地把自己手上的吊針拔了,吊水呲呲啦啦地往外飙。
孔黎鳶當看不見似的,很不在意地捋了一下自己亂在頸下的長發,然後就這麽頂着一身皺得不像樣的衣服,扶着床邊,泛白的手用力一撐,就下了床,沒有氣力地拖垃着床邊的高幫靴。
擡起那剛剛打吊針的手,把簾子掀開,像是這種事已經做過好幾遍。
接着慢慢騰騰地走過來,另一只手往她被子裏窸窸窣窣地探。
溫熱的體溫裹過來,像一陣影子攏在她身上,充盈着清淡的、不屬于她自己的氣息。
“你瘋了嗎?”
付汀梨沒想到孔黎鳶真會拔針,有些慌地扯過這人的手想去看傷口,但孔黎鳶卻反手将她的手按住。
等她回到吊針裏的血慢慢消失,才又把她的手放進被窩裏,看她有些咬牙切齒的表情,又不輕不重地笑一下,
“找什麽這麽急?”
這還不止,那只剛拔吊針沒有氣力的手,還在被子裏亂找亂折騰。哪怕沒有故意,也總不小心碰到腿上來。
付汀梨縮來縮去躲孔黎鳶,最終還是認了輸,
“手機,我怕我媽打電話給我。”
孔黎鳶頓了一下,“我以為你要找項鏈。”
付汀梨解釋,“項鏈放箱子裏了,箱子在車裏,得等向導過來問問他到底是什麽情況。”
孔黎鳶點了點頭。這會她們距離很近。
付汀梨能清晰看到,對方垂落的眼睫将那有些發白的下眼睑蓋住,散亂的發貼在頸下。
是有些狼狽,卻仍舊有種飄搖的美。
對方一只手在她病床周圍摸索,另一只手按着她打吊針的手不讓她亂動,
大概是怕她掙紮起來弄痛她,所以也沒握手腕,微熱的指尖只單獨握着她的指關節。
體溫雜亂地混在一起,攪來攪去,像是一次代償的攜手纏繞。
付汀梨心想這個女人怎麽經這麽一遭發燒,力氣都還這麽大,按住她的手根本不容她反抗。
她沒辦法,只嘆口氣。
盯了孔黎鳶一會,想起剛剛穆醫生說孔黎鳶紮針費力的事情,又想孔黎鳶剛剛拔針時幾乎沒猶豫的動作。
遲疑了一會,還是問,“你是不是怕打針啊?”
孔黎鳶一邊找她的手機,一邊漫不經心地擡眼看她,
“我給你這樣的印象了嗎?”
“剛剛醫生說,給你紮了好幾下針才紮進去,我看你血管也不像很細的。”付汀梨解釋,然後又湊過去問,
“所以你真的怕打針?”
“不是。”
孔黎鳶否認,見她仍是懷疑,便停頓了一下,才發出一聲輕輕的嘆息,說,
“只是不喜歡。”
這個說法似乎更合理。否則一個害怕打針的人,怎麽會像剛剛那麽利落地拔針下床?
付汀梨點一下頭,然後又瞥隔壁病床那邊的一片狼藉,
“那你這針就不打了?”
“我自己的身體自己清楚。”孔黎鳶說得很随意,語氣裏幾乎沒任何在意,“退燒了就沒事,等會出去再吃點藥。”
“那你還是找醫生看一下,要個靠譜的說法吧。”付汀梨微微皺着鼻尖。
孔黎鳶沒回她這句話,只是又像以前那般,無足輕重地笑一下,似乎是笑她過分擔憂。
“等會我讓這的醫生給我開藥。”
話落,那翻箱倒櫃的手,終于在她病床的角落,翻了一個東西出來。
“這是我的手機?”付汀梨問。
孔黎鳶把手機遞給她,但按住她的那只手也沒松開。
付汀梨單手接過,按了幾下屏幕,黑漆漆的。
像一塊拿在手裏還嫌冷的板磚。
“應該是沒電了。”孔黎鳶說。
付汀梨嘆一口氣,擡頭望一眼還剩大半瓶的吊水,
“充電器還在箱子裏呢……”
說到一半,有些猶豫地動了一下手指,結果馬上被孔黎鳶按住。
她擡眼。
孔黎鳶似乎知道她在想些什麽,不給她任何狡辯的機會,
“吊完這瓶水再想別的事。”
那只手仍舊把她按得緊緊的。
付汀梨想不通,為什麽孔黎鳶自己就可以二話不說地把針拔了,但現在卻不容許她這麽做?
