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北疆的雪」
第31章 「北疆的雪」
車內搖晃幅度很大, 像是在坐一艘漫長而不知去向的船,飄搖颠簸。
付汀梨的夢來得極為倉促。
大部分是今天淩晨,在小群所有微信消息全都撤回之後, 她把那件飛鳥雕塑放進去之後, 在網絡上查到的內容。
互聯網的記憶很短暫, 但只要肯花時間去查,總能窺見一些過往。她查到的是一些零碎的視頻記錄。
清醒的她說不清, 自己到底是不是因為這些瑣碎片段徹夜難眠。
夢裏的她, 卻能壓抑而沉郁地看見, 一切都在她面前發生。
——是十歲生日時的孔黎鳶。
被裝在一個模糊又搖晃的攝像機畫面裏,周圍亂糟糟的,是媒體雜亂的腳步聲,孔宴的手按在她羸弱又細瘦的肩膀上,笑着對着鏡頭說:
這可是我唯一的女兒, 不管是哪一歲生日,當然都要好好過。
孔黎鳶的臉上似乎沒有表情,又或者是對着畫面笑了一下, 是很标準很沒有瑕疵的笑。
那段視頻過了太久,像素變得模糊。
可付汀梨在夢裏都覺得那個笑太标準。
——是昏沉沉的路燈下, 在墓園前被人群包裹着的孔黎鳶。
已經去世的姜曼, 在十多年後突然被爆出當年生完孔黎鳶之後, 有過一段長時間的産後抑郁。
當時孔黎鳶剛得了最佳新人獎, 穿很普通的黑色外套,戴很普通甚至讓人覺得灰暗的黑色鴨舌帽, 被圍堵在昏暗的街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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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對準她的攝像頭往天上擡了擡, 定焦在一個石質大門前,然後又緩慢移到孔黎鳶沒有什麽起伏的臉上。
閃光燈快速而瘋狂地往下按, 她微微擡起下巴,鴨舌帽下的眼隐在流淌光影中,看圍在她身邊越來越多的人。文學城
動作很慢很慢。
很多嘈雜瘋狂的聲音湧到孔黎鳶面前。
她沒理會,只又有些倦懶地收回視線,戴上口罩,上半張臉隐在了昏沉沉的光影中。
跟在她周圍的人那麽多,但她穿一身黑,低頭,快步流星地走着,卻又像是那麽孤立無援。
在夢裏。
付汀梨默默跟着她,一步一步地往前踏着,擁擠嘈雜的人群變成了烏泱泱的水,緩慢溺到孔黎鳶的胸口。
孔黎鳶淌着黑漆漆的水,走到更陰更暗的地方。付汀梨無處可去,也跟在後面,淌着冰涼涼的水。
水一同淹到她們的下巴,濕漉漉的,憋人的,晃蕩晃蕩着。
她看她站在昏暗的街頭,竭力擡頭望一眼高高圍牆,墓園裏高大的樹,呼出一口一口很長的氣。
付汀梨猜,孔黎鳶說不準在心裏想着就這麽爬上去算了,爬到圍牆裏邊,或者想坐在街頭點一根煙。
但孔黎鳶沒有,只是又隔着很虛無很飄渺的空氣,莫名和她對望。
然後往這邊不輕不重地笑一下。
于是湧在周圍的水,又一下變成了烏泱泱的人。
從付汀梨的身邊擦肩而過,一窩蜂地圍過去,把孔黎鳶圍得水洩不通。
好似沉入水底。
窒息感瞬間湧了上來。付汀梨好像也跟着溺了進去,心髒漲得很痛很痛。
“嘀——”
夢裏的景象倏地消散,被一聲極其尖銳又極其漫長的喇叭聲擊得七零八落。
付汀梨覺得自己有些呼吸不過來,像是有什麽東西悶在胸口似的。
而朦胧間,傳到耳邊的,是有些遙遠又有些嘈雜的争吵聲。
好像不來自于她們這輛車,而是來自于車外,隔着一層車玻璃和嘶吼着的風聲,聽不太清具體內容是什麽。
付汀梨模模糊糊地睜開眼。
像是鏡頭在緩慢調整焦距,一切從模糊到清晰。車窗外是雪,飄灑搖曳的鵝毛大雪,順着昏黃路燈飄落下來。
到北疆了?
