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一路順風」
第30章 「一路順風」
去北疆的前一晚, 離農歷新年還有大半個月,上海還是那樣冷。
出租屋熱水出得比平時還要晚,寒風哐哐哐砸在玻璃窗上, 樓道裏拖沓沉重的腳步聲沒消停過。
付汀梨幹睜着眼, 睡不着覺。
沒關網的手機扔在床邊, 噔噔噔,麻麻地振着微信群裏的新消息, 惹得昏沉沉的天花板上, 也閃着微弱明滅的光。
淩晨一點半, 大抵是因着沒見過北疆的雪,劇組現場美術組裏的幾個年輕人無心戀眠,幹脆拉了一個小群聊天,傳染興奮,分享八卦。
大概是覺得付汀梨是新疆人, 直接把她拉了進去,知道她媽媽真的是那裏人後,問她多久沒回去過, 問她喀納斯的雪是不是真的那麽厚,問她那裏是不是真的後勁很大讓人念念不忘……
要再回到自己兒時去過的“母親故鄉”, 總是記憶模糊, 也總歸是有些輾轉難眠的。
付汀梨呼出一口口冬日寒涼白氣, 回憶着自己對喀納斯的印象。
想起她六歲時戴厚厚的氈帽, 騎一匹小棕馬,喬麗潘牽着馬繩帶她慢慢在厚厚的白雪裏踏過, 說喜歡的話就買下這匹小棕馬送給她。
她覺着騎在小棕馬上好威風, 看這個世界都好渺小。她興沖沖地說喜歡,她說要這匹小棕馬。喬麗潘又說, 但你得先學會騎啊,不然小棕馬不服你。
然後冷不丁,一拍馬屁股。
小棕馬輕盈地跑起來,付汀梨拽着搖搖欲墜的馬繩,吓得眼淚汪汪,說不學了不要了不喜歡了。
當時大概覺得小棕馬跑得好快好遠,覺得馬背上好吓人。
但回憶起來,喬麗潘那個勁不大,小棕馬跑出去大概也不過十米遠就緩下來。
不然她也不會在呼嘯的寒風和劇烈的心跳裏,聽到喬麗潘在她身後大笑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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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她真的在那個冬天學會騎馬。喬麗潘也真的言而有信,要把小棕馬買給她,給她帶回上海。
但她說不要。
六歲的她不懂得那麽多大道理,只覺得小馬就要跑在草原裏,要跑在廣闊無垠的北疆才能長成大馬。
要真跟她回了上海,會被關起來,會沒辦法在高高的樓層間、斑馬線和車多多的馬路上……跑成威風凜凜的大馬。
那時的一切竟然還歷歷在目,跟放電影似的,在天花板上一幀幀地放映。
付汀梨想了一會,在群裏回答:
【是挺難忘的,我六歲那年在那裏學會騎馬的事,到現在還記得】
群裏有個人接她的話:【那我這次去玩,得好好騎一次試試,在這裏的馬場騎,和在北疆騎肯定不一樣,估計回來也能吹一波】
另外一個人又說了:【你真當我們
是去旅游的啊,我們是去工作的好嘛大哥】
【這不是離開拍還早?之前不是已經有一組來勘過才定場地的嘛,這次我們提前一周去勘景布景,這塊時間還算能忙裏偷閑,然後等演員到了,正式開拍了,才再忙起來嘛】
【說起來演員晚一周到才開拍這事,孔老師為什麽要跟我們一塊去啊?她檔期夠嗎?】
付汀梨其實也沒加入小群的話題,只覺着手上的凍瘡有些發癢,想起來塗點凍瘡膏。
——在便利店兼職折騰了好幾天後,她的凍瘡又複發了。
她從被子裏伸出手來,将被子團在身上一團,摸索着開了燈,在三十瓦大燈泡下,慢吞吞地給自己塗着藥膏。
手機就放在桌邊,一條條消息彈出來,群裏八卦話題,已經從北疆轉到孔黎鳶身上。
【檔期應該是夠的吧,我估計孔老師這會提前去,是不是想把阿鴦在故鄉那段劇情磨一磨,提前去當地體會幾天,讓自己演起來更能融入環境?】