但現在的确不清楚外面的情況,她不可能再在向導沒出現的情況下,自己單獨一個人折回去找手機。
“那你的手機呢?”
“不知道,醒來就不見了,應該是什麽時候掉了。”
那可能是她把人背出來的時候沒注意對方的手機,難道是掉雪地裏了?付汀梨嘆一口氣,想着喬麗潘應該也不至于正好在這時候聯系她。
她舔了舔唇,想再說孔黎鳶手機的事情,發現自己唇已經幹得厲害,不舔還好,舔一下反而痛得厲害。
這救助站實在過于簡陋,連瓶水都沒給病人準備。
不過這也怪不得人家,畢竟這救助站連錢都不收,只純粹做好事。
“你把我放開吧孔黎鳶。”她虛弱地說,“我想出去喝口水。”
順便找一找你的手機。她沒把這話說出來。
“我哪裏沒放開你。”
孔黎鳶仍舊按住她那只想要縮起來的手。
又瞥見她幹燥的唇,“你等我一下,不許自己拔針。”
“啊?你要出去啊?”
付汀梨覺得自己這下爬都得爬起來了,
“別吧,要是被拍到了怎麽辦?”
“放心。”
孔黎鳶終于松開她的手,用眼神不由分說地将她攔住,指了指自己戴得整整齊
齊的口罩和帽子。
又把那随意扔在病床上的圍巾蓋上,包住自己整個頭和肩,
“沒人能認出來我。我去弄瓶水回來,你好好躺着。”
話落,還沒等付汀梨說什麽,就很幹脆地轉身走了出去。
除了腳步有些輕有些飄之外,哪裏像是一個剛剛從四十度退燒的人。
付汀梨望了那關得緊緊的鐵皮門好一會,覺得孔黎鳶也實在神奇。
這個女人對疼痛和疾病的感知能力幾乎到了薄弱的地步,一點小傷根本折磨不到她,甚至還能笑着說“我不怕痛”。
現在回想起,她發現對方幾乎從未将痛楚顯露出來過,或者是還沒遇到令對方難以忍受的狀況?
哪怕是最嚴重的情況。
無非也就是在這場大雪紛飛裏,四十度高燒,蹙着眉,表情有些不安。
她想象不到這個女人最痛苦最悲恸的時候,會是什麽模樣。
想到這裏,付汀梨又皺起眉頭,平白無故想着讓人家痛苦做什麽?
這麽一個剛退燒就去給她找水喝的大好人,得一輩子無病無災、無痛無缺才行。
至于那從未顯露出來的痛。
她倒寧願對方從來都沒有過,或者是幹脆……只在那些精彩紛呈的戲裏有。
不知道孔黎鳶到底是去哪裏找水。付汀梨等着等着有些困,中間似是那穆醫生又攙了一個人進來,然後瞥那張空蕩蕩的床,又瞥一眼犯困的她。
“她就把你一個人扔這了?還又把針給拔了?”
付汀梨縮在被子裏,迷迷糊糊地回一句,“沒有,她去給我找水喝了。”
“剛退燒就去給你找水喝啊?”
穆醫生看到隔壁床那一片狼藉,竟然也沒有生氣,只是輕飄飄地笑一下,
“怎麽不問我呢,一杯水我還是肯給的啊。”
付汀梨困得厲害,眼皮耷拉下來,“那你不早說。”
然後想起之前那誤會的事,拉住穆醫生補了一句,
“對了穆醫生,你誤會了,她不是我女朋友。”
那穆醫生看她一會,搖搖頭,說了一句“知道了,那你好好睡一覺吧”,然後又把她緊緊扯着的手放下,在她模模糊糊的視野裏走了出去。
搖搖晃晃的白大褂實在太有催眠效果。
而且最緊迫的事情已經解釋完畢,再沒有造成誤會。
付汀梨終于松懈下來,被救助站裏的空調風撲簌簌地吹着頭頂的發,就這麽沉沉睡了過去。
這次什麽夢都沒做,睡得踏踏實實,沒有任何負擔。
再醒過來的時候,只覺得自己唇邊涼涼的,似是有人用沾了水的棉簽,正給她細細沁着幹涸的唇。
動作輕輕,很是舒服。
她知道是孔黎鳶回來了,但睜開眼還是有些費勁。瞥見那熟悉的一雙眼後,又放心地阖上眼皮。
“孔黎鳶。”她輕輕喊一聲。
“嗯?”
