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雨霧白馬」
第28章 「雨霧白馬」
冬夜寒霧彌漫, 雨絲飄搖。
這是一場大夜戲,場地定在一條擁擠繁忙的舊馬路,淩晨兩點, 取得拍攝許可後, 整條路已經清場。
作為底色的景卻仍然顯得逼仄混亂, 巷裏巷外無人領取的破舊摩托車,頭頂懸在半空晾挂衣物的電線, 濕答答地往下滴水。
——這就是導演要的鏡頭效果。
孔黎鳶跟在穿紅馬甲的副導演身後, 舉着傘, 确定這場大夜戲的定點走位。
腳踏過濕漉漉的地面,她停在一輛被濕霧包裹的摩托車面前。
這顯然是拍攝道具,車把手位置,隐秘地設置了一個機位,通過拍攝摩托車被淋濕的車鏡體現這場戲的情感沖突。
“怎麽了孔老師!”
副導演見她停在這不走了, 轉頭過來問,眼鏡片上都蒙着水霧。
孔黎鳶笑笑,随手從兜裏掏出紙巾, 遞給副導演。副導演錯愕一秒,反應過來弋椛大笑着接過。
“還是孔老師細心。”
新來的副導演是個年紀還輕的女生, 一邊說着, 一邊把自己模糊的鏡片摘下來。可一只手又撐着傘, 單手不好操作, 整個人的動作顯得很狼狽。
這時候孔黎鳶替她拿過傘,撐在她頭上。見她眼裏閃過驚訝, 又随意地将傘把往上擡了擡,
“順手的事,謝就免了。”
這一下讓副導演輕松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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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她還是不敢讓一大明星給自己撐傘太久, 只亂七八糟地擦了一通,又戴上,把傘從孔黎鳶手裏接過來,鏡片清晰度看上去終于比剛才好上不少。
于是滿意地笑笑,“擦一下果然舒服多了,人果然還是不能犯懶。”
孔黎鳶也笑,“雨天路滑,還是看着點路好。”
“哎哎,是這個道理。”副導演點頭,剛想繼續領着人往前走。
可孔黎鳶又伸出手,漫不經心地在摩托車車把上點了點,
“這個機位位置有點偏,會穿幫。”
又站在摩托車車尾位置,很随意地往遠處一指,
“那裏的景不對。”
“啊不會吧?我剛剛還比對了一下,哪兒不對?”
副導演稀裏糊塗地跟着走到那個位置,轉過身一看,本以為孔黎鳶剛剛随便瞥兩眼,肯定弄錯了。
卻沒成想,果真如此。
她順着孔黎鳶的手指方向往路口看,果然,幾棟零星矮舊的小樓縫隙裏,是遙遠又紮眼的高樓大廈。
這角度極為刁鑽,如果不仔細看,還真找不出一塊這樣的縫隙。
偏偏這夜戲,封閉拍攝的許可證來得急,她着急忙慌找人安鏡頭,就真把這位置找着了。
“哎喲還真是。”副導演驚得擡了擡眼鏡,臉凍得紅撲撲的,
“之前還沒注意過,就這位置,就這角度,還能看得到那麽遠的高樓呢。”
孔黎鳶笑笑,沒有說話。
“那我等下喊人來調整一下。”副導演抹一把臉上的雨。
又看旁邊從摩托車車尾擋住邊角走出來的孔黎鳶。人穿單薄襯衫,身上就披一件外套,站在那裏就是戲,讓人見着了這部電影裏的女主阿鴦。
于是感嘆一句,“還是孔老師細心,就這麽一走過去,就注意到這事了。”
“也不是細心吧。”
孔黎鳶将傘面輕輕擡起,望那敞開縫隙裏碩大明亮的高樓,又望一條隐秘漆黑的巷,巷口是幾家煙雜店。
“那怎麽不是細心呢?”副導演顯然不認同。
孔黎鳶踩過地面的水窪,半透明的灰色髒水濺到鞋面,涼得徹骨。
她若無其事地踩過,無足輕重笑一下,然後說,
“只是恰好來過幾次,知道有這麽一處景。”
也知道,那人應該也多次站在雨巷裏,凝視過那片敞開的縫隙。
——那種時候,付汀梨一般會想什麽呢?會恨她嗎?會厭惡她嗎?或者是……會想到她嗎?