【那到也是,我算知道孔老師的工作風格了,就是往死裏磨,難怪她出道四年主演作品也就這四部,也從來不演什麽電視劇網劇,連綜藝真人秀都上得少】
【但每一個角色都深入人心啊,關鍵這些電影質量真的都還挺好的,口碑受衆還能兩手抓,每個劇本都挺有深度,不是什麽情情愛愛,也不走那種花裏胡哨的商業風。】
【你說誰花裏胡哨呢?有本事報上名來。】
【我自己我自己我自己/雙手合十,我自己花裏胡哨】
【不過就是有點可惜,上次孔老師不是提名影後就差一點拿獎了嗎,我要是她現在也憋一口勁呢】
【想起來了,上次《記憶開端》孔老師提名百花獎最佳女主,那屆影後正好是溫世嘉吧?】
提到最近在熱搜上腥風血雨的溫世嘉。群內又噤了聲,好一會後,才有人開始冒頭:
【這瓜也鬧得夠大的哈,不知道到底真的假的?】
有人八卦上頭,對這幾天的大瓜躍躍欲試,有人時刻謹記紅線,馬上警惕提醒:
【行了行了別讨論了/噓,以上聊天記錄都別外傳哈】
最後一條消息彈出來時,付汀梨剛把凍瘡膏塗得差不多,手上冰冰涼涼的。
這麽一長段消息裏,震得出租屋密密麻麻地響,她都沒出聲。
只有些費力地張開五指,等那些黏黏糊糊的藥膏吸收,看這一條條微信全部都撤回。
一瞬間,群裏變得寂靜無聲。
手機光再度暗了下去,直至熄屏。
付汀梨愣愣地盯着黑漆漆的屏幕,想其他人在群裏說孔黎鳶上次提名最佳女主最後落了空,想他們說孔黎鳶跟着她們提前去北疆磨角色。
去北疆拍攝劇本的後半段,是早就有說法的,只不過上周才确定下來。
在劇本裏,阿鴦在白馬上落下來之後,又在潮濕細雨的馬路邊上躺了很久,冰冷雨水順着血打到臉上。阿鴦掙紮着爬起來,壓抑又破敗。這時候她跌跌撞撞,開着一輛自己租過來的卡車想自殺,但因緣巧合下車開到自己兒時的故鄉。
故鄉下着大雪,她在冰天雪地裏遇見許多在這老舊村莊生活的原住民,窮途末路下的一次旅途,引發了或瘋狂、或有趣、或溫情、或橫沖直撞的故事沖突,她的情感再次有了進一步推動。
這場雪也得是大戲,偏偏上海的雪下得小,導演試了幾次人工降雪,也夠不到他想要的鏡頭美學高度。
所以導演早就拍板,而在大部隊拍馬路戲份時,就已經有一組人提前去勘了雪景,最後定下北疆喀納斯的一處村莊。
付汀梨一直以為孔黎鳶拍戲是信手拈來。直到最近劇情進入重要情感沖突,她才發現。就算孔黎鳶已經是專業的演員,能把握好出戲入戲的度,能一秒入戲把那股荒誕壓抑的勁兒帶出來。
但并不意味着,她出戲入戲就那麽輕松,她不是什麽都不做,光站在那裏就是阿鴦的。
她還是得慢慢磨,磨到讓導演滿意,讓自己認可。
所以她提前和劇組一塊去北疆,所以她這幾天都在這條馬路內,磨她和夏悅的沖突戲份,然後又零星地拍一些阿鴦在這裏的生活細節,體會阿鴦在馬路上瞎逛的心緒,實打實地體會下來,再為之後劇情做鋪墊。
她整天穿阿鴦破舊的綠色格子襯衫,裏頭是一個緊身背心,洗得灰白的牛仔褲,長發總是很随意地挽着,頹喪地散落在頸下。
跟在這部電影裏活着似的。
文學城
這幾天,付汀梨就在離這不遠的另一條街兼職,每天回來,就遠遠看見孔黎鳶那樣的穿着,在那條馬路慢吞吞地踱步。
沒拍攝的時候,也總是眯着眼,或者是蹲着,觀察着路邊的店面招牌。
有的時候,付汀梨拎着從便利店打包的便當,路過被攝像機、媒體和摸到這裏的粉絲圍繞着的路口;
或者是半夜睡不着覺,推開窗戶,吹着破寒冷風,抱着被子泡一碗泡面,泡面吃完,湯浮一層被凍凝固的油。她還在窗戶那趴着,往手裏哈着氣,趴在窗臺上往巷口望,還能隐隐約約望到還在磨夜戲打着黃綠色光影的劇組。
——為了凸顯壓抑沉暗的氣氛,這部分劇情拍攝的大部分鏡頭都在夜間。
有幾個瞬間,付汀梨會止不住地想,剛出道的孔黎鳶拍戲時會不會比現在青澀。
但她又想不出孔黎鳶青澀時會是什麽模樣——那個在加州濃烈瘋狂只做自己毫不掩飾的女人,學着去扮演另外一個人的時候會不會也覺得艱難?
