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驚慌脈搏」
第22章 「驚慌脈搏」
火車鳴笛聲消散得極為突兀, 空氣幾乎暫停了幾秒。
緊接着,水花噼裏啪啦,下一秒便将那句清晰分明的話掩過去。
是付汀梨慌了神, 于是一個會游泳的人, 就這樣放任自己被沉入水中。
然後又在無暇的淺藍色水質中, 被一抹游離在外的紅直接撈了起來。
不可避免地嗆了幾口水,浮出水面之後便也咳得兇, 連着本就脆弱的肺都扯着疼。
她不去看孔黎鳶。
只是一邊蒼白咳着, 一邊往岸邊游。頭發上、厚重衣服上、全被水浸着, 淋淋漓漓地拖着她往下沉。
“地鐵……咳咳……我要去趕地鐵了咳咳,來不及了孔老師。”
她知道孔黎鳶正在身後盯着她。但她管不了這麽多,只匆促地撐着泳池邊爬上了岸。
身上還在瀝水,咳嗽還沒停。她聽到孔黎鳶在她身後,在那些倉皇失措的水花聲裏, 發出一聲極輕極輕的嘆息。
“你等一下。”孔
黎鳶說。
然後是緩慢游過來的水聲。付汀梨沒辦法不被抓住,但也沒辦法回頭。
只聽到自己身上的水一直在往下淌,明明不該有聲響, 卻清晰到像是流淌在她的血管裏。
而除開從她身上淌下來之外,也從身後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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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孔黎鳶徐緩扶着把手上來的聲音, 是孔黎鳶赤腳踩在地面上的聲音。
是水從孔黎鳶敞開的大片皮膚下流淌到地上, 再和地面上的水淌在一起的聲音。
輕和重的對比有些明顯, 讓人有些迷糊。付汀梨被她喜歡的水拖得全身都沉甸甸的, 只能微微彎着腰咳嗽,濕發狼狽地粘在臉上。
緊接着, 便聽到孔黎鳶在路過她時, 給濕透的她蓋上一條毛巾,
“外面氣溫低, 你身上都是濕的,這樣要怎麽回去?”
又隔着幹淨柔軟的毛巾,對她說,“跟我過來吧,至少是我把你拽下來的。總不可能就這麽讓你濕着回去。”
聽不出是什麽語氣。
付汀梨愣一下,咳了這麽一會,嗆進肺裏的水早都被咳了出來。
她看孔黎鳶沒有停留的腳步,又看自己身上的白毛巾,還是慢吞吞地跟了上去。
孔黎鳶帶她換衣服的地方就在二樓。這是一個占地面積很大的別墅,一樓是車庫,三樓是泳池,二樓自然就是住的地方。
電梯往下墜的時候,付汀梨望着從孔黎鳶黑長發上淌落的水,想:一共就三層樓的住所,還裝電梯,這倒是符合她對孔黎鳶的印象。
盡管她之前在加州的房子,喬麗潘也提起過裝電梯這回事,好讓她方便運送大型雕塑和那些成堆的工具。
但被她否決,因為她覺得,在家裏裝上電梯,會把這個家都變得冷冰冰的,也會把人變懶,把雙腿變廢。
那時的她,在其他人眼裏大抵是個天真人,覺得僅憑雙腿去丈量這個世界,是件特酷特符合藝術家氣質的事情。
亂七八糟的想法拐來拐去,她人也跟着孔黎鳶拐來拐去。出乎意料的,二樓的裝修又和她以為的不太符合。
除了幾個緊閉的房間之外,敞開的空間幾乎能一眼看到底。不是說空間不大,反而是非常寬闊。
純白色牆面,偌大的廳內沒有任何能在“家”裏看到的家具,倒是有些大型擺放物全都被白布蒙着。
寡淡得不見任何氣息,像獨立于世界之外。仿佛任何人踏足這裏,都會直接被這個空間撕裂掉。
除開一抹游走在其中的紅。孔黎鳶似乎對這一切視若無睹。
家徒四壁——付汀梨跟在孔黎鳶後面,只想到這四個字。
又搖搖頭,或者這根本不是孔黎鳶的家。
一路都有空調暖風跟着,倒是不冷,只顯得過于空闊。
終于走到一個房間門口,孔黎鳶很随意地推開門,直接踩着濕漉漉的腳印踏進去。
裏面是琳琅滿目的衣物,被收拾得妥帖整齊。這裏倒是有些生活氣了,像個住處應該有的空間。
“要先洗個澡還是直接換衣服回去?”
