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昏暗電影」
第36章 「昏暗電影」
她們趕到民宿, 拎着那個搖搖擺擺的行李箱,攜着簌簌往下落的雪絮,還有一身飄散四溢的羊肉湯味。
走進房間, 就是一面窄仄的全身鏡。
鏡面陳舊糙黃, 映着她們兩身揉得皺巴髒亂的衣服、疲憊的臉色和風塵仆仆的姿态。
——像一對拎着行李, 在月黑風高期間逃難,然後又在公路中央扔下行李箱大吵一架分道揚镳, 你恨我愛氣勢磅礴最後又把行李箱狼狽撿回來的苦命同路人。
不合時宜的比喻在腦子裏浮現。
付汀梨對着鏡子裏兩個模糊搖晃的人影笑出了聲, 她想起了被她用亡命鴛鴦形容的祝木子和祝曼達。
又覺得自己好笑, 渾身上下都泛着鈍痛,竟然還有心思比較。
孔黎鳶注意到了她的笑,從破陋鏡面裏盯着她看,
“你笑什麽?”
“沒什麽,就是怕你住不習慣, 地方太小了。”
付汀梨松了拎行李箱的手,把她們兩個一起拎過來的行李箱攤在地上,随手把自己從超市裏拎的塑料袋擱在上面。
打量着這個小房間的環境。
民宿是向導在當地人家裏臨時租借的一個小房間, 整個房間灰得發悶。
頂上吊着一個發昏的小燈泡,菱形格子瓷磚地面, 整牆的灰黃色花紋貼紙。
正中央擺着一張矮低木桌, 一張寬敞矮平的大床占據了房間的大部分空間, 擠靠在牆邊, 上面蓋着幾床厚重的褥子,還有幾個繡着紅橘花紋的枕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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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種傳統老式的民族氣息。
“沒什麽不習慣的。”
孔黎鳶一如既往, 很随意地摘了冷帽和口罩, 捋開自己蓬亂的發,對周遭的一切都沒心思關照。
付汀梨點點頭, 摘了手套,伸手摸了摸褥子的厚度。
估摸着分成兩床應該差不多,這才把來時就憋着的那口氣順了下去。
剛剛在餐館,向導發來微信,說房間找到了,是當地人家裏的一個小房間,還是大女兒在外打工才空下來的。
她問向導他住哪,向導說他住木屋小旅館,旅館沒房間了,然後發來小旅館和這房間的照片,讓她們選。
小旅館雖然是商業經營,但這兩天人群繁雜,衛生條件不好不說,牆面髒得黃不拉幾什麽顏色都有。
仔細一想,要孔黎鳶住那,還容易遇着些亂糟糟的人。
她們最後還是選了這個只有一個當地婦女在家的、相對幹淨安全的民宿。
一場大雪困了不少過路人,能找到這麽一個幹淨整潔的房間已經算是運氣好,總不可能還對跑上跑下的向導提些更挑剔的要求。
所以她得和孔黎鳶睡一塊。
孔黎鳶對此沒有發表任何意見,但付汀梨還是有點發怵。
雖然之前在加州也不是沒睡過,但現在的睡畢竟不是以前那種橫七豎八的睡法。
不過再怎麽發怵,也總不可能跑出去睡雪地上。
付汀梨想到這裏,下意識擡眼去看孔黎鳶。
結果正好對上女人在昏黃光影下的眼,似乎是已經望了她許久,好像在笑,又好像沒有。
心髒猛地一跳。
像是腳下的土地在一瞬間塌陷下去,惹得本就不那麽清白的空氣變得越發浮蕩發暈。
付汀梨率先移開視線,她拎起自己剛剛一直提着的紅色薄膜塑料袋,低頭塞給孔黎鳶,亂糟糟地說了一句,
“那個你先……先去洗吧。”
然後又悶頭去翻自己的行李箱。
從昨天夜裏折騰到現在,兩個人連身衣服都沒來得及換,還穿着那一身在雪地裏摸爬滾打過的髒衣服。
這會到了比較舒适的空間,才遲來地覺得有些不爽利。
“這是什麽?”