那個在加州踹金發鬼男屁股、牽着她的手在大街上狂奔的女人,在四面楚歌像是要把人吃掉的環境裏,面對咄咄逼人的記者時,會不會在心裏煩躁地想把這一切全一把火燒了……
但大部分時候,她只是看着她,看她用阿鴦的身份,走過她實打實打過照面的每一條路,融入她此時此刻面臨的生活。
或許她比阿鴦還是好上太多。
付汀梨盯着自己健全的十根手指,不僅都還在,而且這上面還是塗得滿滿當當的凍瘡膏。
——凍瘡膏是榮梧給她的。
劇組在這條馬路邊上停留了多久,榮梧就在她這個巷口派了多久的姜茶。
一早一晚各一杯,從沒缺勤過。付汀梨笑她現在是個姜茶廚娘。
榮梧也不惱她的玩笑,只笑呵呵地擡一擡眼鏡,在她每天路過時喊住她,盯着她讓她喝一杯姜茶再走。
付汀梨剛開始還覺着不好意思,但後來總被堵住,也學會乖乖端一杯姜茶,和在現場觀摩孔黎鳶表演的夏悅蹲在一塊,喝完一杯姜茶就上樓。
凍瘡是夏悅先發現的。
她驚呼一聲,剛好一個鏡頭剛過,便驚得這一小撮的人都望了過來。
付汀梨捂着臉,為折磨自己的凍瘡驚動這一小撮人覺着不好意思。
她不知道孔黎鳶當時有沒有望着她。只捂着臉,偷偷地想:
如果這時候孔黎鳶看着她,是會用阿鴦的眼神,還是孔黎鳶的眼神呢?
然後又想:阿鴦和孔黎鳶,到底哪個好?
她當下沒想出個所以然來。第二天,在巷口派姜茶的榮梧,就從口袋裏掏了一管凍瘡藥給她。
說是自己用剩下的,讓她拿去用。
她沒扭捏,接了還剩下大半管的凍瘡膏,轉手請榮梧到自己兼職便利店,用員工價吃上一頓便當,然後又給榮梧派了一回姜茶。
然後發現這活是真難幹,等于自己守着一鍋滿滿當當的姜茶。
然後發呆,看孔黎鳶在街上走,或者等夏悅這個小話痨陪她說說話。文學城
已經沒人喝姜茶了。
剛開始兩天喝着暖暖身子挺好,畢竟是榮梧一片心意,但後面很多人就都開始從家裏帶熱湯來暖。
喝姜茶的人只剩下一些群演,湊熱鬧的夏悅和付汀梨自己。
她不讨厭喝,而且每天喝上一杯再上樓也挺好的,至少身子不會那麽涼。↙
付汀梨問榮梧,都沒什麽人喝了,為什麽還天天安排你在這裏派,你不是她助理兼執行經紀人嗎,怎麽一天正事都不幹了
榮梧當時笑一下,說,
“孔老師這幾天都在街上磨戲呢,沒什麽其他通告,我閑着沒事,派派姜茶也挺好的。”
付汀梨“哦”一聲。
榮梧問,“好喝嗎?”
