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阿鴦」
第29章 「阿鴦」
夏悅風風火火, 一股腦兒地鞠躬,道謝,然後就被姍姍來遲的經紀人喊回去, 為這場沒拍完的情感沖突戲份做準備, 省得休息完了, 又被導演罵。
清場之後的淩晨四五點,雨已經停了, 郊區馬路寬敞車稀, 潮濕街頭簇擁着忙碌鬧哄哄的人群。
還停着一匹白馬, 和兩個人。
再遠點望,馬路盡頭透着點亮光,是熹微黎明,像極了窮不盡的命運。
付汀梨說不清自己為什麽沒跟着走,她覺着自己好像是被一根微弱的線捆住, 動彈不得,卻是出于心甘情願。
她端着自己手中幾近涼透的姜茶,差點遞給孔黎鳶, 伸出去的手卻又半路折返。
冷不丁冒出一句,“這時候是不是得給你來根煙, 才比較合适?”
孔黎鳶正撫摸着那匹被她牽着的白馬, 聽到這話, 似乎被逗笑。
随意挽起的黑發被風吹得飄搖, 又被笑聲抖落幾縷。眉眼清晰地亮了出來,一瞬便戳破這模糊的光影。
笑了一會, 才望住她, 問,“我是什麽煙瘾很重的形象嗎?”
一問一答, 像兩根被火燎過的針,往各自那些郁積的、壓抑的東西狠狠一刺,那些東西便都流出來。
被一場即将到來的黎明吸走。
付汀梨知道自己手裏的姜茶涼,但琢磨來琢磨去,還是遞給了孔黎鳶,
“既然孔老師不需要煙,那就來杯茶吧,冬天喝點,暖身子的。”
等孔黎鳶接過,又補充,“這是你剛剛給夏悅那杯,可能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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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沒喝?”孔黎鳶稍稍抿了一口。
“喝了。”付汀梨雙手插進兜裏,“喝了一杯才過來的。”
孔黎鳶點點頭,沒再說話,只端着姜茶,安安靜靜地喝着。
付汀梨便也就安安靜靜地看着。
孔黎鳶這會兒還穿着阿鴦從那場雨裏逃脫的衣服,随意挽着的黑發散落,氣質頹唐,臉色蒼白,很像四年前的孔黎鳶。
但四年前的孔黎鳶,眉眼間還匿着一些鋒利感和正在燃燒着的野性。
眼下飾演阿鴦的孔黎鳶。
全身氣質被這四年打磨得似乎更加流暢,有種更加收斂更加寬容……或者是一種更能被大衆接受的美。
到底是不一樣的。付汀梨想。
然後想,孔黎鳶不冷嗎?穿這麽少?可如果這會兒她脫衣服給孔黎鳶?人多眼雜的、被捕風捉影挖到加州那些事怎麽辦?
然後的然後,她解開自己大衣衣扣,看到榮梧快着步子給孔黎鳶批上一件羽絨服,孔黎鳶垂着眼,仍一口一口地喝着那杯姜茶。
等榮梧走開,付汀梨又把解開的大衣衣扣,一顆一顆地扣上,她想,一杯冷掉的姜茶,有什麽好喝的呢?
付汀梨突然想給孔黎鳶點一支煙。最好是一支滾燙的、焚燒的煙,将所有壓抑的苦澀的東西都燒得幹幹淨淨。
“阿鴦就是在這條路,遇見了這匹白馬。”這時候,孔黎鳶突然說。
“啊?”付汀梨有些沒反應過來。停頓了幾秒,之後才說,
“對,等會天亮就要拍你和白馬對峙——”
說到一半,她頓住。
原來孔黎鳶在休息期間一直牽着這匹馬在這條路上站着,都僅僅只是為了下一場戲做準備。
她瞥過幾眼這個部分的劇情,是一段沒有臺詞,需要演員純靠表情和肢體語言,來展現濃烈情感。
這場戲是關鍵劇情,是整部電影的缟潮部分,也是斷了指的阿鴦從低谷到再度踏上這條路的轉折點。
以一匹出現在馬路上的白馬為意象,為這段劇情的主角當作情感轉折。
這聽起來荒誕又怪異。
但又蘊藏着濃烈的自我審視和情感沖突,是這個導演一貫的風格,對演員來說,也是一個極大的考驗。
而孔黎鳶已經把姜茶喝完了,她摩挲着白馬濡濕的毛發,輕輕地說,
“她是覺得不可思議多一點,還是覺得暢快淋漓多一點?