孔黎鳶的聲音從頭頂飄過來,似是還是以前那樣,慵懶癱軟地倚靠在窗邊和她說話。
付汀梨差點就被引得擡起頭去。
但這會牆邊正好立着塊朦胧的鏡子,她的餘光正好能瞥到。
裏頭輪廓模糊的女人站在她身後,提着她塞過去的塑料袋,望着她的目光融成了虛幻的絨絨毛邊。
好似正透過那面薄薄的鏡子。
淌在她的背脊上,惹得她後背發癢。
她咳嗽一聲,突然覺得自己喉嚨癢得厲害,“我給你找身換洗的衣服,你不是沒有行李嗎?”
說完後就微微低頭,身後沒動靜了,她把箱子翻得亂七八糟。
終于找出兩件厚毛衣和灰色運動褲,給孔黎鳶明天穿。又翻了件打底衫和棉布睡褲出來,給孔黎鳶當睡衣。
至于更貼身的衣物……°
“不過貼身的東西總不能穿我穿過的,那個塑料袋子裏……”
她一擡眼,便瞥見鏡子裏那個輪廓惝恍的女人,翻開了袋子,食指勾着一個透明尼龍線的薄紙吊牌。
然後一條嶄新的棉布內-褲就跟着掉了出來,垂在那纖細修長的手指下。
孔黎鳶望過來,這下是真笑了,即便是對着那模糊發黃的鏡面。
付汀梨也能看清這人在笑,笑得鏡面都好像化成了一擊即碎的水面,在跟着晃動。
“我在超市找的,質量确實看起來不怎麽好,但這麽些天你總不可能不換洗。”
她甚至還多買了兩條。
付汀梨站起身來,很鎮定地把翻找出來的衣物塞給孔黎鳶。
“說得也是。”
孔黎鳶這會也笑完了,然後又掏出塑料袋裏,另外一個用小包包着的東西。裏面是一盒煙和一個火機。
似乎這個東西讓她更意外。
她盯了一會,搖了搖手中的煙盒和火機,說,
“等到了喀納斯,一塊還你。”
“沒什麽好還的。”付汀梨搖頭,“加起來也沒幾個錢,這裏超市物價便宜。”
“就是這盒煙不是你愛抽的牌子。這裏沒有女士煙,都是這種比較粗曠的味道。
我問了幾個在超市蹲着喝酒抽煙的老大哥,他們都說這款煙是這裏面味道最淡最甜的了,當然也是他們最嫌棄和老板最賣不出去的。”
說完,付汀梨又想起來一件事,“哦我忘了,你好像說過你只抽那個牌子的煙來着是不是?”
“不過也沒幾個錢,你不抽就放着吧。”
她自顧自地說着。孔黎鳶卻突然問喊她,
“付汀梨。”
“嗯?”
付汀梨仍舊蹲在行李箱面前,她現在在給自己收拾換洗的衣物了。
“為什麽真的給我買?”身後的孔黎鳶問。
“沒什麽,一盒煙而已。”付汀梨說,“反正我也有要去買的東西,去超市逛了幾圈,随手就買了。”
“至于這個火機……”說到這裏,她欲言又止。
“火機怎麽了?”
付汀梨笑,“本來應該給你買一個更好的,但現在只能這樣了。”
後來她再也沒穿過那件泳衣。
偶爾再想起那個被抵押出去的火機,覺得這種不對等的以物換物,這輩子有那麽一次就夠了。
沒想到如今又來了一次,還又是發生在同一個女人身上。
孔黎鳶沒有再說話,只靜靜地在她身後盯着她。
付汀梨也沒有再将這個話題繼續下去。她翻找好自己的衣物,發現孔黎鳶還在自己身後站着。
有些疑惑地問,“你怎麽還不去洗?”
然後又瞥見孔黎鳶手裏垂着的嶄新吊牌,才遲鈍地想起來,
“對了,新的是不是最好要洗一下?這麽穿不太幹淨吧?”