付汀梨回味了一下姜茶濃烈的辣味,決定不傷榮梧的心。
于是說,“不難喝。”
榮梧開始琢磨了,“那我想想法子,讓它好喝點,你多喝幾杯。”
第二天早上,付汀梨喝到的姜茶,就是加了牛乳紅棗的,有些奶香,有些甜。
喝下去還是暖的,辣的。
-
手指上塗着的凍瘡膏漸漸吸收進去,還是涼涼的,沒那麽癢了。但隔壁那戶爬兩層樓就已經氣喘籲籲的住戶,又開始打呼嚕了。
付汀梨睡不着,索性起來收拾明天去喀納斯要帶的東西。
其實沒什麽好收拾的。
她從加州帶回來的行李說簡單也不簡單,早知道上海要冷,所以她早有準備,買了些厚大衣和厚羽絨服。
不至于現在臨時來買。
這會又有耳罩和手套。她異常怕冷,去那邊自然也是能帶的就全部都帶上。
說簡單是因為,等她收拾完這次去北疆要帶的行李,出租屋裏的東西已經所剩無幾,在燈下整個屋子都顯得空空蕩蕩的。
在這裏住這麽久,竟然沒落下一點生活邊角料。以至于在收拾完之後,她怔怔地盯一會,覺着有些遺憾。
好像她從前不是這樣,好像她從前去哪就在哪留下轟轟烈烈的印跡。
聽了她要再回北疆,可能還在那裏過年,最開心的是喬麗潘,說還擔心她一個人在上海孤苦伶仃的。她說去北疆也照樣沒多人呢,喬麗潘又說了,那不一樣,北疆是你媽的家,那的人就都是家人。
最愧疚的也是喬麗潘,說這次新年回不了家,在加州怕是也過不安生,提心吊膽的,可能連電話都要關機。
這是她們母女倆,第一次沒在一起過年。
付汀梨安慰喬麗潘,說自己劇組這麽多人陪着呢,不孤獨。你和那個妹妹也別不當回事,至少得布置布置,好歹當個年過。
然後又管喬麗潘說什麽罵什麽,都直接把自己這陣的積蓄轉了過去,留給自己一千,心想三千塊的房租剛付完,去劇組包吃包住,還按天結工資,怎麽說也夠了。
白天她收拾行李,李維麗也來過一次,送她一條厚絨圍巾,一雙很厚的雪地靴,還有一沓暖寶寶。
幫她摁緊行李箱,把所有東西都擠壓着裝進去。她沒地招
待,只能讓李維麗和她一起靠在床邊聊天。
李維麗忙上忙下,出了一頭汗,叮囑她,
“不是說那邊很冷嗎,你不要逞強,能多穿點就多穿點。”
付汀梨大喘着氣,說,“不逞強,我保證自己穿得像頭熊。”
李維麗笑出聲,抹一把額頭上的汗,“有時候我在想,喊你來這個劇組,到底是件好事還是壞事。”
“怎麽就是壞事了?”付汀梨彎着眼笑。
李維麗嘆一口氣,白天還沒開燈,但出租屋內有些暗,昏沉沉的,空氣中有種老屋特有的顆粒感。
她看了她好一會,沒有繼續往下說了。
只将視線從她臉上,移到她擺放在桌邊的一個白模雕塑上,這是一只飛鳥形狀的雕塑,但還沒完成。
“這個不帶?”
付汀梨望了一會,說,“不帶了吧,帶過去挺費勁又挺占空間的。”
李維麗點點頭,沒說話。只在臨走之前,抱了抱她,說,
“我還留着呢,那件校服上的紅色小鳥,你記得嗎?還是你給我畫的。”
然後下了半截樓梯,又站在樓梯口朝她揮手,說,
“一路順風,老朋友。”
淩晨三點半,付汀梨把所有行李檢查好,最後思忖着,還是騰了兩件毛衣的空間出來……把未完成的飛鳥雕塑,再次裝進了行李箱。
一整個晚上,她睡眠很淺,偶爾醒過來,躺在床上想:
等這個雕塑完成好,這部晦澀壓抑的公路電影,應該也就到結尾了。
-
付汀梨這輩子沒坐過經濟艙。
喀納斯最近這些年才發展起來,但交通還是沒有其他城市發達。
上海到喀納斯沒有直飛的航班,于是劇組得先飛到烏魯木齊,然後租當地向導的車,開六個小時的車才到村子裏。