她頂着一臉傷和濕漉漉的衣服往白馬背上爬的時候,又在想什麽?”
“是她自己想往上爬的嗎?還是為了躲債和躲她妹妹,想逃離這一切呢?”
陷入思考、揣摩角色的孔黎鳶,變得和以往不一樣。
像是一個需要幫助的人。
付汀梨突然認識到一個道理:
對夏悅來說,某種程度上,她還擁有犯錯的機會,她犯一次錯就是一次經驗,會被導演和其他人當作是新人通病,有被不放在心上的可能性。
她因為被黑産生情緒,雖然有人會責備她耽誤進度,但的确能被其他人理解。⑧
她足夠新,又有恰到好處不過度的天賦,足夠讓別人稍微放過她的犯錯。
但對孔黎鳶來說,不是這樣。
從一出生開始,孔黎鳶就是孔宴和姜曼的女兒了。
她從一出道開始,就是走在前面的那一個,她站在那樣的起點,一舉一動都會被人盯着,然後無限放大。文學城
她活在比其他人亮一萬倍的閃光燈下,就必須每時每刻,都把自己調整成最滿最沒有瑕疵的狀态。
在夏悅狀态沒調整好,拍十幾條過不了的情況下。
孔黎鳶不能再說,因為自己的父親今天來過現場,所以她的狀态不是很好,所以她進不了情緒。
就算夏悅這條過了也一樣。孔黎鳶始終沒辦法這樣說,她從一開始就不是夏悅。
付汀梨又再一次想起聞英秀警告過她的話:對外形象管理是藝人的工作。
——這句話從來都不像她以為那麽簡單。
因為很多人,需要的是一個無往而不利的孔黎鳶。文學城
她沒有犯錯的機會,更無法做一個無能又平庸的孔黎鳶。
“她是一個藝術家。”
天邊的黎明越來越近了,像是快要墜到眼皮子底下。
付汀梨望着孔黎鳶有些模糊的側臉,輕輕地說。
“藝術家?”孔黎鳶望過來,似是已經明白她的意思。
“對。”付汀梨不是專業演員,之前更沒有接觸過這樣的工作,她只能自己代入阿鴦,去設身處地地想。
如果是現在的她,斷了手指,事業低谷,衆叛親離,四面楚歌,在馬路上遇見一匹這樣的白馬。她又會怎麽做?
“如果是我的話。”付汀梨想了一會,輕輕地說,
“我可能還挺渴望這匹白馬的。”
“渴望?”
盡管她沒能準确表達,孔黎鳶卻一下就能抓住她的重點,“渴望像它不被世俗所累,像它一樣只是一匹白馬?”
“對,我會有一點這樣的感覺。”付汀梨說,“之前看劇本的時候,這匹白馬在這裏出現,給我就是一個這樣的印象。”
“然後呢?”孔黎鳶又問。
“然後啊——”付汀梨又望着白馬想了想,
“然後阿鴦終于爬上去的時候,會大喘着氣,會覺得酣暢淋漓。
有一瞬間她會不會覺得,自己只要爬上這匹白馬,就還是那個意氣風發、天馬行空的年輕雕塑師?”
孔黎鳶點點頭,把她的話接了下去,“而當她發現白馬并不能把她帶走的時候,她就會從這上面摔下來,摔得更慘?也就是摔了這一跤之後,她心緒的轉變會更加合理?”