孔黎鳶似乎這會才回過神來,漫不經心地說,
“今晚洗
了晾一晚上看明早會不會幹吧。”
“那你今天晚上呢?”付汀梨沒反應過來。
孔黎鳶瞥她一眼,像以往一樣笑,然後對她說,
“今天晚上我可以不穿。”
-
付汀梨洗完澡,在客廳将頭發吹了個半幹才回來。
孔黎鳶已經換上她那件絨紫色的舊毛衣,整個人都裹在了褥子裏。
她也不知道她到底有沒有穿。
最起碼從孔黎鳶對外展現的狀态上看不出任何區別。
房間裏開着那盞昏糊的小燈,光線朦胧而晦澀,像質感老舊的電影場景。
孔黎鳶就靜默地無聲地靠坐在床邊,看那扇破舊小窗外,還在不停往下落往下沉的雪。
剛洗過的黑發有些濡濕,蓬軟地散在頸下,将大半側臉遮住。
看不清是什麽表情,但因為光太暗,整個人也隐在這樣窄舊逼仄的環境下,顯得有些空寂。
床上鋪好了兩床隔開的被子。應該是孔黎鳶剛剛回來鋪的。
而屬于付汀梨的那床,上面還格外蓋着兩層厚厚的絨毯。
剛剛洗完澡碰見民宿阿帕[1]朝她和藹地笑一下,用不太順暢的漢語關心地問她“妹妹還冷不”。
文學城
想來也是孔黎鳶去找了阿帕,要了兩層絨毯給她蓋。
有兩床為什麽兩床都要給她?
付汀梨這麽想着,視線又不免往那兩床鋪好的被子上望,望得孔黎鳶也懶懶地擡起眼望她。
四目相對。
她突然想起她說不穿的事情,鬼使神差地移了一下視線。
然後又倏地頓住。
視線再移開的時候,聽見孔黎鳶輕輕笑了一下,于是耳朵有點發燙。
付汀梨佯裝聽不見,只摸了摸自己的耳朵,穿着毛衣睡褲爬上了床。
鑽進厚厚的幾層褥子裏,渾身暖意瞬間竄上來,舒服得她直挺挺地躺住再也不想起來。
“咦?怎麽這麽暖和?”
孔黎鳶就靠坐在她旁邊那床被子裏,有些長的頭發絨絨地散着,快要紮到她的耳朵邊上,
“有多暖和?”
“反正不冷,我這個人一向睡不暖被窩,要躺好久被子裏才能暖起來,沒想到鑽進來,被子裏舒舒服服的。”
“不冷就好。”
“孔黎鳶。”
“怎麽?”
“謝謝啊。”
“謝什麽?”孔黎鳶問。
“謝你給我暖了被窩。”付汀梨不至于這麽遲鈍,連被子被特意暖過都察覺不出來。
“那你打算怎麽謝?”
“口頭感謝還不夠啊?不夠的話不是還有一包煙嗎?”
付汀梨松馳地說,然後又在暖暖和和的被窩裏蹭了蹭下巴。盯着天花板上流動的光好一會,才想起來問,
“那你冷不冷?”
孔黎鳶笑了一下,“現在才想起來問我?”
“那分一床絨毯給你。”
付汀梨沒問她要不要,直接從被窩裏伸出一只手,把自己頂上那層絨毯往孔黎鳶那邊挪。
可還沒挪動。
就被一只溫熱的手按住,走火的體溫如同一發點燃的子彈,直中脈搏,劈天蓋地而來。
付汀梨倏地把手縮回去。過一秒又覺得自己縮手的動作太快。又不是什麽觸到燒得正旺的一把火,她至于要這樣躲嗎?
她恍惚間想着,又聽到孔黎鳶的聲音從頭頂傳來,便擡頭去望。
“我不用蓋這麽多,沒你這麽怕冷。”
她先聽到的是聲音,然後才看到還靠坐在牆邊的孔黎鳶。
大概是因為比她稍微坐得高點,看她的時候微微低着頭,有晦暗光影在睫毛上淌過。
“兩床褥子已經夠了。”
孔黎鳶強調,然後慢條斯理地松開按住她的手。
付汀梨眯了眯眼,試圖從孔黎鳶臉上瞥見一點虛假的痕跡。
但是沒有,孔黎鳶似乎真的沒有她這麽怕冷,手也的确是熱的。
“那就放中間。”她認了輸,将挪了一半的絨毯松開,
“要是夜裏冷了你還可以扯過去蓋上。”
“也行。”孔黎鳶這下沒反對了,點了點頭,又看看她睜着的眼,
“你困了?”