“孔老師還來過這地方?這可有點偏,我之前踩點的時候,都聽人說這街頭巷尾都可不是很安全,經常有人在這塊追車。
我那回過來,還正巧看到一群穿校服的中學生,你一拳我一腳圍牆角幹架,嚯,那就跟演□□電影似的。”
離下一個點位還有一段距離,副導演不經意地提起,
“哦對了,是有人和我說過,小付就住這附近來着,之前我們在影視基地拍戲。
她還得趕兩小時地鐵過來,拍完了又趕兩小時地鐵回,估計每天回來的時候就這麽晚了吧。”
說着,又怕孔黎鳶不知道她說的是誰,主動轉過頭去解釋,
“我說的就那個,現場幫您盯鏡頭的雕塑助理。”
孔黎鳶“嗯”一聲,“我知道。”
然後又不動聲色地強調,語氣有些懶,“不過聞老師和我說是雕弋椛塑指導,實際上是助理嗎?”
副導演笑笑,話說得含糊,“是指導是指導,都差不多嘛。”
然後又轉悠着視線,在朦胧雨霧中環顧一圈,
“不過人好像今天沒來。也對,今天又不拍專業部分的戲,不來也合适。”
“為什麽不來合适?”孔黎鳶問。
“這不是來一天就得多開一天工資嗎。”副導演發現自己嘴快,于是幹脆一股腦全倒了出去,
“雖然這次預算足,但咱還是說,別把錢都花在這種無關緊要的地方是不。
哎這話我說得怎麽這麽不對勁,跟說的美術組就不重要似的。”
她一拍腦袋,“我不是那個意思啊孔老師,就是說今天不拍那些戲份嘛,其他的有現場美術盯着。
所以小付不來也合适,而且她本來在這工資也不多。”
孔黎鳶知曉這其中的彎彎繞繞。
劇組開給雕塑指導的薪酬,是一次到位的“指
導費”,這部分自然是歸屬負責全局、并且在行業內頗具聲望的聞英秀工作室。
而付汀梨,大概只能算一個外包的現場助理,甚至不簽合同,工資只能按到場的天數結。
——這是行業常規。
大概也是最近在拍攝現場,孔黎鳶難以覓得付汀梨身影的原因。
劇情開始拍攝到情感沖突的部分,專業知識涉及部分慢慢變少。
付汀梨來現場的次數也就變少了。
就算偶爾來,碰見孔黎鳶,也是用着坦蕩的态度,用自己柔軟清亮的聲音,喊一聲“孔老師”。
态度不卑不亢。不扭扭捏捏地躲她,也不再論及其他私事。
除此之外,再沒有其他。
仿佛她們之中本來也沒有其他,沒有難以忘卻的加州,也沒有那個,她問“那時愛不愛”,她答“可能吧”的冬夜。
好像一切都已經被她忘在腦後,甚至是那句沒什麽語氣的“可能吧”。
孔黎鳶在深夜燃過幾支煙,有時候也會在零散火星裏,冷靜地想,這可真是個殘忍又果斷的人。
——明明是一句該暧昧粘稠、扯着骨還帶着筋的“可能吧”。
卻被她那樣笑着說,還能清清白白,好像其中根本沒任何可能。
“那她——”
孔黎鳶突然開口說了兩個字,又戛然而止。
恰好這時到了另一個定位點。副導演沒回頭,腳踩了踩濕漉漉地面上定好的點,只匆忙地問了一句,
“啊?她怎麽了?”
孔黎鳶注視着地面。雨飄到臉上,她沉着眼睫,又清又薄地笑笑,
“沒什麽。等會拍攝的最後一個點就是這裏吧?”