她恍惚地眨一下眼,正好對上向導從後視鏡裏瞥過來的眼神。≡
“喲,妹妹醒了。”向導像是終于得了什麽赦免權似的,扯着大嗓門說。
“對,怎麽了這是?”她有些渴,聲音有些啞。
然後又從靠着的車窗上勉強撐坐起來,下一秒,有什麽東西從肩上輕飄飄地落下。
卻又被一只手很準确地撈起,輕輕蓋在她肩上。
她低頭,發現是一條圍巾。而主人,自然是……
付汀梨望向自己旁邊的孔黎鳶。
孔黎鳶正靠在車窗的另一邊,還戴着剛剛那頂冷帽,敞着臉,眼睫毛輕輕垂着,緊緊抱着雙臂。
外面的雪洋洋灑灑地飄過,折射着昏黃光影,像白色的黯淡光紗,從孔黎鳶有些慵倦的側臉淌過去。
是無窮無盡的白絮。
孔黎鳶沒什麽反應,好像睡着了似的,好像剛剛給她撿圍巾的人不是她。
就在付汀梨打算輕手輕腳,把這條圍巾蓋到孔黎鳶那邊時。
孔黎鳶卻又先出聲了,聲音是一貫的倦懶,
“先蓋着吧,你不是怕冷嗎?這裏比剛才冷多了,睡覺不蓋東西容易感冒。”
不知為什麽,付汀梨覺得孔黎鳶的聲音聽上去比她還要嘶啞。
她盯着孔黎鳶緊箍着雙臂的手,突然覺得有些不太對勁。
“喏,喝口水吧妹妹!”
前排向導遞了瓶礦泉水過來。付汀梨接過,喝幾口潤了潤嗓子,總算舒服點,也精神許多。
“我睡多久了?”
“三四個小時吧。”向導回答。
這麽久?付汀梨沒想過自己在陌生車輛上能沒有戒心地睡這麽久。往外看,才發現車已經停了,而外面一陣嘈雜。
她貼着窗面,往前頭望了望,發現有幾個穿着厚厚的黑影,在一邊抽煙一邊拿着手機打轉,是看得出來的煩躁郁悶。
猩紅的火光在白茫茫的世界發着亮,像一把心急火燎的火。
“怎麽了這是?”她摸不準發生了什麽,又抛出了這個問題。
“哦,是這樣。”
向導很随意地張望着,吃着某種咬一口渣就往下掉的餅,口齒不清地說,
“正巧遇上下大雪了嘛,前面路段能見度低,蠻危險的,而且這裏又信號比較差咯。
然後嘛,又有兩輛車之前和我們分開了嘛,說是車上有個人暈車嘛,然後停下來休息一會嘛,然後那兩輛車突然聯系不上了嘛……”
“你們導演說要停在這裏等,然後我們有個人說不能等嘛,雪下得越來越大了,要等開到地方再聯系救護隊嘛……”
“發生這麽大事?”
付汀梨驚得一口水差點沒能吞下去。睡一覺醒來,她的精神倒是恢複許多,卻沒想到遇到了這種情況。
但向導嘴裏的餅還是吃得很香,帶着口音的普通話更加晦澀了,
“不算什麽大事,這邊路況不算危險,就是雪下得有點大。
應該就是手機沒信號或者天氣太冷凍關機了嘛,等我們到了,實在不行就再聯系救護隊,比一群人在這裏幹耗着好。”
“真這麽簡單?”
付汀梨問一句,又不受控地去看另一邊的孔黎鳶。
外面風雪飄搖,前方道
路不算平穩。可孔黎鳶卻還是剛剛那樣的姿态,雙手抱着雙臂,一種出乎意料的平靜。
就像付汀梨一直以為的那樣。
——就算她們此時此刻在開往赴死的道路。她懷疑孔黎鳶仍舊會是如此,會用這種平靜而慵倦的姿态應對。
像是知道她在想什麽似的,孔黎鳶竟然在這時候笑出聲,背對着淌過漫天雪絮的車窗,擡眼望住她。
清晰的眉眼戳破周遭的恍惚,不由分說地将她抓住。
“你不害怕?”付汀梨恍惚地問。
“不怕。”孔黎鳶平靜地答,然後又無足輕重地笑一下,“難道你怕?”
付汀梨莫名想起夢裏那一眼。
“嘿,你看大明星這心态就是好嘛,世面見得多,說不怕就是不怕。”
向導在前面搭話了,又從後視鏡裏瞥付汀梨一眼,“我看你也別東想西想咯。”
付汀梨知道自己再擔憂也沒用,當前緊要的事,還得是她們先開到目的地,再來管後面那兩輛車。
她嘆一口氣,下巴微微蹭了蹭搭在自己胸口的那條圍巾。
“還冷不冷?”是孔黎鳶在問她,聲音莫名有些飄。
她搖搖頭,望窗外往複浮沉的雪,
“不冷。”
望了一會,又問,“雪可真大,這是快到了嗎?”