“有點,但是不太想睡。”付汀梨在救助站睡了個昏天暗地,這會又剛剛吃吃喝喝,撐着一肚子羊肉湯。
她拿出自己放在枕頭下的手機,看了一眼時間,“原來這麽久了都還沒到九點。”
然後又望窗外藍得發黑的夜,“這邊冬天天黑得真快。”
“剛剛你的手機一直在振動。”孔黎鳶提醒她,聲音和氣息都在她耳朵邊上飄着,戳着。
像溫熱又勾人的一團絨毛,緩慢散落。
“我看看。”
付汀梨說着,又劃了劃微信,果然,一大堆未讀消息。
喬麗潘關心她是否找到住宿,在大雪天冷不冷,然後又把她上次打過去的幾千塊錢打了回來。文學城
李維麗問她情況怎麽樣,吃住資源有沒有什麽問題,說自己那時應該在她行李箱裏多塞一點東西。
這次劇情拍攝涉及不到的夏悅聽了劇組裏的消息,下了通告發了幾個可可愛愛的表情包過來,惆悵地問她怎麽突然就困在了村子裏。
還有很多劇組群裏的艾特,關心她和孔黎鳶的狀況。當然,最主要是詢問孔黎鳶有沒有受傷、燒有沒有退。
付汀梨把這些消息一一回複了。這麽一對比,也能從那些字裏行間的語句中分辨出好壞。
她收到的關心都是真的關心,是擔憂她在這邊是否安好,她回複過去的也可以是和喬麗潘撒撒嬌,和李維麗簡短地聊幾句後悔沒帶更多暖貼,和夏悅說北疆的雪真好看你不來真可惜。
但她代替孔黎鳶接收到的關心,是夾雜着利益和急切的提心吊膽。
比起孔黎鳶本人的狀況好壞,他們更擔心會不會影響後續的拍攝和進度。他們在等着一個被困在風雪中的人解決他們的問題。
劇組有完整的工作安排,牽一發而動全身。他們完全為拍攝進度着想,這無可厚非,也絕對不證明他們是什麽壞人。
就像向導一口一個大明星喊孔黎鳶,只是一種極為普通的稱呼,這其中絕對不帶什麽惡意。
可付汀梨就是莫名覺得心裏發酸,像被拖到陽光下暴曬過的橘皮,被那一條條的消息逼得卷皺起來。
她想起孔黎鳶從病床上爬起來和外界聯系說的第一句話是“劇組和通告”,而她和喬麗潘發過去的第一條微信是“北疆的雪真好看”。
她想起孔黎鳶和她說自己的手機裏沒有重要的東西。
她忍不住想如果她是孔黎鳶。
在一場将自己磨得氣力全無的高燒和差點走不出來的大雪後,收到的消息竟然全是這些內容,甚至有些人在群裏光明正大詢問“阿鴦”的狀況怎麽樣,而不是孔黎鳶……
所有人、所有夾雜着利益的關心都像一團亂麻撲過來。鋪天蓋地而來的東西裏,竟然沒有一條是真正的關心。
如果是她,她會覺得這個世界有多糟糕?
“有很多人發消息給你?”大概是注意到了她的停頓,孔黎鳶突然出聲問她。⑨
“也不多吧,就幾個朋友,還有我媽。”付汀梨下意識回答,然後突然覺得自己鼻子有點堵。
她添了一句,“對了,還有劇組的一些同事,都挺擔心你的,說讓我照顧好你,別讓你再出事。”
孔黎鳶笑了一下,似乎是識破了她的刻意隐瞞,“那你怎麽回的?”
“還沒回呢。”付汀梨側頭去望孔黎鳶,“你說怎麽回?”
手機屏幕的微弱亮光,映着她們兩個的臉。
她突然想起,孔黎鳶現在沒有手機,于是也沒有辦法像她一樣用手機打發時間。
那剛剛她去洗澡洗頭吹頭的期間,她在回複那麽多微信消息的期間……
孔黎鳶在做什麽?想什麽?
看起來也沒有抽煙,難道只是幹坐着嗎?
“那你就說我沒事,路開了的話就能到現場。”
孔黎鳶言簡意赅地說,“只要能出去,就不會再有其他的狀況。”
這個女人對待這種事情異常平靜,甚至能輕而易舉地把自己剔除在所有事情之外。
她好像從來都很習慣這種事。
付汀梨只能照孔黎鳶說的回複。回完了消息,又摸了摸手機。
時間還早,于是她問,“你困不困?”
孔黎鳶搖頭,“不困,不是才九點過嗎?”
“我也不困。”付汀梨撚了撚被子,有些猶豫地提起,
“時間好像還早,要不我們看部電影?”
“用手機看?”孔黎鳶有些意外,“這裏有Wifi嗎?”