“總而言之就是,她需要這匹白馬,擊穿她內心的荒涼。”
後面從馬上摔下來的戲份不是劇本裏的內容。關于這段戲,劇本裏只有一句:
阿鴦與白馬對峙,想要騎到馬背上去。
剩下的一大段空白,都需要演員自己填補和發揮。看來後面的內容,都是孔黎鳶自己思考所得。
付汀梨覺得那一行單薄的話,一瞬之間就在孔黎鳶這三言兩語間變得豐茂起來。
她對電影和角色的研究一竅不通,這時候也只只能說到這裏,然後靜靜地望着孔
黎鳶。
等孔黎鳶蹙緊的眉心稍稍舒展開來。她突然開始期待看到這部電影,不僅僅是期待片尾名單裏能有她自己的名字。
于是有些誠懇地說,“等電影上映了,我會專門去看的。”
“專門只看這一段?”孔黎鳶聽上去有些漫不經心,似乎還在思索。
付汀梨覺得她這樣說好笑,哪有人看電影只看這一段的?
她一下笑彎了眼,刻意等了一會,摘了手套,摸摸那匹乖順地跟在她們身邊的白馬。
毛發是濕的,但血肉是滾燙的。
仿佛下一秒就要從敞開的馬路飛奔而去。
付汀梨在等孔黎鳶從角色裏出來。
“會騎馬嗎?”
過了一會,孔黎鳶像是思考完了。付汀梨順着聲音望過去,發現對方眉眼正輕微上揚着。
神采似乎比剛剛好一點。
“當然會啊。”
付汀梨的語氣也莫名跟着松弛下來,
“你不要忘了,我媽可是哈族人,她是雪地草原上的女人,我也不差。”
“小時候我去北疆,才蘿蔔頭那麽一點大,就那會,她在那邊教我的第一件事,就是騎馬。”
再次提到北疆,她不可避免地想起加州。
她們在漫天飄灑的白絮裏,聊北疆的雪有多美,和祝木子說只是随便聊一聊,說她們不會一起去北疆。
孔黎鳶也敏銳抓住了這個關鍵詞,靜了一會後,說,
“那你這幾年,都沒再回過那邊了?”
“沒有。”付汀梨搖頭,“我媽都好些年沒回過,我也就小時候跟着她去過幾次。”
孔黎鳶“嗯”了一聲,“那裏下雪也騎馬?”
付汀梨說,“騎啊,我就是在一個下雪天學會的,而且騎着馬在雪地裏走,才覺得北疆的雪更漂亮。”
“那你還想騎嗎?”孔黎鳶又問,還順勢拉了拉手裏的馬繩。
付汀梨撫摸白馬的動作一頓。她有些驚訝地望向孔黎鳶,
“這可是劇組的馬,我要是真騎着一走了之,導演會把我開除的吧?”
孔黎鳶望着她笑,“你要是真想騎,我有辦法讓他不開除你。”
“那還是算了吧。”付汀梨說,停頓了一會,又補一句,
“我又不是阿鴦。”
現實也不是電影,不會因為她騎這一次白馬,或者是從這匹白馬上摔下來,就馬上發生下一個轉機。
孔黎鳶似乎也清楚她在想什麽,在緩慢漂浮到天邊的微光裏望她一會。
似乎還想說些什麽,可這時候,夏悅從遮雨棚走出來,元氣滿滿地和一個副導演啪地一下擊掌,動靜噼裏啪啦的。
然後回頭找她們的蹤跡,等找着了,又眉開眼笑地高舉着手揮了揮。
付汀梨也朝着那邊笑,微微彎着的眼裏透着敞亮和純澈。
然後也在風裏,朝着那邊揮了揮手。
“夏悅好像恢複精神了。”她松了一口氣。
“是嗎?”孔黎鳶似乎沒有在意。
“對啊,之前那小臉癟的,跟個苦瓜似的,我還擔心她從此一蹶不振,結果現在又笑得跟個年畫娃娃似的。”
付汀梨說着,又感嘆一句,“年輕就是好。”
孔黎鳶似乎笑了一下。
她望過去,發現孔黎鳶一直在望着她,就在她望着夏悅的時候。
風把她的笑吹到她這裏。付汀梨也松軟地笑,“笑什麽啊?”