她突然沒辦法更進一步問下去,她的确想問付汀梨一天的工資是多少。
但如果得到那個數字,如果那個數字比她設想得還要廉價,如果在付汀梨眼底,她們之間的那條界限如此龐大。
她想象不到自己,是否會用令人反感令人厭惡的方式……
試圖将她控制在她身邊,只當一只不谙世事、漂亮卻空洞的小鳥。
-
夜被細雨卷得更黑更濃,正式開拍時,路面已經積了一層水光,朦胧細雨将空氣洗滌得越發透冷。
光影晦暗,導演穿着雨衣,盯着取景器裏孔黎鳶被沾滿沙礫和血污的臉,感嘆一句,
“漂亮!”
這是一場情感沖突極為濃烈的戲。
飾演女主角阿鴦的孔黎鳶,在一場車禍後失去了自己一根手指,在頹喪的狀态下,被飾演女主角妹妹的夏悅圍堵在小巷,雨稀裏嘩啦地下,阿鴦被推到牆邊,臉刮出一道道傷口,雨沖着往下淌血,淌在兩姐妹的臉上,兩人撕心裂肺地推心置腹。
還有一場扇耳光的戲,夏悅扇孔黎鳶。為了達到濃烈的情感效果,導演決定一鏡到底推過去,從煙雜店招牌下轉到巷口。
如果最後一個耳光沒扇好,前面鋪墊得便全都作廢。
為此,孔黎鳶之前就好好聊過,讓夏悅真打。
夏悅雖說還剛剛入學,但人還是挺大方的,也知曉扭捏只會耽誤進程的道理,于是提前和孔黎鳶道好歉,笑嘻嘻地說既然孔老師都說了,那她就不客氣了。
後來在片場,孔黎鳶也看到,夏悅在對着一個自己做的棉布娃娃練習,反反複複地做攻略,研究各種電影片段裏的扇耳光戲份。
找好角度,還在自己臉上偷偷試怎麽打人不痛還出效果,後來拍着胸脯說,一定不讓孔老師白白挨痛。
但正式開拍,情況卻急轉直下。
夏悅的狀态顯然不對。導演cut了幾次,夏悅連着鞠躬好幾次,整個人慌得不行,急得快要哭出來。
最後一場,街邊老舊招牌搖搖欲墜,孔黎鳶被用力抵在牆面上,她盯着夏悅泛紅的眼,和扣在她下颌正在發抖的手,被雨水沖洗的五官清晰得透露出慌亂。
孔黎鳶在心裏嘆一口氣,臉上卻不顯現任何,用了些力道掐住夏悅的手,還是配合着演了下去。
可導演的導演喊了cut。
眼看着導演就要發火。孔黎鳶還沉浸在戲裏,睫毛微垂眼底有些頹靡。
但一阖眼,再睜眼的時候就已經恢複了孔黎鳶的模樣,她抹一把自己臉上的血水,和遠處的導演比了個手勢,
“導演,先拍我自己的戲份吧,不是還有一場白馬戲嗎?把那場先拍出來,讓夏悅先調整一下。”
導演皺眉,看鏡頭裏眼睛紅得像小兔子一樣的夏悅,又看仍然笑着、看上去像是沒所謂的孔黎鳶。
還是壓着火,低着聲音對對講機裏說一句,
“燈光重新布置一下,場務把那匹白馬牽過來,攝影機位暫時就這樣,另一條馬路上的幾位就位。”
戲就這樣卡了下來。現場一瞬便從靜谧恢複成嘈雜,忙得亂七八糟。夏悅一個人站在雨水下,腳步不知道往哪邊走。
就這麽硬生生地站在雨裏,也不躲,愣站着。
榮梧已經給孔黎鳶送上幹毛巾。孔黎鳶擦了擦自己臉上的雨水,看到夏悅眼睫毛上的水滴下來。
微微蹙眉。
一把将人扯進擋雨棚。榮梧順勢把自己手裏毛巾遞一條給夏悅。
“好好擦擦吧,等下繼續拍就是。”
孔黎鳶說,慵懶地靠在牆邊,脊背剛剛被抵在潮濕牆面上,刮蹭得有些痛。她沒放心上,擦頭發,幹毛巾一下被濡濕。