“我手機流量足,剛剛回消息的時候信號也還可以,下載下來看就是了。”
付汀梨說着就來了興致,開始在視頻軟件挑選合适的電影。
“也可以。”孔黎鳶沒有反對,她似乎從來不對自己的喜好發表意見,“你想看什麽電影?”
“你呢?”
視頻軟件正好彈出推薦頁面。付汀梨滑了滑,界面停到一張電影海報上——是孔黎鳶,靠在狹窄電話亭內往外望,對着潮濕模糊的霧面玻璃,點一根星火稀疏的煙。
黑色長發被吹得又散又亂,一雙深邃又倔傲的眼,将流經這張海報的目光吸得動彈不得。
這是電影《冬暴》的劇照,也是這部電影裏一個濃墨重彩的結尾鏡頭。
這部電影內核荒誕米幻,不是大成本制作,但劇本足夠特別。孔黎鳶在裏面飾演一個表面輕浮內裏轟烈勇敢的惡女。
《冬暴》導演和編劇都是女性。理想的團隊造就了電影獨具特色的拍攝風格、完整而主題深刻的劇情主線,還有将複雜人設呈現得十分精彩的主演,使得《冬暴》至今為止,都是國産電影裏少有的配置。
——這是孔黎鳶的第一部主演電影。
而二十四歲才正式出道的孔黎鳶,也憑借這部《冬暴》拿下了最佳新人獎。
付汀梨回國之後,在陰郁寡冷的出租屋裏整夜睡不着覺,也有搜過當時的報道和通稿來看。
她知道二零一八年孔黎鳶剛剛正式出道,當時并沒有現在這般順利,那一雙深邃的眼裏收到過太多質疑、猜測和謠言,也知道二零一八年有很多說孔黎鳶是資源咖的聲音,說孔黎鳶出道就得新人獎純粹是靠孔宴鋪路,哪怕《冬暴》導演出來發微博說“孔黎鳶是她見過最有靈性的女演員”。
也知道現在,已經是輿論比二零一八年更能吃人的二零二二年,孔黎鳶連一部孔宴參與的、所謂的那種賺得盆滿缽滿的商業電影都沒出演過。
正是因為如此,付汀梨從一開始就已經認定——孔黎鳶能走上這條路,能站在現在這個位置,和孔宴沒半點
關系。
要不然孔宴現在怎麽不來關心她?不來幫她?知道有人和她在一塊都沒像榮梧那樣來問一句?
是沒了攝像頭沒了圈裏的人看着,所以就幹脆不來展示自己無處安放的“父愛”了?
“你要看這部?”
孔黎鳶的聲音從頭頂飄下來,戳破了付汀梨好像被裝在氣泡裏的思緒。
“啊?”付汀梨回過神來,在昏暗窄小的房間仰頭看孔黎鳶。
思考了一會,問,“你會不會覺得看自己演的電影很奇怪?”
孔黎鳶微微低着頭看她,輕輕笑了一下,“難不成你以為我出道這麽久都不看自己演的東西?”
“也是,你肯定看過的。”付汀梨開玩笑似的說,“像孔老師這麽敬業的人,估計看過百八十遍了吧。”
她又開始喊她孔老師了。不是因為別扭,而是因為聊到專業領域,喊一聲孔老師更合适。
孔黎鳶沒有再往這個方向聊,“不過倒是沒有和別人一起看過。”
有些慵地垂一下眼,又問,“那你呢?你有看過我的電影嗎?”
付汀梨半張臉都埋在被子裏,這會只露出那雙偏褐色的溫和雙眼。
聽到這個問題,她下巴胡亂蹭了蹭被子,手指又在手機屏幕上随意劃了劃。沒有回答,只問,
“你喜歡這部電影嗎?”
孔黎鳶仰靠在床邊,微微擡了擡下巴,
“自己演的電影怎麽會不喜歡?”
“我覺得也是,你的劇本都挑得蠻好的,每部電影的主題我都很喜歡,都挺有特色的,沒有重複。”
這大概也是這麽多人現在都喜歡孔黎鳶的原因。
她塑造過太多有血有肉的角色,甚至那些人物的缺點都被她呈現得淋漓盡致,能引起多數人共情。
“難不成我的電影你都看過?”孔黎鳶敏銳地抓住了她話語之中的漏洞。
付汀梨沒有否認,也沒有承認,“孔老師這麽一個大明星,走到街上都是你的消息,我就算沒看過也聽說過。”
孔黎鳶點了一下頭,又問,“那你覺得哪部最好?”