孔黎鳶的聲音聽上去沒什麽不對勁,甚至比剛剛要正常一點,
“要喝水?”
“你弄來了啊。”
“你說呢?”
那細細軟軟的棉簽不停地在她唇上沾着水。
“那我喝點吧。”她咂巴一下嘴。
然後又聽見一聲笑。緊接着,是一瓶送到唇邊的水,喂給她。
她迷迷糊糊地喝了,發現送到口腔裏的水竟然是熱的。多喝了幾口後,那水又移開,她有些不滿地擡眼。
孔黎鳶提醒她,“不要喝太快。”
付汀梨點點頭,伸手去拿,“我自己來就行——”
話說了一半,發現自己擡的是那只還在吊水的手。
于是下意識縮了回去。但還是沒能逃過,下一秒,熟悉的體溫裹了上來,将她像剛剛那樣按住。
“我不亂動。”付汀梨好聲好氣地說,“你把我放開。”
孔黎鳶不聽她,只一只手按着她,另一只手又給她喂水。然後又發出一聲極為細微的嘆息,說,
“老實一點不可以嗎,你這手都回血多少次了?再來一次手肯定腫得比豬蹄還難看。”
經這麽一說,付汀梨是覺得吊水的那只手有點發脹,沒了辦法,只能順着孔黎鳶喂水的動作,一口一口地喝。
吹了大半天風的向導,摸着裝着一碗羊肉湯的肚子,走進來掀開簾子的時候,看到的就是在他整個職業生涯都難以遇到的一幕。
——之前還高燒四十度的大明星,這會正穿着一身皺皺巴巴的衣服,戴着口罩帽子,亂糟糟的,形象全無。偏偏這時候了,還在給背人過來、躺在病床上的小姑娘一口一口地喂着水。
最重要的是,這兩人好像還在被窩裏偷偷摸摸地牽着手呢。
而且他都掀開簾子好一會了,這兩人也像是沒發現他來了一樣,還旁若無人地喝着水,一聲不吭地盯着對方瞧。
不知道都在打什麽主意,但看起來兩人心思都挺重。
他這麽想着,便看到那小姑娘喝着喝着,搖了搖頭,
“我不喝了,你渴不渴?”
那大明星說,“是有一點。”
然後就把口罩拉到下巴上,就着小姑娘喝過的瓶口,咕隆咕隆地喝了幾口進去。
大明星這是一點沒嫌棄啊。
怎麽跟他從手機裏看那些大明星,喝水還要用吸管的樣子不太一樣?
這兩人關系果真非同一般,早在這小姑娘拼了命也要把大明星背出來的架勢裏,向導就隐隐約約察覺到這一點。
只不過,到底是什麽關系,他還不太确定,畢竟除開大明星身份不談,這也是兩個年齡相仿的小姑娘,關系親密一點好像也還算正常。
思來想去,他決定遵循自己不太嚴格的職業标準,暫時不瞎猜。
于是又咕嚕咕嚕地把自己剛剛從雪地裏找來的箱子推進來,輕咳了一聲。
以為這下兩人能看見他了吧,結果兩人都沒反應,還是該幹嘛就幹嘛。
大明星正湊近,給小姑娘用棉簽潤着唇,小姑娘正有氣無力地阖着眼,估計是看不到他。
合着他這麽一個大活人,沒一個人看見?