瞥一眼,看到毛巾上東一塊西一塊的血污,那本來是妝,連着幾個鏡頭拍下來,便淌成了髒污的血水,甚至剛剛說臺詞還被雨水沖到嘴裏。
現在口腔裏還酸得發苦,不太好受。她薄涼的鞋底點着地面,又撩開自己被濡濕的長發。
堆在頸下的發散開,脖頸敞了出來,總算比剛剛舒暢不少。
她瞥一眼夏悅,漫不經心地笑一下,然後繼續往下說,
“剛出道遇見情感沖突這麽大的戲,有點發怵也正常,不是什麽大事。”
“要把多卡幾條這種事,也放心裏憋着當回大事,以後再遇見事,心裏這關只會更難過。”
夏悅微微垂着臉,不知道有沒有把話聽進去,只木讷地點點頭,說“知道了”。
孔黎鳶盯着這人的神情,顯然是沒把這事過去的表情。但她不打算再多說,旁人說再多,也得靠自己熬這關。
恰好這時一個副導過來喊她,她便只笑一下,說“好”,然後撐着傘往外走。
這場戲沒拍成,剩下的便是一場移到外邊敞開大路上的戲份。
主角是她和白馬。
她們走到大路上,比剛剛馬路寬敞許多,視野更開闊,但那股子潮濕晦澀的味還在。
走投無路的阿鴦,就是在這樣一條路上,在一個雨夜,遇見一匹在路中央的白馬。
場務牽着白馬走過來,嘆一口氣,說,“夏悅這小姑娘還在那吧,我先前還看她在廁所哭呢。”
顯然是和副導演在八卦。
“哭什麽?”大概這樣的事見多了,副導演的語氣聽上去不怎麽走心。
“不是因為今天這事吧。”場務說,“開拍之前哭的。”
“哦,那是因為上綜藝那事吧。”副導演沒什麽心思在八卦是那個。
孔黎鳶擦頭發的動作一頓。場務有些同情的聲音模糊傳過來,
“對啊,那天去綜藝回來她還豎着大拇指說覺得自己表現很不錯呢。沒成想,一播出來,就因為她給那個誰懲罰的時候,沒注意自己力道吧。
我也不知道到底有沒有,你也知道這點東西,誰聲量大誰就是占強還占理的。反正那個誰被懲罰之後,手有點紅嘛,當時就有粉絲不幹了,在廣場鬧了幾天。”
“過幾天清淨了。今天早上,又是一大批營銷號帶節奏,短視頻啊,評論啊,說夏悅長相這麽普怎麽進的娛樂圈,對人家小姑娘長相一頓分析,什麽鼻翼寬眼距寬這那缺點,然後又說一些似是而非的話,反正你一打開某音上,就鋪天蓋地的,說她一出道就和……咳咳,然後扯大旗,還拉着孔老師去對比。”
“那個誰是哪個誰啊?”又有人問了。§
“那個啊,現在那個很火的男流量嘛,上個月剛火那個。”
“哦知道了,夏悅就是因為這事剛剛打巴掌不敢下手吧?”
聽完這事的人了然的語氣,“怕下手重了被拍,然後又被人捕風捉影,說她自己這會找孔老師公報私仇了?”
“孔老師。”
這時候,榮梧頂着頭上的雨,匆匆忙忙地給孔黎鳶拿了個保溫杯過來,
“我剛在車上弄的姜茶,你快趁熱喝,今天淋這麽多雨,別感冒了!”文學城
孔黎鳶接過去,看一眼還在小聲聊天的場務。
聊這事的場務瞥到她的眼神,于是糊弄着把這話題帶過去,
“行了別說了,圈子裏不整天就這點破事。”
孔黎鳶喝一口姜茶,辛辣熱氣騰騰的液體入喉。她沒接着往下喝,只放下保溫杯,低聲和榮梧說,文學城
“這會我們公司,還有其他人在現場嗎?”