付汀梨以為,聞英秀會跟着劇組走,最起碼派個學生過來,和她一塊盯着。但等她去問,聞英秀卻直接說:
【你一個人就行了。】
【其他的那些雕塑道具,我都讓人整理好單獨放一輛車,你跟着美術組去,然後守着那車東西就行。】
最後她一個人,稀裏糊塗地坐在了擁擠的座位上,茫然地擠在中間位,不太習慣地緊縮着腿。
看旁邊亂動的小孩玩着單機游戲,聽另外一邊窸窸窣窣的聲音讨論着溫世嘉的新聞。
去年才橫空出世的黑馬影後疑似出櫃,這在整個娛樂圈都是頭一遭,愛吃瓜的絕對放不過,這幾天熱搜上鬧得沸沸揚揚,還有人整理了吃瓜時間線。
付汀梨聽着有些煩,便戴着耳機聽歌。還是那首在有線耳機裏循環的《加州夢》。
六個小時的航程,因為昨天也沒怎麽睡覺,折騰了半宿,暈乎乎地被包在繁熱的陌生的人氣裏,下來的時候腿都是軟的。
可在飛機上偏偏也沒怎麽睡着。
于是暈暈乎乎的,到了地窩堡國際機場,取完行李,在機場廁所裏吐得稀裏嘩啦,胃裏都泛着酸水。
等臉色蒼白地走出廁所,暈頭轉向地往外看,覺着機場路人都是重影的。
差點撞着一個人。
那人把她一把撈起來,讓她抵靠在她肩上,那處是軟的,有些涼,有些瘦,但從毛料衣服上傳出的體溫不假,暖得吓人。
順長的頭發紮在頸下,她遲鈍地睜開眼,覺得自己眼睛都有些疼。
但還沒等看清這人是誰,嘴裏就被塞進一顆什麽東西。
酸酸甜甜的,好像是軟糖,她暈暈乎乎地嚼巴兩下,吞了下去。
付汀梨驚恐地睜眼,發現自己正挨在人家肩上。
“我看你就算這會被人下藥拐走了,自己也還不知道,還就這麽跟着人走。”
是孔黎鳶的聲音。常有的倦懶裏,疲乏的意味更重。
付汀梨松了口氣,不知怎麽,竟沒在第一時間把頭從孔黎鳶肩上擡起來。
有些費力地擡眼去看,發現孔黎鳶這會戴着頂冷帽和口罩,只露出一雙眼睛。
“我剛剛吃的什麽?”
孔黎鳶用微微泛黑的瞳仁凝視着她,不知道在想些什麽。良久,才不輕不重地拍了一下她的後腦勺,然後又笑,
“暈機軟糖,現在好些了沒?”
滾燙的手心按到後腦勺,熱意攀湧上來。付汀梨反應過來,機場吵吵嚷嚷的環境聲和人聲湧入耳膜。
她立馬警惕擡頭,壓低了自己頭上的鴨舌帽,和孔黎鳶分開。
——這可是機場,知曉劇組行程,蹲守在這裏的粉絲和媒體不知道有多少。
剛打算四處張望有沒有人注意到她們,模糊朦胧的視野還沒完全清晰,就聽到有人喊一句“孔黎鳶在哪兒呢”。
她低下頭,沒去望那邊烏泱泱的人影。
只聽到孔黎鳶在她耳邊說,
“劇組的車在機場門口停着。”
臨走之前,發熱的掌心又輕輕按了按她的頭,
“注意看路,走路別摔着。”
付汀梨沒反對,也管不上自己還暈着,也沒顧得上自己為什麽要躲躲藏藏,明明她又沒和孔黎鳶做什麽親密舉動。
卻已經開始心虛。
于是只悶着頭出了機場,找到劇組包來的四驅雪地越野車後,呼出一口長長的氣。
仰頭看平坦廣闊的天,不知道是不是那顆軟糖的作用,她吹了一會風,看烏泱泱攢在一塊的人在空曠的場地散開,就感覺沒那麽暈。
載着一車雕塑道具的向導在車邊抽着煙。這看上去是個哈族大哥,四十來歲,眉濃眼深,皮膚是這邊常見的粗糙質感,普通話說得有點生澀,
“劇組的?管後面這些藝術品的?”
付汀梨友好地說“對”。向導點點頭,把煙掐滅了,走過來的時候腳有點瘸,
“我搬行李。”
然後二話不說,把煙頭扔在地上,有些粗魯地踩滅,然後把她的行李搬上車,
“那我這車就你一個的嘛。”
然後就又上車,見她還愣愣地站着沒上車,從車窗裏探出頭來,一頭卷發被吹得亂糟糟的,
“怎麽不上車嘛?”