——向導郁悶地想,然後又猛地咳嗽一下,這一下用大了力,胸腔都咳得疼了,那小姑娘終于注意到他。
錯愕地看過來。
他挺了挺背,摸了兩下自己有些發疼的喉嚨,幹笑一聲,把行李箱推到兩人跟前,
“都醒了哈。”
陌生粗糙的聲音打破簾內的暫時安好。
付汀梨看到向導那張被風雪吹得紅撲撲的臉,也看到向導正好奇地打量着她們兩個的眼神。
下意識就躲開孔黎鳶再沾水伸過來的棉簽,有些幹巴巴地摳了摳床單,然後朝向導笑一下。
說,
“向導大哥?你什麽時候過來的……我沒注意。”
孔黎鳶沒有馬上轉身去望身後的向導,只是盯了付汀梨一會,才将自己手中的棉簽扔在旁邊垃圾桶。
然後微微低頭,撩了一下自己有些亂的發,低下來的眼底似乎有些倦郁。
——如果付汀梨沒看錯的話。
但等孔黎鳶再擡頭的時候,那點倦郁像被收走了。文學城
付汀梨看到孔黎鳶朝向導點了一下頭,像平時那樣笑了一下,
“能從大雪裏走出來,還是得謝謝向導大哥。”
“害,這沒什麽。”
氣氛終于從剛剛的詭異恢複了正常,向導擺了擺手,還是關心了一下兩人的狀況,
“怎麽樣?都沒事了吧?”
付汀梨微微彎起眼笑,“沒事了,她退燒了,我打完這瓶吊水也可以走。”
然後又瞥孔黎鳶一眼,藏在被子裏的手指下意識地縮了縮,才問,
“現在是什麽情況呢?沒聯系上劇組嗎?怎麽出這麽大事,孔……孔老師的團隊都沒過來呢?”
她差點就在向導面前喊了孔黎鳶。
而孔黎鳶似乎也意識到了她的這下卡殼是因為什麽,瞥她一眼。▽
到底是沒說什麽。
只是被子裏那只按住她的手還沒松開,甚至像是走了神,在她指關節處輕輕摩挲着。
“這個事啊。”
向導在她們中間看來看去,最終嘆了口氣,說,
“你們得做好心理準備咯,這次大雪來得蠻邪氣的嘛,連那麽厲害的天氣預報也沒趕上。
外面都封路了,可能暫時出不去,也進不來。”
“封路了?出不去還進不來?那要怎麽辦?”
付汀梨聽到這話,驚得差點從床上跳起來,可孔黎鳶似乎是早有預料,将她實實地按住。
她恍惚地望一眼孔黎鳶。
孔黎鳶沒什麽太大的反應,只輕擡了一下眼皮,維持着嘴角淡淡的笑。
像是早就已經知道這件事似的,可付汀梨也說不準。畢竟這個人在面對這種突發狀況時,似乎永遠是平和的。
直到那覆在她手指上的指尖,很細微地顫了一下。
于是付汀梨知道,對于現在的狀況,孔黎鳶就靠剛剛出去買水那一趟,并不比她知道得多。
“對嘛。”
向導并不知道她們對視之中的彎彎繞繞,只又有些郁悶地說着現在的狀況,
“和你們劇組倒是聯系上了,只是他們一時半會進不來嘛。
我們一時半會也出不去,只能在這待着,等路重新開了才繼續彙合了。”
“那要多久才能出去呢?”
付汀梨仍舊沒從這一出中緩過神來,她對北疆這一塊也不熟悉,沒想過一場大雪就能輕而易舉帶來這樣的後果。
“我問了本地人,他們說這場雪大,按照過往的經驗來看,這一下封路……”
向導沒有察覺到這兩人氛圍又獨自變得奇怪起來,又惆悵地嘆一口氣,
“至少得三天吧。”
結論像是一把懸在頭頂的刀劈了下來,鋪天蓋地地把之後所有東西都切斷。出乎意料的是,付汀梨竟然沒覺得有多難以置信,或者是有多煩悶。
只有些茫然和無所适從。意思是,她要和孔黎鳶在北疆一個陌生的村莊或者小鎮裏,待上三天以上了?
這個問題一冒出來。
還沒等她弄清自己到底是個什麽樣的心情,到底是鈍悶多還是其他的多。
視線卻早已經不由自主地飄向孔黎鳶。
而孔黎鳶恰好也在這時候,擡起眼望她,深邃的眼裏淌着些難懂的情緒。
她不知道她在想些什麽,她同樣也不知道。
但那不算厚的被子,忽然就成了一道隔絕外界的屏障。
付汀梨能察覺到,孔黎鳶溫熱的指腹正牢牢壓住她的指關節。那裏有一道疤。來自四年前那個震天撼地的加州夏天。
那是一個只有三天的夏。
那這次,總不能再來一個只有三天的冬吧?
——她望住孔黎鳶,不動聲色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