“快咯。”
接話的是向導,他吃完了那餅,很粗糙地拍了拍一嘴的屑,皺了皺眉,
“再開個一個多小時就到了,所以說不能在這裏幹等着嘛。”
孔黎鳶沒說話了。付汀梨也松一口氣。
就在這時候,孔黎鳶那邊的車窗被連着敲了幾下。
付汀梨望過去。
看到倚靠在車窗上的孔黎鳶,低着頭,動作有點遲鈍地把車窗按下。
寒風從外面吹進來,是戴着毛線帽的副導演,擠在風聲裏,塞了一個什麽東西進來,大聲喊着,
“孔老師,這是體溫計,榮梧說你身上帶着藥過來的哈。車上有藥,你先把藥吃了,我們不在這耽誤,馬上就走!”
然後又沖前面的向導喊一聲,
“哎你跟緊點哈,不是說後面這段路複雜難開,雪又下這麽大嗎?別跟丢了!”
最後本來說完了,又瞥見一臉愣住的付汀梨,叮囑一句,
“汀梨你照看着點孔老師哈,她發燒了,又沒帶助理過來——”
“好的。”孔黎鳶截斷副導演的話,輕擡了擡下巴,“導演要走了,前面車在等你呢。”
“哎喲還真是!”
副導演一拍腦門,沒再說什麽,只順着車燈又快步地走到前面那車,打開車門鑽了進去。
車隊重新發動之前,孔黎鳶把那敞開的玻璃窗關了,又把那接過來的體溫計很随意地扔到一邊,看起來好像不準備量體溫。
“走咯!”
向導一踩油門,寬大的車又在風雪裏開了起來。前面黑乎乎的壓着一隊車,被車燈晃着,像是在往白色的亡命之地開。
付汀梨再沒心思管有車掉隊的事,只盯着孔黎鳶,看她緊阖着的雙眼,看她箍緊雙臂的手,看她胡亂搭在臉側的發,看她有些潮紅的臉色。
付汀梨把被扔到一旁的體溫計撿起來,扣了扣上面的按鈕。
“你發燒了?”她這根本不像一個問句。
“不是很嚴重。”孔黎鳶說。
“還不嚴重啊?”向導在前面扯着嗓門說,“我看這臉色很不好的哩,得燒得蠻糊塗了,也就大明星和別人不一樣,還能一路睜着眼清醒着。”
經向導這麽一說,付汀梨的心提得更緊。她有些着急得皺了皺鼻子,心想自己剛剛怎麽沒發現。
睡得一塌糊塗,結果讓孔黎鳶撐了一路。
“我沒事。”孔黎鳶又出聲了。
“沒事才怪!”付汀梨終于知道為什麽她剛剛覺得孔黎鳶的聲音飄了。
她攥着體溫計,決定先把人體溫量了再說。但兩個座位之間離得遠,她先前又系上了安全帶,這一拉過去,把她腰背勒得緊緊的。
覺得不舒服,又果斷把安全帶解了。而就在這時候,車裏一個巨大的颠簸。
這一下,她沒能坐穩。
一陣清淡的香味裹過來,下巴一下戳到孔黎鳶胸口,好像是硌到骨頭了,尖銳的疼痛竄上來。
她“嘶”地一聲,倒吸一口涼氣。而孔黎鳶似乎也似乎被撞到,悶哼一聲。
付汀梨疼得有點說不出話,車裏又搖搖晃晃的,只能捂着下巴擡頭望孔黎鳶。
“你%#!”
車內昏沉沉的,她自己都沒聽清自己說的是什麽。光影飛速流淌,孔黎鳶突然在黑暗裏笑了一下。
然後掀開眼皮,垂眼望她,“你這到底是給我量體溫,還是在害我?”
沒等付汀梨說什麽。
又輕輕擡起她的下巴,大概是光有些暗,看得有些費力。
孔黎鳶幹脆上手了,柔軟的指腹劃過她的下颌,很輕很輕地按壓和撫摸着。
體溫焯燙,像過了電。
距離又近,再加上孔黎鳶灼熱的鼻息,和有些長有些亂的頭發,也不停地打在耳朵上,打在頸下。
付汀梨的體溫極速上升。下巴上的疼痛倒是在那輕輕的力道下緩過來。
這時又是一個颠簸,前面向導這會沒出聲了,不知道在想些什麽。付汀梨咳嗽一聲,拉遠自己和孔黎鳶的距離。
孔黎鳶仍是在笑。
付汀梨二話不說,把體溫計戳到孔黎鳶額頭上。“滴”地一聲,上面的小光屏量了,上面的數字赫然顯示出來。
“三十八度九!”
車輛颠簸,付汀梨的聲音一塊提了起來。她再顧不上前面的向導,急切地用手去探孔黎鳶的額頭。
以為是機器出了問題不靠譜。結果手往上一探,也是燙得吓人。
“發這麽高燒你不說?”