榮梧擡擡眼鏡,以為孔黎鳶是把場務的八卦聽了進去,
“有,商務組的人還在。”
“商務組?”
孔黎鳶擡一下下巴,往之前走出來的馬路看一眼。
語氣沒什麽起伏地說,
“商務組就商務組吧,讓他們弄些姜茶過來,包裝分好,最好是能保溫的,然後分給劇組其他人。”
榮梧點頭,知曉孔黎鳶這是打算緩和現場氣氛的意思,
“那我喊輛車過來?”
孔黎鳶“嗯”了一聲,微微垂着眼睫,不鹹不淡地喝着保溫杯裏的姜茶。
就在榮梧轉身以為這件事已經說完之後,孔黎鳶卻又将她喊住。文學城
榮梧回頭。
孔黎鳶就站在敞開馬路上,頂着路燈暈黃的光,撐着傘回頭望她。上半張臉隐在濕霧光影下,和她說,
“車停在那個阿郎煙酒店旁邊,給劇組的每一個人,都發一杯。”
尤其強調,每一個人。
-
付汀梨下完夜班回來,哈出一口白霧,覺得今天簡直冷得出奇,這麽一段路,走得人都凍僵了。
雨已經變小了,攝制組還在她住處外這條街堵着。
她知道這場大夜戲還沒拍完。
有些猶豫要不要經過攝制組,但仔細一想,比起在雨夜淩晨繞路,那她寧願碰見孔黎鳶老老實實喊一句“孔老師”。
這些天她去劇組的時
間不多,于是閑下來的時間她又找了份兼職,就在臨街的便利店,錢不多,但除了偶爾上夜班沒其他壞事。
攝制組混亂嘈雜,她戴着耳罩和手套,又裹緊大衣,悶頭踏在濕漉漉的地面,想着趁沒人看見她時快速走過。
可沒走過去,看到有輛車停在她回家的巷口。一個熟臉的人喊住她,
“哎付老師,姜茶要不要?”
“啊?”
付汀梨迷迷糊糊地擡頭,沒成想都這樣埋起來了,還被人一眼認出來,于是只能從大衣衣領裏擡起臉。
“什麽姜茶?”她呼出一口白氣,冷得有些發抖。
“紅糖姜茶,我剛剛煮的,還熱乎着,冬天喝對身體好。”
喊她的人是榮梧。
正戴着袖套,在一輛敞開的小推車裏站着,給劇組的人舀姜茶。
付汀梨還沒見過她這麽接地氣的模樣,忍不住笑,
“榮老師你新找的兼職嗎?”
“付老師你就別逗我了。”榮梧拿着大舀勺,
“這不是今天大夜戲是一場雨戲嘛,孔老師就喊我們來給劇組發姜茶,給大家暖暖身子。”
聽到孔黎鳶的名字,付汀梨的臉在大衣衣領蹭了一下。
“天氣這麽冷,還拍雨戲啊。”
衣領蹭得她有些癢。她踩着路面的水光,想繼續往住處走。
但腳步莫名沒能走動,又嘆一口氣,覺得這麽回去實在睡不着覺。
于是幹脆地問了一句,“那孔老師沒冷到吧。”
“是淋了些雨。”榮梧說着,又瞥到付汀梨擡起的眼。
深夜裏,那淺褐色瞳仁裏像是被忽然滴了一滴水,有些不平靜。
于是便笑着拍了拍手裏的大舀勺,“孔老師沒事,現在在街口走戲呢,你要不要來一碗姜茶再回?”