孔黎鳶一點沒收斂,“笑你整天笑,還說別人是年畫娃娃。”
“你是說我才是年畫娃娃?”付汀梨品出了不對。
孔黎鳶說,“差不多吧。”
付汀梨盯她一會,反駁,“我看孔老師才是專門送福利的年畫娃娃吧,費這麽一大圈心思來幫夏悅。”
“我花什麽心思了?”孔黎鳶問。
“把自己難熬的戲份提上來,和夏悅起沖突這塊的情緒沒有鋪墊上來,就先拍之前遇見白馬的戲,挺難的吧?”
孔黎鳶聽了這話,很平和的語氣,
“我是為了早點過這場戲,而且這綜藝本來就是我推夏悅去上的,要是我不把這屁股擦幹淨,肯定就有人要黑我,說我不給新生演員活路,和我拍戲就要受這一波下馬威。”
付汀梨就知道孔黎鳶要否認,便又說,“還有那一車姜茶,不就是為了緩和劇組氣氛,讓夏悅輕松點嗎?”
文學城
孔黎鳶瞥她一眼,接着否認,“姜茶可不是為了夏悅。”
付汀梨覺得這人可真矛盾,要做好事,但又死活不承認。
于是便嘆一口氣,幹脆認輸,“我說不過你。”
孔黎鳶聽她有些裝怪的語氣,又笑一下,望住她。然後又慢悠悠地望夏悅一眼,輕輕嘆一口氣,才說,
“她這個年紀,得在這個圈子遇見好一點的人才行。”
“你不是好人嗎?”
“可能我只是裝的。”
付汀梨不信,“我看你現在才是裝的。”
“這是事實。”
風裏有了黎明的氣息,孔黎鳶的頭發被風吹得很亂。
她随意地捋了捋自己飄散的發,垂着眼,很輕很輕地說,
“我不想當好人,但是我要裝,別人也需要我裝。我要繼續當孔黎鳶,就要裝。”
某種程度上,這就是付汀梨之前理解的意思。
只是被孔黎鳶說出來似乎就換了語境。
“好人不好人這種事……”付汀梨望着孔黎鳶,突然有些一言難罄的難過,她覺得孔黎鳶好似活在一團亂麻裏。
她知道或許不止孔黎鳶,這世界大部分人都是如此。
還沒搞懂世界本質,就得先在亂麻裏走一遭,只等意氣風發全都磨為渾噩糊塗,最後一顆赤忱心髒都淪為平庸。
天光徑直垂落到她們身上,馬路敞開沒有盡頭。付汀梨望着孔黎鳶深邃的眼,搖了搖頭,
“不是你自己來判定的。”
無論如何,她都只崇仰自己親眼所見的真實。其他任何人,和她說任何話,她都不信。
她們一直在這裏站到了開拍。馬路敞亮,水光褪去。朦胧恍惚的清光緩慢籠罩在兩人,和那一匹白馬身上。
——夏悅走過來的時候,覺着這個場景好像一幀光怪陸離的電影畫面。
晨光熹微變得透亮,泛着柔,包裹着那兩個并肩而立的年輕人。
一個是落入潦倒境遇的曾經天之驕女,另一個是身處輿論中心、被無數攝像機和人群審視着的女明星。
兩人中間僅僅隔着一匹白馬,卻又好像隔着千軍萬馬。
她望着那靜靜站立着的兩個人,很久很久,忽然有種一切都開始失真的感覺。
甚至眼睛有些發酸,覺得這兩個人下一秒就要騎着同一匹白馬奔赴逃走。
她揉了揉,那兩人還是在那裏站着,可她還是覺着酸,還覺着苦。
發現不是眼睛酸,是心裏不自覺地泛酸,是那兩杯姜茶辛辣卻溫暖的氣息飄了出來。
讓她心底暖得發澀發漲,甚至開始毫無根據地想:
明明是那麽好的兩個人,卻看上去比誰都落寞,各自都孤寂。