“吃過藥了。”孔黎鳶說,聲音又飄得更遠了。
瞥她一眼,“也說了。”
對,跟別人都說了,就是不跟她說。付汀梨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有點生氣。可仔細一想,明明和她說才是最沒必要的事情。
她們之間那點聯系,早就被她在那個晚上斬斷了。是她親口說:
她今天晚上不去洛杉矶。
想到這裏,付汀梨那點氣也跟着煙消雲散,只剩一點自己都弄不明白的酸。
她望向前面的向導,“我們能不能先直接去醫院?”
“不好說。”
向導從後視鏡裏瞥過來,不知怎麽,這時候的神色也凝重許多,
“還是先跟着大部隊去目的地吧,等這場雪停了再去附近的診所。”
“這場雪很大嗎?”
“大,你看這視野,基本都看不見路了,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危險得很。”
付汀梨往車外一看。
果然如此,車現在又往北開了一些,剛剛飄着的大雪不僅下得更大,而且外面的雪層似乎也堆得更厚。
往車後看,是一段亂七八糟的車轍印。莫名的不安席卷而來。
她還想再說些什麽。
這時候。
滾燙的體溫覆蓋到手背上。她頓了一秒,微微低下頭,是孔黎鳶柔軟的掌心,覆在了她的手上。
她冬天容易手冷腳冷,怎麽也暖和不了。可偏偏,孔黎鳶的手這時候又燙得吓人。
一冷一熱,交彙之間。
似乎有什麽東西不聲不響地融化了。皚皚大雪撲到車外,将周圍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層薄薄的紗罩。
而她們交握的手,則像是在紗罩上燃了個洞。
于是那個滾燙自由的夏天,拼了命地淌出來,流得到處都是。$
她不受控制地想——加州夏夜中的第二個,孔黎鳶也是這樣牽她的手,踹走幾個金發鬼男,帶她轟轟烈烈地跑過幾條街,笑着和她說,我不會讓你痛。
按理來說,付汀梨應該立刻把手抽出來。可她望到孔黎鳶微微皺眉像是有些難耐的臉,望孔黎鳶潮紅的臉色,望她臉周逐漸淌出來的汗水。
再沒任何辦法松開這樣一只手,曾經牽她在燥熱夏夜和危險邊緣逃離的手。
她反握住孔黎鳶焯燙的指尖,将她們交握的雙手隐在自己身後。
不讓前面的向導瞥見任何端倪。
孔黎鳶大概是感覺到了她的動作。沒睜開眼,而是很輕微地笑了一下,聲音有些輕地和她說,
“看到雪了嗎?”
“你先別說話了,睡吧。”付汀梨不想回答。
“看到雪了嗎?”孔黎鳶又問。
付汀梨停頓了幾秒,視線從孔黎鳶的臉,轉到窗外那一場紛揚的雪。
她嘆一口氣,說,“我又不是瞎子,當然看到了。”
文學城
孔黎鳶又淡淡地笑。
眼下算是這麽不太平穩的狀況,付汀梨不知道這人是在笑什麽。
但好在,孔黎鳶沒再掀開眼皮望她,終于陷入沉睡,沒把她此時此刻的表情抓住。
也就不知道。
在這之後。付汀梨輕輕握住孔黎鳶的手,望窗外越下越大的雪,和越變越快的景色,輕輕地說,
“我不會讓你有事的。”
後續的路程緊趕慢趕,在付汀梨的緊盯下,向導開得異常小心,沒出其他狀況,逐漸開到敞亮的馬路上。
車裏越來越冷,暖氣開始不管用。但不出意外的話,她們走的是那條正确的路,而且确實快到了。
但還是出事了。
付汀梨還沒來得及松口氣,突然車就停了下來。因為開不動了,因為前面的車突然不知去向了,因為往前往後看,空曠的雪裏,只剩她們一輛車了。
向導自知理虧,打開車門,一瘸一拐地走出去檢查發動機和輪胎。
付汀梨也不是在車裏幹等的性子。伸手探了探孔黎鳶的額頭,顯然比剛剛更燙。
她小心翼翼,把所有能蓋的東西全都蓋在孔黎鳶身上。
然後急沖沖地開了車門,一同走了出去,直截了當地問,
“現在是什麽情況?”
車窗外都是雪,這類似一種迎面有人把飛揚的雪鏟到她們臉上的感覺。
雪下得比剛才小了一些,但還是撲簌簌地堆到向導通紅的鷹鈎鼻上。
向導頂着風雪鼓搗好一會,破罐子破摔地靠在車頭,搖了搖頭,
“車壞了,開不了了,你看周圍的路嘛,都有一排排的路燈了,是真的快到了,明明開車就幾十分鐘的事,哎怎麽今天突然就這樣了……”
這裏的雪比上海的更刺骨。已經夜深人靜,周圍連個過路的人影都沒有,付汀梨踩在白皚皚的雪裏,感覺腳都是僵麻的。
她望了望車裏的孔黎鳶,剛剛量體溫,孔黎鳶已經快逼近四十度。
付汀梨掏出手機,大概是早已經被凍關機。
因為挨凍而變得逐漸喪失血色的唇,此刻也被用力抿成緊緊的一條線。
“那能怎麽辦?”