付汀梨有些發怵,可能是因為孔黎鳶剛剛的話,再加上她現在有些沒緩過來。
但想着畢竟是劇組請來的,跟着大部隊一起,總不可能真的把她單獨拐走。
“哦,我這個腿雖然不好,但駕照還是有的,不要擔心。”
“沒擔心。”
付汀梨磨磨蹭蹭地,還是上了車。
車裏沒開空調,冷冰冰的,但味道不算難聞,應該是劇組另外租的車,只讓當地熟悉地形的本地人開。
向導把手搭在方向盤上,從後視鏡裏瞥她一眼,笑着說,
“我們等等前面的大部隊,人到齊了、一發信號,就一塊走。”
付汀梨這會有點犯困,打了個哈欠,但強撐着不敢睡,點了點頭,腦袋已經快要栽到車座下去。
就在這時候。
車門打開了,一陣更冷的風灌進來。有個人利落地坐進來,帶着一身不屬于新車的味道,而有些像在上海,那股能讓她腳踏實地的熟悉質感。
明明有些涼,可氣息又有些暖,還有些莫名其妙的燥意。付汀梨看一眼,和擡起眼望她的孔黎鳶正好對上眼神。
一時間沒反應過來。
向導和她的反應也差不多,在愣愣地收回搭在方向盤上的手,
“這怎麽……這怎麽突然多一個人的嘛?”
孔黎鳶摘了口罩,懶懶地笑一下,“我那輛車人太多了,還不如和我的雕塑老師坐一輛,正好路上可以交流交流。”
給孔黎鳶安排的車人多?付汀梨覺着這劇組應該不至于這麽摳門,這消息傳給孔黎鳶的公司還不得鬧一場?
而且她又什麽時候成她的雕塑老師了?
付汀梨這會腦子還不太清醒,只稀裏糊塗地扣了扣自己系好的安全帶扣。
向導有些局促地點頭,他還沒和明星這麽近過,摳了摳臉上的疤,有些匆忙地把窗戶都調上去,把車裏的空調打開,暖風吹出來。
正前方那輛車就嘀了一下喇叭。
他搓了搓手,也猛地按一下喇叭回應。等孔黎鳶望過去,又笑一笑。
等前面的車開走了,視野開闊起來,一腳猛踩油門,吆喝一聲,
“開車咯,系好安全帶了哈。”
車子發動上了路,馬上就開到寬敞大路上,周圍的景飛速淌過不夠清晰的視野,跟催眠似的。
付汀梨頭靠在車窗上,沒什麽心思去欣賞沿路的風景,她被那一陣暖烘烘的氣息包裹着,幾個呼吸後,就有些抵擋不住地犯困。
大概是孔黎鳶上了車坐在她旁邊的關系,她沒自己單獨坐車那麽緊張。
剛剛還強撐着不敢放肆的睡意,這會就跟綁架一樣,不要命地墜過來。
付汀梨阖着打架的眼皮。
聽孔黎鳶不緊不慢地系上安全帶,聽向導說她們等下要開一段雪路,會比較颠簸,讓她們做好準備,最好吃點東西,不然會吐。
然後沉甸甸的眼皮,蓋住了她的五感。連那些聲音都變得越來越迷糊。
孔黎鳶看付汀梨睡過去,盯了這人隐在鴨舌帽下的側臉好一會,和前排的向導說,
“空調溫度可以再高一點嗎?”
“這當然可以嘛。”
向導一口應下,把空調暖風調高,然後又從後視鏡裏瞥孔黎鳶的臉。
孔黎鳶注意到他的視線,笑了一下,頭倦懶地仰靠在頭枕上。
她能感覺到自己正在發熱。
過分灼人的體溫讓她覺得煩躁,像是飄在天上,落不着地。
她尤其厭惡這種失控的感覺。
但偏偏前排的視線,還時不時瞥過來,似是好奇,但又似是一種自覺不露痕跡的打量。
孔黎鳶莫名想抽根煙,壓住那點因發燒而生起的燥意。
但她只是心平氣和地阖了阖眼,又笑着說,
“向導大哥,您有水嗎?”
“水?冷的熱的?”向導反應過來,然後從副駕駛掏了瓶礦泉水過來,自己先笑了,
“我這嘛只有冷水。”
“沒事,謝謝。”
孔黎鳶笑着接過,從包裏掏出一板已經空了兩列的藥。
很随意地掏一粒,扔到嘴裏,就着涼水吞下去。
藥片順着刀割似的嗓子滑下去,卡了一下,苦味洶湧地泛了上來。
她沒什麽起伏地又喝一口水,咽下去,看到向導瞥過來若有所思的眼神。
“大明星生病了啊?”