-
和杜麗的展約在晚上。
付汀梨下了便利店的班,就往那條去過多次的藝術街走。
想到畢竟來了藝術街,就去找聞英秀打聲招呼,順便把這陣以來的工作總結交了。
聞英秀出來的時候,她正把自己的大衣裹在腿上,然後有些狼狽地蹲着,很費力地剝一根火腿腸,喂在這條藝術街蟄伏的小野貓。
冬天到了,上海的天氣越發寒冷。它們比她上次過來的時候還要羸弱。
付汀梨屬于泥菩薩過河,終究沒辦法将這些生命全都帶回去,只能盡一份又一份火腿腸的力。
吃完之後,小貓軟綿綿地拉她的手指。付汀梨沒忍住和小貓拉扯一會。:-)本:-)作:-)品:-)由:-)
“下次有機會再來看你。”
等腳都蹲麻了,她才說,然後又不舍地站起身,發現聞英秀就站在她身後,若有所思地盯着她。
她吓了一跳,但很快平靜下來,彎着眼睛喊,
“聞老師。”
她知道,在聞英秀心裏,估計又在揣摩她是不是打算走些歪門邪道的路子,來在她這個老人面前立人設了。
“這是這次的總結。”付汀梨不打算解釋,只把工作材料交了就打算走。
聞英秀“嗯”了一聲,接過她那一疊紙,皺着眉一頁一頁翻,
“行,你先回吧。”
付汀梨應下,又不舍地摸了摸小貓的頭,轉身的時候,聽見聞英秀噔噔噔地上了階梯。
再走幾步。
又發現身後有噔噔噔走下樓梯的聲音。是聞英秀,喊住她,
“你等等。”
付汀梨有些疑惑,“是有什麽不對嗎聞老師?”
聞英秀把手裏的材料卷成一團,在手裏點了點,問,
“之前組裏都在讨論電影最後的那個關鍵意象,我有一波學生認為,阿鴦最後那個展出的作品是以她遇見的那匹白馬為主題,有一波學生不這麽認為。”
“作為一直跟現場和主演距離最近的人,你怎麽看?”
按照劇本的邏輯,最後阿鴦重回巅峰,以一個頗具自我風格的雕塑作品作為結尾,當然最好不過。
這是站在編劇角度,最為恰當的思路。
“白馬也可以的。”付汀梨思忖了一會才說。
“也可以?”聞英秀反問。
“如果用白馬形象的話,劇本是完整的。”付汀梨說,
“但如果要我選,會從阿鴦這個人出發,從她自我和內心去思考,她究竟渴望自己是一個什麽樣的形象。
如果用白馬的話,不是不行。
但白馬畢竟已經占據了一個這麽關鍵的劇情,再在結尾來上一筆,可能‘白馬’這個意象,會顯得有些喧兵奪主。”
“那如果你是阿鴦,你覺得你最後會想用什麽雕塑來表達自己?”
門前昏黃光影下,聞英秀站在那裏,像一場讓她從內到外的審視。
“我?”
付汀梨有些意外,她沒想到聞英秀會問她的意見。
但既然被問了,她也不發怵。只思考了一會,就利落地答,
“那就當一只小鳥吧。”
“小鳥?”聞英秀擡了擡眉心,“為什麽是小鳥?不是小貓小狗?”
付汀梨知道她在說自己稚嫩。只蹲下來,柔柔地摸了摸蹲在她腳邊的小貓。靜了一會,才說,
“最開始阿鴦,不就是以‘一只飛鳥’這個代表作才名聲大噪的嗎?”
“然後結尾最關鍵的作品,還讓鳥當最後一個意象?”聞英秀在她頭頂發出質疑。
“對啊。”付汀梨輕輕地說,“不過要做黎明的飛鳥。”
“為什麽?”