“等着。”向導說,“我們只能等救護隊過來了,幸好這車還有個大明星,能最快被
注意到。”
付汀梨聽着這話越發焦躁。
“她發燒了,不能再在這裏幹耗着,退燒藥也都吃了,不管用,還有什麽其他辦法?”
向導往車裏瞅了一眼,眉頭也皺起來,“這個樣子确實是确實是不行嘞……”
總算還有點良心。
付汀梨頂着雪,跟在向導後面,看向導打開車門,從裏面掏了一張卷好的紙筒出來,然後慢騰騰地卷開,竟然是一張紙質的手繪地圖,然後就着車燈找了好一會。
“這裏。”
向導粗糙的手指在地圖上一點,“就在這裏,有個不大不小的鎮子,那裏應該有診所,再不濟也比在車裏幹耗着要好。”
“要怎麽過去?”付汀梨松了口氣。
“車嘛,壞了,肯定是過不去了。”
向導娴熟地說着,然後又在飄揚的雪裏,指了一條隐隐若現的小路,
“人嘛,雪小了,吃吃苦頭,還是可以把這段路走過去的。”
然後又望向付汀梨,咧開嘴笑,“從這到那兩公裏,去嗎?”
怎麽不去?拿命也得去。
付汀梨一咬牙,“去!”
“真去啊?”向導倒是驚訝了,“我逗你的嘛!這前面的狀況不知道到底怎麽樣哦,要真兩公裏直接走過去,還帶個大明星病人,是蠻危險的嘛。”
付汀梨張了張唇,想問到底有多危險,但還是打開車門,縮了進去。
看到近乎窩在車裏的孔黎鳶,又拿着體溫計量了一下,已經突破四十度。
臉色也比剛剛變得更吓人,淩亂的發絲被裹在黑色冷帽裏,沾上汗水,被濡濕着,黏黏糊糊地沾在臉上,眉頭緊皺着。
“等一會嘛,看看這周圍有沒有車過來。”向導也跟着她上了車,搓了搓手。
付汀梨緊抿着唇。
給孔黎鳶擦了擦汗,又打開車門下了車。向導以為她要走,按了一下喇叭,從車窗裏探出腦袋,
“哎你去哪兒!”
結果看到這小姑娘沒走遠,回頭沖他喊一句“你把車窗關上別讓她吹風”。
向導愣幾秒,嘟囔幾句,把車窗關了。然後就透過模糊的玻璃往外瞧。
瞧見這小姑娘,就随随便便地蹲在地上,用手挖了幾塊雪。
然後吸了吸鼻子,走過來。
上了車,胡亂地找了一通,最後拆了一個口罩,把撈上來的雪全都裝在口罩裏。
然後又把那發燒大明星的毛線帽往上這一點,掏出紙巾,把大明星潮汗的臉仔仔細細地擦幹淨,然後又将那裝着雪的口罩貼那大明星額頭上。大明星臉色稍微好點,小姑娘的眉頭就舒展一點。
等那口罩裏的雪熱了,快融了,又用袖子把冰水擦了,然後又貼着。
小姑娘一雙手被凍得紅通通的,口罩裏的雪融完了,沒什麽大的效果了,又下去,挖了新的來。
反反複複,來來去去。
向導盯了好一會,見這小姑娘又要下一趟車,終于忍不住問,
“還沒降下來啊?”
付汀梨愣一下,用自己僵得發麻的手指,拿着體溫計量了一下,盯着那亮起來的一小塊光屏,搖搖頭,
“沒有。”
“這可難辦,這車裏也越來越冷。”
向導嘆一口氣,一臉憂愁地說,“時間折騰得晚,這麽久都沒車過來,搞不好他們那邊也是封了路過不來了,過會雪越下越大,等晚了萬一還要遇上暴風雪。”
“不能等了?”付汀梨直直盯着他,“向導大哥你和我說實話,是不是真的兩公裏?是不是人真的能走過去?”
向導遲鈍地點點頭,“我肯定不說假話,只是……”
他摸了摸鼻子,又指了指自己的瘸腿,
“但這大明星這樣肯定是自己走不了的嘛,我這腿腳又是不行的嘛,背不動人,而且這可是大明星,要是背到半路上出什麽問題……”
“我來背,我背得動。”
付汀梨直接截斷了他的話。
向導卡了殼,他有些詫異地盯着眼前蒼白纖瘦的小姑娘,嘴唇緩慢地蠕動着。
付汀梨不管他。
動作很利落地把圍巾圍在孔黎鳶身上,又再把自己的大衣脫下來,給孔黎鳶穿上,用力扣緊扣子,又留了些通風口。
發燒要散熱,但在冰天雪地裏挨凍吹風,也不是一個安全的法子。
向導不說話了,只點點頭。
幫着她把人架出來,架在背上,背了起來。付汀梨踩在雪裏,就這麽背着孔黎鳶,往被雪堆積着的公路上走。
向導在旁邊一瘸一拐地看地圖,帶路,一邊問她,
“你撐得住不?”