付汀梨點頭,溫吞地說,“我就不用了吧。”
“那不成。”
榮梧已經舀了一杯,遞過來的是被一層錫紙包着的紙杯,紙杯裏是熱氣騰騰的姜茶,
“孔老師特意囑咐過我,劇組的每個人都得發到手裏。”
付汀梨愣一下。
她想說你家孔老師的意思應該是在場的每一個人,畢竟她只是路過,也從來都不算這個劇組的人。
她很感激榮梧能想到她。
水汽撲到她臉上,融了大半剛剛刮在臉上的寒氣。她沒這麽說,也沒扭捏,只隔着手套接過。
“謝謝。”
然後又端起喝了一口,辛辣的液體驅散不少身體內部的寒意。她呼出一口白氣,覺得舒暢不少。
“哪裏的事。”榮梧笑笑,轉頭又和旁邊的人湊頭問了一句,
“夏悅來了沒?”
付汀梨聽着這語氣奇怪,有些謹慎,像是發生了什麽事。
“夏悅怎麽了?”她不知所以地問。
-
看到在遮雨棚裏愣愣坐着的夏悅時,付汀梨手裏正端着兩杯姜茶。
她是熟臉,清場拍攝的現場也沒人攔她。于是便輕巧地走過去,護住兩杯姜茶,在夏悅旁邊落座。
才發現夏悅手裏已經端着一杯,但人還是靜靜坐着,沒有喝,木着臉,不知道在想些什麽,像是沒有注意到她已經坐在她身邊。
付汀梨眨了眨眼,然後把自己端過來的這杯,不由分說地塞進夏悅有些僵木的左手裏。
又在夏悅面前揮了揮手,聲線柔軟地說, “人呢?小夏老師這麽大一活人,怎麽一下就不見了?”
夏悅這才反應過來,慌張地看她一眼,眼睛亮了一下,喊她付老師,又低頭,怔怔看到自己手裏的姜茶,莫名其妙變成兩杯。
“姜茶,熱乎的。”付汀梨語氣溫和,“我正好住這附近,拿了一杯,然後又多一杯,正好給你。”
話剛落下去,夏悅的眼淚也就啪嗒一下,大顆大顆地滾落下來。
聲音哽咽,聽上去委屈得不得了,“你知道嗎付老師?”
“我知道啊。”付汀梨喝了一口姜茶,眯着眼望潮濕的馬路招牌。
又微微低頭,去望夏悅通紅的眼,不自覺便放柔了語氣,
“不過是剛剛才知道的,小夏老師要哭了嗎?”
“那我沒來得及準備紙怎麽辦?”
她一邊說着,一邊往自己兜裏掏紙,結果掏出來是皺皺巴巴的。她盯着那些紙團好一會,突然想起來一個人。
“不,你不知道。”夏悅搖搖頭,否認了她的話。
紅着眼圈,一字一句地說,
“自從我從老家過來,上大學和奶奶分開之後,唯一一次這樣的情況。”
“什麽情況?”付汀梨耐心地問。
夏悅捏緊自己手裏的兩杯姜茶,吸了吸鼻子。視線在周圍的人群裏晃了一會,然後愣愣地說,
“所有人手裏都端了一杯姜茶,這是他們自己去拿的。”
付汀梨捏緊自己手裏的紙團。
夏悅又微微垂眼,
“小時候和我奶奶吃席,她也這樣,總是會自己的那份留給我,所以我有兩份,那時候我覺得自己好幸福,是全天底下最值得被愛的小孩。”
“現在也是,我根本沒臉去拿,從剛剛卡戲之後,就一直坐在這裏,然後反複地想,我好笨啊,覺得這個世界都沒人喜歡我,覺得我連這種事都做不來。”
“但是,我手裏卻有兩杯姜茶,比其他人都多一杯。”
付汀梨望着她,突然有些難過,覺得這個圈子好不講道理,讓一個被奶奶愛護得這般好的女孩被欺負成這樣。
“那這杯是誰給你的?”
她把那杯已經被放涼的姜茶從夏悅手裏接過,又把自己手裏那杯熱的換給夏悅。
夏悅臉上、身上都濕漉漉的,看上去不太好受。她不能讓她喝涼的。
現在付汀梨手裏,是那杯在她來之前,夏悅手裏捧着的那杯。
已經涼了,握在手裏都沒什麽熱氣,應該是被夏悅一直攥在手裏,一口都沒喝。
但她不嫌棄涼,微微抿一口。夏悅突然說,
“孔老師。”
于是差點被嗆到。她将有些溫辣的液體勉強吞進去,暈頭轉向地問,
“啊哪呢?”