“《冬暴》吧。”
付汀梨說,然後又搶在孔黎鳶之前,把話說完了,“你別問了,沒有為什麽,就是喜歡這個。”
孔黎鳶似乎被她的語氣逗笑,垂下的睫毛輕輕顫了兩下。
但好在也沒有再問。
付汀梨松口氣,發現自己剛剛不知道什麽時候點的下載鍵,現在聊了一會,電影恰好已經下載完成了。
“那就這部吧。”
她利落地點開,然後又往被子裏縮了縮,房間裏沒有空調,室溫很低,她本來不打算坐起來,只把手伸在外面。
小小的屏幕上開始播放綠底黃色的龍标片頭。
“我來拿吧,你這樣不好拿。”坐靠着的孔黎鳶說。
“那我也坐起來吧,這樣兩個人看起來不太方便。”
付汀梨沒往被子裏縮了,順勢把手機遞給了孔黎鳶,然後也坐了起來,和孔黎鳶并肩靠在床頭。
冬天厚被子下動起來陣仗格外大。她剛坐起來,就聞到一股清淡的氣息撲過來,有民宿浴液的桂花味道,也有屬于她過往舊衣物的味道。
但卻全都來自于她身旁的孔黎鳶。
相同的味道從不同的人身上飄出來,就多了分不一樣的意味在。
她這麽想着。
然後肩上就披了一點重量上來,帶着女人濡濕頭發的氣息。
低頭,是剛剛鋪在她們中間的那條絨毯,現在披在了她一個人的肩上。
“先蓋着吧,你這麽怕冷。”
孔黎鳶漫不經心地說,然後又把她的手機舉在她們中間,看起來像是打算想一直舉着。
“還是別一直舉着了,這多累啊。”付汀梨說着就開始往四周張望。
“這裏應該沒有手機支架。”孔黎鳶大概是知道她在找什麽。
付汀梨最終勉強找到一個繡着花紋的抱枕,她把枕頭放在她們中間,然後把手機直接豎靠在抱枕前。
兩條腿隔着厚厚的褥子,将散着微弱白光的手機搭住。
——用腿和抱枕支着,總比用手一直拿着好。
“這樣可以嗎?你要是腿麻了就和我說,然後再換個位置。”
付汀梨說,然後便又把自己身上的絨毯展了開,發現還挺寬,蓋在她身上能裹好幾層。
又看一眼身旁只穿着件毛衣的孔黎鳶,低了低頭,看一眼窄小屏幕裏正在放映的片頭。
好幾層心理鬥争後。
她想如果這個時候她說自己不冷,然後把絨毯讓給孔黎鳶,孔黎鳶應該不會答應。
于是,最終還是把自己身上的絨毯掀開,
“要不還是一起蓋吧。”
她說這話的時候沒有去看孔黎鳶,心想要是孔黎鳶還說自己不冷,她就直接把絨毯扔過去,省得這樣讓來讓去的。
恰好電影片頭在這時播放完,鏡頭視野卡在厚厚的冬雪裏。
一雙破舊鞋帶散着的帆布鞋,一步一步,踩着沙沙的雪踏了上來。
窄小屏幕裏的鏡頭垂直往上,最終定格在一張頗有故事感和表情倔強的臉上,是《冬暴》的主角李弋。
——影片裏一陣風刮過來,吹起李弋飄亂的黑發。
屏幕裏的她乖謬而詭誕地笑一下。
僅憑一個鏡頭就将人拉入這場電影,然後這樣笑着說:
李弋死了。
付汀梨被這樣一句臺詞拽入了戲。可掀開絨毯的手仍舊沒放下來,直直地伸着。
下一秒。
清淡的、熟悉的氣味飄到身邊,絨毯被蓋下來,在冰天雪地裏獨鑿出一場溫暖篝火。
孔黎鳶柔軟單薄的肩,終于再一次抵按在她的肩側。
電影裏的人開始慢慢吞吞地往前走,帶着鏡頭浏覽陌生人群和嘈雜街道。
付汀梨察覺到她們幾乎融在一起的體溫,不由得縮了縮手指。文學城
然後聽到孔黎鳶喊她,
“付汀梨。”
“啊?怎麽了?”她應了一聲。剛想擡頭去看孔黎鳶,肩上就一沉。
有清軟散漫的桂花氣息飄過來,是女人有些濡濕的發。
以及有些倦懶的一句,
“讓我靠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