付汀梨彎着腰,點頭,汗從她的額頭滴下來。
孔黎鳶比她想象得要輕得多,狀況也比她想象得要更不好得多。
他們剛剛動靜這麽大,孔黎鳶也沒出聲,也沒任何動作,也沒睜開眼。
怕是已經燒迷糊了。
要真的在車裏一直等下去,還不知道要等多久,也不知道到底有什麽後果。
如果只有兩公裏路,她咬咬牙,也就背着人走過去了。
反正……
付汀梨将背上的人颠了颠,一步一步地、沉甸甸地踩在北疆的雪裏。
趁風大,趁旁邊的向導不注意,很費力很小聲地說,
“我一定帶你出去的。”
不知道是說給孔黎鳶聽,還是說給她自己聽。
小路的确是比剛剛的大路更難走一些,雪也确實變大了,根本不是上海那些雪屑能比得起的。
付汀梨沒穿外套,又覺得幸好剛剛沒穿外套,不然走這麽兩公裏路,肯定走不動。
她就這麽背着人在雪地裏走。
冷意已經快要凝固她的雙腿。兩公裏比她想象得要更加漫長。
呼吸越來越重,身上的汗也越來越多,滑膩膩的感覺很不好受。
她咬着牙,挺着一口氣,走了不知道多久,旁邊的向導出聲了,一拍腦袋,
“快到了快到了!”
“這樣,你先走着哈。”向導往前面有些朦胧的亮光一指,
“往那個方向,或者實在累了就在原地休息。我先跑過去喊人過來幫你!”
汗水不要命地淌下來。
孔黎鳶趴在她背上,濡濕的發散落在她胸`前,頭抵在她的頸間,呼吸發着燙,發着熱。
付汀梨竭力擡眼,看到前面一片朦胧的黃色光影,看到把話落下的向導,一瘸一拐地往那片光影那裏跑。
她很想扯着嗓子喊住向導,和他說,早知道有喊人這一遭,你不早說。
然後又沒有氣力地想,就算可以喊人,足足兩公裏,在這樣一個風雪飄搖的夜,變數也實在太大了。
讓她去喊人,把孔黎鳶和這個陌生向導扔在一塊,她不放心。
但要讓向導出去喊人,她又不确定自己和孔黎鳶待在車裏是不是安全。
萬一沒等到熟悉地形的人回來,暴風雪就先來了……
她不敢設想那樣的後果。
——總結下來四個字,走投無路。
她只放心讓孔黎鳶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待着。只相信,自己是真心實意和孔黎鳶站在同一個陣營。
除此之外,她不信任何人。◎
想到這裏,她竟然在漫天大雪裏蒼白地笑一下。雪不要命地落在她身上,她在心裏想這又不是拍什麽電影,哪能出現這麽多四面埋伏、置死地而後生的狀況。
然後又想到在車裏那個夢,大概是那場夢太壓抑了,好像在那些夢裏,沒有一個人和孔黎鳶處在同一個陣營。
讓她現在平白無故想這麽多。
可她和孔黎鳶在一塊,也不是沒遇到過這種狀況。雖然那是在加州,像一場夢似的加州。
等笑完了,又被撲進嘴裏的雪,嗆得咳嗽起來。冰涼的雪絮進了喉嚨,又似是溢進肺裏,扯着整個肺都痛。
她被迫在大路上停了幾步,艱難地汲取着新鮮的空氣。
好難受啊,好冷啊,那就和孔黎鳶說說話吧,反正孔黎鳶也聽不着。
——再次往前踏着步子的時候,付汀梨疲軟地想。
“孔黎鳶。”
先是喊她的名字,都有些費力。這好像是她第一次正式地喊她的名字。
卻已經好像是念過千遍萬遍,從她嘴裏念出來一點也不生澀。
“你說是不是,只要我們一同路,就會發生這種壞事啊?”
她佝偻着背,沙沙地踩着雪,“不然怎麽別人好端端走了千百個來回的路,等我們一走過來,就出這種事?”