夏悅把話說完整了,“你剛剛喝的那杯,就是孔老師拿給我的。”
“那?”
付汀梨松一口氣,又猶豫着,想着要不要再還給夏悅,但又是涼的。
“是不是涼了?”夏悅有些緊張地問。
“沒有。”
付汀梨利落否認,又喝了一口以示自己說的是實話,
“那孔老師怎麽說?她安慰你了嗎?”
問出這個問題的時候,她自己都覺得奇怪。因為她實在想象不到,孔黎鳶要怎樣去安慰一個人。
像一個前輩一樣,說一些溫暖人心卻循規蹈矩的大道理。
這還是孔黎鳶嗎?
“安慰?”夏悅似乎是有些摸不準,“應該算吧。”
“她怎麽說?”
“她說,讓我記住現在的感受,用心體會。”
付汀梨點點頭,“然後呢?”
夏悅接着說,“以後拍戲可能用得着。”
付汀梨喝了口姜茶,知道這後面還有話,“然後的然後呢?”
“然後的然後,她和我說,如果要感謝她這一杯姜茶的話,以後出名了火了,就再送份大禮給她。”
付汀梨沒忍住,冷不丁笑出聲,果然還是孔黎鳶的風格。
“她是随口說的。”付汀梨安慰着夏悅,“你不要有壓力。”
“應該是。”夏悅答着,這時候也不發呆了,乖乖喝了一口姜茶,突然說,
“我又問她,我說孔老師,我可能不能功成名就了。她說,會的。”
“我問她為什麽這樣覺得,她說一定會的,而且如果我自己現在不知道為什麽,就記住她說的,一定會。”
“她讓我到那個時候,千萬要記得,最應該感謝的,是現在的自己。”
付汀梨幾乎能想象到孔黎鳶說這些話時的語氣。就像那個不歡而散的晚上,孔黎鳶淌在光影下,對她說:
唯獨我是最不需要你謝的那個人。
——孔黎鳶似乎就是這樣一個人,明明很好,卻不承認自己做的是好事。
付汀梨慢慢地喝一口姜茶,思緒也跟着從那個夜飄回來。
她沒繼續問下去。而夏悅卻主動接着往下說了,“然後的然後的然後,我說我耽誤了進度實在是對不起。孔老師說……”
“說什麽?”
“她說,壞人心裏想着做壞事,才會以最壞的目的來審視你。
但好人不需要自我審視,只需要把那一個耳光扇得漂亮、精彩,讓這場戲拍得過瘾,一切就都皆大歡喜。”
這段話有點熟悉。原來孔黎鳶,現在也真的會說那些大道理了。
不過她又憑什麽斷定呢?她們本就不是太過親密的人,沒可能憑那三天的了解斷定對方是怎樣的人。
付汀梨攥緊紙杯的手指突兀地顫了一下。她呼出一口白氣,伸出手,拍了拍夏悅濕漉漉的後腦勺,
“對啊,你等下把那場戲再拍好就好啦,拍不好他們也會有另外一個角度來審視你的。”
說完之後,又意識到自己剛剛做了什麽動作。收回手的時候有些恍惚,手指在空中蜷縮了一下。
下意識環繞四周。
像是以前,她這樣拍Nicole的頭,也心虛地怕被孔黎鳶抓住,然後被女人一聲輕笑抓住。
而這次,她有些飄忽的視線,似乎也被一雙深邃而模糊的眼抓住。
是孔黎鳶。
站在這條街的拐角處,牽着一匹白馬。路面是被洗滌成如墨的黑,漾着如鱗片般的水光。
孔黎鳶還穿敞開的格子襯衫,身上披一件薄外套,濡濕頭發随意挽在腦後,又有些淩亂地散在臉側和頸下。
有種飄搖又頹喪的美。