“不礙事的,一點小感冒發燒。”
孔黎鳶答,然後瞥一眼靠着另一側車窗的付汀梨。
還是戴着那頂洗得發藍的鴨舌帽,似是已經快要睡過去,順着車內的颠簸,搖搖晃晃地晃動,眼睫毛輕輕顫動着,像是薄薄的蝶翼。
倒也還睡得安穩。
她若有所思地盯了好一會,回想她剛剛應該沒惹得付汀梨被拍到臉。
夏悅的事是個警醒。
雖說有着劇組雕塑指導的身份,但她還是不想
因為她的關系,讓付汀梨被拍到在她身邊露臉不是什麽好事。
倘若真的因為她平白無故惹來一頓審視,這絕對不是她想讓付汀梨經歷的。
她甚至覺得,這世界上誰都沒資格,來評判這個人是好是壞。
“你們大明星出門都不帶助理的嘛,我之前看電視,那裏面大明星出門,都是帶着一群烏泱泱的人的嘛~”
前排的向導突然出聲了,聲音有些大。
孔黎鳶懶懶抱着雙臂,瞥向付汀梨,還在睡夢中的年輕女人似乎吓了一大跳,不自覺地皺皺鼻子。
迷迷糊糊地睜了一下眼,偏淺褐色的眼望過來,有種松軟朦胧的質感。
“到了嗎?”付汀梨打着哈欠問。
“沒呢,才出發。”孔黎鳶笑一下,然後說,“你再睡會,等到了我叫你。”
付汀梨點點頭,又安安穩穩地閉上眼,在颠簸的車裏睡了過去。
可就剛剛這麽一折騰,頭頂上的帽子便一歪,搖搖欲墜地快要掉下來。文學城
孔黎鳶還是伸了手過去。
想把人帽子戴好,可這時候,車又一颠,付汀梨的臉砸到了她手心裏。
帽子也掉了下來,砸到了她的小腿上,然後一滾,滾到了腳邊。
孔黎鳶的掌心貼着付汀梨的側臉,幾乎能感覺到那薄薄的眼睫在她手心裏滑動着,像小扇子在撲簌簌地扇。
她還發着燙,發着燥。像一把她自己都控不了的火。
可付汀梨是涼的,大抵是剛剛吹了不少寒風,整個人這會都沒熱起來。
像一塊滑滑的、握不住的冰,噼裏啪啦地把她手裏的火熄滅了。可火就算熄滅了,卻還能變成紅炭,也還是蠢蠢欲動。
孔黎鳶擡起另一只手,想像以前一樣,輕輕按一按付汀梨的後腦勺。但卻無意識一瞥,便注意到向導從後視鏡裏瞥過來的眼神。
她擡了擡下巴。
“睡着了啊?”向導打着方向盤,只爽朗地笑。
一瞬間,連紅炭都煙消雲散,變成一把疲乏的灰塵,湧在空氣裏。
孔黎鳶慵憊地嘆一口氣。
将付汀梨從她滾燙的手心裏移開,扶到頭枕上,又将掉下來的鴨舌帽撿起來,戴在付汀梨頭上。
在向導的全程目睹下,沒有任何其他多餘的動作。
“這位是大明星助理?”
向導壓低了聲音,顯然是誤會了,大概在想怎麽還輪到她來照顧助理這種事。
“不是。”
還發着熱的孔黎鳶其實懶得回應,但還是無法忍受這樣的誤會,
“我是提前過來的,不打算讓我助理加班,她要下周才過來。”
向導“哦”一聲,打了個哈欠,“那大明星這次來我們北疆這麽艱苦的地方,什麽人都不帶,不會不方便嘛?”
“不會的。”孔黎鳶笑一下,“我不是那麽嬌氣的人。”
向導一直在壓低聲音說話,而且這麽長的路程,大概也得找人說話解解悶。
孔黎鳶知道自己不能顯露任何不耐煩的語氣,哪怕是因為她正在發燒,都會顯得她像是在耍大牌。
她冷靜而淡漠地想着。
又掀起眼皮看了看窗外緩慢變沉的白晝,突然才有正在前往北疆路上的實感,也知道付汀梨正在她旁邊睡着,呼吸均勻。
她們在同一輛車裏,終點是喀納斯。
會一起看到雪嗎?當然會吧,只要一路順利,不出任何意外,大概等付汀梨睡醒,她們就能看到北疆的雪了。
這個想法一旦冒出。
那種因為發燒而湧上來的浮躁變得更突兀,瀕臨失控的邊緣。
以至于再瞥到向導似是探究的眼神時……
孔黎鳶用力箍緊自己的雙臂,卻不痛不癢地笑一下,輕而徐緩地說,
“而且這只能算是,我的私人行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