背上的人沒有說話,體溫仍舊滾燙。付汀梨感覺自己的身體越來越狹小,像是被什麽東西在瘋狂擠壓着,
“你發燒了為什麽不和我說?要是早和我說,我還能照顧你,不至于讓你替我照看一路,就當我自作多情吧。
我覺得,你是怕我害怕不敢睡才特意坐這輛車的,你要是沒坐這輛車,跟着頭車走了,現在說不定到都到了,都打上吊針退燒了,哪能現在這麽難受……”
汗越淌越多,那片光亮越來越朦胧,她肺裏的空氣似乎也越來越少。
背上的人昏迷不醒,快要從她肩上滑落下去。她又費了些力氣,把人颠了上去,
“你說你,一個大好人,幹嘛裝自己是壞人。你說你,一個大好人,幹嘛平白無故要遇着這種壞事,還每次都是和我一起……”
她把她這陣子想說的,一股腦兒地全說了,
“你都發燒了,為什麽還要硬撐着提前過來這邊?晚幾天過來,北疆和雪都不會跑掉的。”
“還有,我偷偷和你說,剛剛聽那個向導一口一個大明星的來喊你,雖然知道他沒有其他的意思,但我其實覺得有點不爽,有些刺撓,就跟你沒有名字似的。”
付汀梨已經不覺得冷,只開始覺得渾身都疼,疼得發抖。
說話的聲音也越來越小,越來越輕,像是快要消散在這場雪裏,
“後來我往下多想一層就知道了,原來我每次說你女明星大明星什麽的,你都有可能會是這種心情……我覺得還是怪令人難過的。”
“要是身邊所有人都不喊我的名字,要是連我媽也這麽喊我,要是所有人都只這麽喊我,我肯定在這個圈子待不住。”
光亮越來越近了。
付汀梨的眼皮也越來越沉,從額頭上面淌下來的汗越來越鹹,越來越苦,還混着一股融了的雪味兒。
“向導說,如果,如果我累了,就停下來,在這裏等着。
我不想等,要是等着,然後我睡着了,我們兩個被人拐了,都不知道。”
她大喘一口氣,停幾步歇一會,又往前走,
“至少現在還好點,我還清醒着,還能走幾步。
我跟你說,我一天沒吃飯了,要是這會停下來,我止不定就撐不住了。”
孔黎鳶貼在她頸間,呼吸急促起來,像是在做什麽噩夢,還抖了一下。
而這之後,她能感覺有什麽冰涼的東西,從孔黎鳶脖
頸處掉出來。
貼在她頸間,冰冰涼涼的。
“而且吧,我特別怕冷,不願意在這冰天雪地裏待着,小時候,我就聽着別人說,要是走散了就得在原地等着。”
“然後我真等,等我媽找到我的時候,都凍得沒人形了,後來,我知道,只要多走一段路,前面就是一個村子。”
付汀梨說話的聲音開始發顫,眼前越來越模糊。
她知道自己已經沒有什麽氣力,可還是竭盡全力箍緊自己背上的孔黎鳶。
“孔黎鳶,我決定以後不喊你大明星和女明星什麽的了。”
“畢竟你名字這麽好聽,不多喊幾聲,也确實挺可惜的。”
這句話落下,她垂着頭停了幾步,歇一會。
再擡頭往前走的時候,模糊朦胧的視野裏出現了烏泱泱的人影,白茫茫的一片,好像是忽然沖上來似的,付汀梨有些看不清。
耳朵裏也像是被塞滿了雪塊,只聽見嗵嗵嗵嗵的聲音,像是追到面前來的腳步聲,又像是周圍的雪在震。
“應該是,救我們的人來了吧。”她扯着一口氣,等看清确實是人影之後。
心裏被拽得緊緊的那根線,嘣地一下,就被一刀劈斷了。
她站不住,腳步一歪,直沖沖地栽下來,整個人趴在了地面上,雪撲到嘴裏,是股怪得不得了的味。
孔黎鳶就趴在她身上,熱熱的,烘着她的背,頭發散亂在她的頸間。
那冰冰涼涼的東西也滑落到她的下颌處,緊緊貼着,有點滑。
付汀梨長長呼出一口氣。
掙紮着,轉過來。面對着孔黎鳶,讓孔黎鳶壓在她身上。
風太大了,把孔黎鳶被汗水濡濕的黑色長發吹得很亂,一縷一縷地飄着,像是末路上受盡折磨的女主角。
付汀梨用一只手捧着孔黎鳶的臉,另一只手把自己頭上鴨舌帽摘了,艱難地蓋在孔黎鳶頭上,将她上半張臉用帽檐蓋住,然後又把口罩給人戴好。
等那張臉被擋得嚴嚴實實之後。
她費力昂起的頭,終于重重地砸在地上,後腦勺那一塊全是涼的,冰的。但她已經顧不上,只大喘着氣。
手上失了力。
孔黎鳶滾燙的臉一下砸下來,砸到她的頸間,她不覺得痛,只覺得渾身都發麻。
焯燙呼吸噴灑過來,細膩的皮膚抵得緊緊的,那冰冰涼涼的東西也貼在她的臉上,粘着密稠的體溫。