望向她的那一眼,像極了那個加利福尼亞的夏天,冷靜地攔在她車前,然後開啓一段濃烈又滾燙的旅程。
可周圍寒風入侵,付汀梨捧着冷掉的姜茶,無比清晰地知曉,這是冬天,甚至是快要結束的冬天。
她在馬路,她在馬路。
中間隔着寂冷的空氣,是壓得人喘不過氣的寒風。
視線卻如同無限漲大的龍卷風,張牙舞爪地将馬路席卷,将空蕩冷冽的空氣塞得滿滿的。
付汀梨感覺自己的眼神正用盡全力地望着那邊。
希望自己能竭力捕捉到孔黎鳶不會在這個寒夜感覺到冷,也不會在連續拍大夜戲之後覺得疲憊的信號。
孔黎鳶,你這麽好一個人,得百毒不侵、一輩子都沒病沒災才行。
——她在心裏悄無聲息地想。
但一切都是模糊不清的,
她們的距離實在太遠了。
甚至很快,孔黎鳶望過來的眼神收束回去,靜默地低望着那匹被牽在手心裏的白馬。
微微低着頭,不知道是在想什麽。
“哎,孔老師好像拍完這場戲了,我之前聽見導演喊休息來着。”
夏悅在付汀梨耳邊說,“那怎麽還牽着馬呀?”
朦胧雨霧被路燈染成黃綠色,付汀梨在恍惚中望見孔黎鳶倦懶的笑,以及笑完之後隐在晦澀光影下的側臉。
猶豫地說,“今天現場是不是有人來過,比如說孔老師的父親?”
“啊孔宴老師,是來過吧好像,但和孔老師說幾句話就走了,怎麽了嗎?”
付汀梨不說話了。
夏悅暗自琢磨一會,在付汀梨眼前揮了揮手。見人沒動靜,于是一兩口把自己手裏兩杯姜茶喝完。
紙杯扔進垃圾桶。
振作精神,抹一把臉上的淚,就這麽拉起付汀梨的胳膊,氣勢洶洶地踏着步,然後往孔黎鳶那邊走。
等付汀梨反應過來,她發現自己已經在往街外走去,終點疑似是孔黎鳶。于是驚恐地問夏悅,
“我們這是去哪?”
夏悅神色堅定,“我去找孔老師道謝。”
“對,你是得好好道謝。”付汀梨扭了扭自己的胳膊,試圖喊醒她,
“但你拉上我做什麽?”
夏悅眨一眨眼,“難道你不想要陪我嗎?而且我總不可能,把付老師你一個留在那裏吧?”
這是什麽道理?
付汀梨想說自己正趕着回去睡覺,想轉身就走。
卻正好看到有人路過,和孔黎鳶說了一句話。她看見孔黎鳶仰起臉笑了笑,長順的頭發被風吹得很亂。
亂亂地撲在臉上,但孔黎鳶沒去理,只心不在焉地低了低頭,摸了摸旁邊的白馬。
嘴角還在笑。
付汀梨滞在地面上的步子又開始動了。她慢慢地往那邊走,又慢慢地想:
這個女人有時候是朦胧的,有時候又是清晰的,似乎所有情緒,好的壞的,都可以掩藏在一個笑容下。
但笑和笑自然也有不同。有時候孔黎鳶笑是真笑,但有時候,她笑起來,也會像一場快要消弭的夢。
就像現在,雖然在笑,但卻好像不是實心的。
被風一刮,就飄走了。
——再也不像她在加州時遇見的她,有那般濃烈,那般肆意妄為。
車燈被霧暈出毛邊,搖晃着淌過側臉。付汀梨沒辦法忽略自己看到的這個笑,更沒辦法忽略自己當下能捕捉到的真實。
她縮了縮自己躲在手套裏的手,放棄抵抗夏悅的拉扯。
腳步加快,往寒風中的孔黎鳶走去,聲音輕得快要飄散在細散雨霧裏,
“好吧,我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