“因為那個時候晨露重,翅膀被打濕,鳥飛起來重
。”
“那這不就和主題相違背嗎?”聞英秀望向她的眼神似乎變深了些。
付汀梨想了想,決定站起來,然後坦坦蕩蕩地與聞英秀對視,
“但小鳥還是要在這時候飛啊。
不僅如此,還要戳破這個世界沖破阻礙,劃開黎明……”
她笑得敞亮,“要飛得高高的,才最好。”
-
付汀梨和杜麗約的展很順利,全程沒有出什麽幺蛾子。
如今社會對唐氏患兒的了解程度更高,盡管走在路上會招來一些不清不白的眼神,但大部分也都是陌生、或者友好的。
結束之後,付汀梨把杜麗帶到公交車站。她反複确認過,杜麗願意跟她一起坐公交車回去。
做監護人就要做到底,把人安安生生送回去,但打車太貴,她只能選擇相對廉價的公共交通。
從前上哪都是開車,要麽就是打車。可回上海後,她只打過一次車,還是大半夜,拿着那張門禁卡跑到孔黎鳶的車庫裏。
不過她那會有這麽急嗎?就非要淩晨四點去還卡?付汀梨回過頭來想。
藝術街外的馬路擁擠繁華,擡頭便是霓虹招牌。在老巷住久了,如今來這麽熱鬧的地方,付汀梨忽然覺得滿目琳琅,覺得這裏的光污染刺得眼睛都發疼。
杜麗拿着她給買的冰棒,時不時舔一口。整個人仍舊有些興奮,雖然語速不快,說幾個字頓一下,卻在人來人往裏,對剛剛的展點評得頭頭是道。
付汀梨嘴裏也叼着一根,她搞不懂怎麽會有人大冬天愛吃冰棒?
但結賬的時候,還是多拿一根,想着吃點涼的,說不定反而會暢快些。
于是現在被凍得呲牙咧嘴,含糊不清地回應着杜麗的話。又時不時給人擦一擦快要融到手指上的冰水。
“你看起來。”
突然,杜麗不提那些事了,只盯着她,停了好一會,才得出确定的結論,說,
“沒前些天開心了。”
一輛公交車飛馳而過,沒有在她們這個站點停。付汀梨的頭發被風吹得很亂,她有些迷糊地問,
“有嗎?”
“有。”杜麗異常肯定,然後又問,“你為什麽不開心?”
付汀梨張了張唇。
這時,一輛碩大的綠色公交車停到站點,開門的時候發出“啪”地一響,暖烘烘的熱氣便從車裏吹出來,吹得人清醒不少。
這不是她們要搭乘的車輛。
但車身上,有個熟悉的人。穿着針織衫牛仔褲的年輕女人,慵懶地坐在桌邊,笑得溫和妩媚,手裏拿着一瓶飲料。
——是孔黎鳶的代言廣告。
“我們已經好久,沒見過面了。”
這句話冒出來的時候,付汀梨有些心驚肉跳,恍惚間竟然思考了一下,她好像确實有一陣沒去過劇組。
也很久沒見過孔黎鳶了。
她這樣想着,還以為自己把這句話說了出來,吓了一大跳。直到她心緒不寧地望過去,才發現是杜麗說的。
“但是你不開心,我不知道怎麽才讓你開心。”杜麗似乎因為這個問題很苦惱。
“小事。”付汀梨松一口氣,揉了揉她的頭,“我就是工作太累,不礙事。”
杜麗的表情看上去不太相信,似乎還想說些什麽,但旁邊人的細碎讨論,趁這個空檔飄進了她們耳朵裏:
“我的媽呀?溫世嘉那事真就這麽被錘了?”
“不是吧,我還磕她和那古偶劇裏年下男的cp呢?怎麽就真變成姬了?”
“我覺得她一直就姬。不過怎麽這麽久了,還沒聽見回應啊。”
“是啊,不過回不回應的,都應該算是實錘了吧。她們那照片,不都被各種角度分析透透了嗎,親密動作沒跑了,就是她女朋友這臉還看不太清,還有人列了圈內人的名單出來,說這幾個都可能是她女朋友,但我看着都不像,感覺像是素人。”
“這麽說溫世嘉也有可能是炒作?”