冷暖交替,像是被夾在一團冰中間,又被架在火上烤。
付汀梨覺得自己心跳好快,像是有人在她耳朵邊上打鼓似的。心想那些人走得怎麽那麽慢,腳步聲都震好一會了,還沒走到跟前來。
卻又擡起一只疲軟的手,按着孔黎鳶的後腦勺,将孔黎鳶的頭埋在自己肩頭。濡濕飄散的發落到臉上,落到呼吸裏。
付汀梨低着眼皮,在不斷下落、模糊而泛着毛邊的雪花裏,看孔黎鳶狼狽的發、泛着潮紅的耳廓,和隐在鴨舌帽下,隐隐約約發着顫的睫毛。
心跳聲鼓噪憋悶,那個夢就在眼前來來回回地播映好幾遍。
——那個戴鴨舌帽,被人群圍堵在墓園前的孔黎鳶,前面已經沒有路于是只能面向身後的張牙舞爪,那麽勢單力薄。
她莫名覺得,孔黎鳶不會想讓自己脆弱單薄的模樣再被人群目睹,或者是留下印跡讓人審視議論。
孔黎鳶不是一個會示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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付汀梨覺着,至少自己要維護這份不甘示弱。
她竭力睜着眼,眼皮往下動一動,不讓自己睡過去。那些震得她頭皮發麻的腳步聲越來越近了。
孔黎鳶的呼吸打在她頸間,很燙很燙。
亂七八糟的腳步聲終于追到面前來,她費力地伸手,攥住孔黎鳶的手。
得确認這是救她們的人才可以睡。她警告自己,将孔黎鳶拽得緊緊的。
而就在腳步聲臨近她們身邊,七嘴八舌地讨論着拿擔架什麽時。
趴在她肩頭的孔黎鳶歪了一下頭,于是側臉往她這邊擡了擡,口罩外的皮膚泛着病态的紅。
濡濕的發沾在額上,似乎是夢到什麽東西,悄無聲息地蹙了一下眉。握緊她的手又用了力。看起來莫名脆弱,又莫名不安。
這是孔黎鳶少有的模樣。
即使是在睡夢中,她也應該不會讓自己露出,像這種無力又單薄的表情。
付汀梨望了一會,也回握過去,将孔黎鳶的手攥得緊緊的。
然後艱澀地擡起一只手,撫過孔黎鳶濡濕的發,很吃力地整理,順下來。
但沒過一會,她胸`前就一空,是孔黎鳶被人擡走了。
大概是因為這一路費力,出了太多汗,手上滑滑粘粘的,再怎麽用力拽着那只和她緊握的手,也就只能看着從她眼前這麽滑走。
付汀梨掙紮着擡眼,看到孔黎鳶脖頸裏,有根項鏈因為這樣的姿勢垂出來,朦胧恍惚地搖晃着。
是那冰冰涼涼的東西。
周圍的一切都在飄浮,讓人發暈。她終于看清,從她臉側擦過的項鏈上,吊墜是幾個英文字母:
好像是Ava。
Ava是誰?
付汀梨稀裏糊塗地想着,而且這條項鏈,又為什麽會和那條“Zoe”的一模一樣?
或者是她眼花?
下一秒,她也被人擡起來,懸空了一會,終于被放在了擔架上,背抵着硬得有些硌人的支架。
搖搖晃晃的,她連着咳嗽了好久,像是肺都快要咳出來似的。
滿目都是白茫茫的一片,雪撲簌簌地飄落下來,純淨無暇地落在她臉上。她覺得自己伸出了手,但好像又沒能擡起來。
往側邊看一眼,是在她旁邊擔架的孔黎鳶,頭發淩亂地撲着,被風吹得飄起,看不到臉。
昏昏沉沉地,好像是在睡。
付汀梨終于放心地轉過頭去。
卻又聽到她好像在喊她,好像在笑,然後問她,
“付汀梨,你不是說你最怕冷了嗎?”
她覺得這大概是幻聽,但幻聽就幻聽吧。她顧不上了,只覺得那種絕處逢生後的暢筷感又産生了,于是松弛地笑一下。
想說“別謝了孔黎鳶,你上次不也是這樣背了我一路嗎”,想說“我們是不是算兩清了”。
想說“我們還真是倒黴,竟然遇到兩次窮途末圖的情況,又還真是幸運,竟然兩次都置死地而後生。”
但她說不出這麽多話。
只有些費力地睜眼,看天邊的雪透過漆黑的夜落到鼻尖,好像是在加州,遠處的車輛反複地播放《加州夢》。
她被冷空氣嗆得渾身都好疼,甚至産生幻覺,覺得口腔裏有熟悉的血腥氣彌漫開來。
終于阖上眼,有片冰涼的雪落到眼皮上。她又笑了一下,發出的聲音像是沉在了雪層裏,模糊不清,
“雪真好看啊,孔黎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