“不一定。不是說她下部片就是姬片嗎。要是炒作打死不承認就這麽模模糊糊的還好,下部姬片還能來場大的,要是真被錘了……”
“就國內現在這輿論環境,要真被錘了怎麽辦,不會就這麽涼了吧,我還指望着看她那電影呢……”
“不好說,搞不好得像之前那些塌房的一樣?從此查無此人了?畢竟這也沒有先例啊,之前哪有這個級別的演員敢出櫃啊?而且真女同本來也少吧……”
——這是這幾天在熱搜上沸沸揚揚的新聞,一線電影女演員溫世嘉,在停車場被拍到和同性摟腰交頸,又疑似在車內舉止親密。
這條新聞已經沸沸揚揚地鬧了幾天。這陣子,只要一打開微博、短視頻,就全都是這些消息。
各種營銷號帶頭分析吃瓜,微博上還整理出了吃瓜時間線。
沒成想現在,連出門坐個公交車都逃不過。付汀梨咬了一口冰棒,凍得牙齒都發抖。
“她是個好人。”杜麗忽然冒出聲音,打斷了付汀梨的思緒。
付汀梨擡起頭,這才發現,是又有一輛印着孔黎鳶廣告的公交車停在了她們面前。
“對啊,她是個好人。”
但她老說自己是個壞人。
付汀梨靠在公交站牌邊上,等車走了,車門關了,熱氣不見了。
那冰冷站牌的寒意便順着脊背往上竄,逐漸彌漫到四肢百骸。
她再也吃不下這根冰棒,索性扔了,慢吞吞地溢出一口白氣。掏皺成一團的紙巾出來擦手,才反應過來,問杜麗,
“你說的好人又是誰?”
杜麗牙口挺好,咬下一塊冰棒,含含糊糊地說,
“給我們小雨傘巴士捐錢的人。”
“什麽人這麽好?”付汀梨揉着紙巾。
就在這時候,揣在兜裏的手機突然振了一下。她把手裏的紙團扔了,費力地把手機掏出來。
“我不能說。”杜麗說。
付汀梨把手機劃開,發現是劇組的美術群裏,一長串的通知,下面還跟着99 。
——“為什麽不能說?”
她手上那些融化的冰水似乎沒擦幹淨,還有些黏黏糊糊的,往下刷手機的時候,有些不順暢。
——“嗯……反正妹妹不讓我說,說我要是和別人說了,就對那個人有天大的壞處。但她是好人,我不能,不能給她壞處。”
付汀梨将大段帶着驚呼和不斷刷屏的消息,慢慢吞吞地劃到了底。
——“但這個好人,好像很喜歡,很喜歡巴斯光年。”
一輛車經過,昏黃車燈淌到付汀梨眼底,她被晃了一下眼。
——“巴斯光年?”
付汀梨看到群裏的艾特:【@付汀梨梨,收拾好東西寶貝】
下面有人興沖沖地問了幾句,于是消息又被滑上去。
最後停在一條群主的消息上:
【停,別問了!!!總之就是一句話,下周全組轉場去北疆拍攝,過完年這部分劇情才拍完,中間大概會放大家回來過年。】
——“對啊,我之前送過,一個巴斯光年鑰匙扣,給她,然後前幾天看見,她現在還在用。”
——“那你是什麽時候認識她的呢?”
光影淌過,手機屏幕有一瞬的反光。付汀梨費勁去看手機消息。
——“好像是,四年。”
四年?
過路的車把付汀梨的頭發吹得飄起,有人往車窗外噴一波嘩啦嘩啦的白絮出來,喊一聲“新年快樂啊!”,惹來幾聲咒罵。
泛白的飛絮在四周徜徉,在惝恍路燈下飛得到處都是。
付汀梨恍惚間伸手去接,反複想:①
四年前,她們在漫天飄灑的白絮裏,聊北疆的雪有多美,和祝木子說只是随便聊一聊……
說她們不會一起去北疆。
——“好巧啊,四年了。”
付汀梨說着。
下一秒低頭,敞開的手機屏幕裏,驟然又跳出一條新消息,似是要凝固時間:
【演員都在開機之前到,但孔老師和我們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