孔黎鳶給她找齊整套衣物,上面沒有吊牌沒有logo,看不出是什麽牌子,但光看材質和版型就知道價格不菲。
付汀梨知道,這是孔黎鳶已經在盡力照顧她的感受,這時候不該扭捏,便乖順地接過,
“我還是在這裏換了就走吧,不然趕不上地鐵了。”
孔黎鳶“嗯”一聲,又給她拿出一雙厚厚的絨鞋擺着,“那你就在這換吧。”
“好。”付汀梨應下。
孔黎鳶走了出去,帶上了門。付汀梨開始解自己身上又厚又濕的衣服。剛解了一顆扣子,關上的門被敲響。
她打開,門口是孔黎鳶,濕發還來得及沒擦幹,手裏拿着條新毛巾,“先把身上的水擦幹淨吧,別感冒了。”
付汀梨接過,扯過自己頭上蓋着的、已經變濕的毛巾,溫吞地說“謝謝。”
門又被關上,她還沒緩過神來。
衣帽間絕對屬于私人領地。目光所及之處全是孔黎鳶的衣物,鼻尖萦繞氣息全都屬于孔黎鳶,是一種很清淡,似有若無的香氣。
付汀梨吸了吸鼻子,覺得這股香氣是好聞的。又盯着地板,盯着地板上那些快要被暖風蒸騰幹淨的腳印。
手上換着衣服,心裏在回想剛剛發生的一切:火車呼嘯、失去平衡、陷落水底……以及從孔黎鳶嘴裏跑出來,那十分清晰的一句:
我們要不要做?
她分不清,“你和我”還有“我們”這兩者的區別;卻能分清,這兩句話發生在不同的時間地點,以及在這兩句話之後,在她自己身上溢出的陌生感。
不記得是在哪裏,不記得是誰告訴她。總之在還沒到二十歲的時候,付汀梨就已經聽說過一句話。
——二十歲到三十歲,是一個人最艱難的人生階段。
付汀梨當時不以為然,覺得這是大道理太抽象。直到這件事緩慢而漫長地發生在她身上,給她當頭棒喝。
她一直以為自己是一把橫沖直撞的劍,能斬乾坤破困局。結果一低頭,身上已經瘀痕點點。
如同鐵絲遲緩生出鏽跡,悄無聲息,将她的外殼剝離。
像是有不存在的什麽東西,神不知鬼不覺地把她變成另外一個人。
她知道自己已經變了許多。但這種改變似乎有着某種延遲性,等她意識到的時候,已經在她身上緩慢徜徉許久。
第一次意識到變化的存在,是她把車賣了出去。
所有車都是回國之後才處理的,回國之前沒想過自己身上會發生那麽大巨變。
也就自以為,那些車會安安分分地停在加州,等她回去,再從一號公路開過,再從舊金山開到洛杉矶,再陪她去裁度整個地球。
但還沒等她回加州,她就只能依托跨國中介,将所有車處理掉,想着能給喬麗潘填一點窟窿便是一點,蚊子再小也是肉。
在那些收藏的車裏,留在最後處理的,是那輛載過太陽與飛鳥的車。她覺得自己沒有刻意将這輛車留在最後,只是不知不覺。
而當事情塵埃落定,她挂斷最後一個來自跨國中介的電話,覺得這一切不算什麽,覺得自己還算是心如止水。
直到她縮着脖子躲雨,躲上海半生半熟的冬,頂着亂糟糟的、來不及補色的幹枯金色頭發,胡亂地穿梭在這個城市。
從上海去加州已經是七八年前的事情。
街道、建築風格、路邊小店、這個城市形形色色的人……所有一切,對她來說都像是另一個世界。
可在這個世界,也有一個經停過她過往世界的人。
第一次看到,是在她為了躲雨停留的商場外,一擡頭便有個巨大屏幕。
屏幕上的女人眉眼含情矜貴,妩媚又性感地笑。是一個視頻廣告,女人穿着黑色吊帶禮服裙,撕破裙尾的束縛,在沙地裏奔跑。
黑色長發柔順飄搖,最後開着自己代言的敞篷車,掀起一片塵土。
那是她第一次知道,這個女人叫孔黎鳶,也是她那件殘缺飛鳥雕塑的主人。
那天,她自己動手,用弄堂理發店裏三十塊一次的染發膏,把養了多年的淺金色頭發,染成黑色。
後來,染到手上的黑色發膏花了好大的力氣才勉強洗掉。
也是那天,她搬着自己的行李,爬六層樓,住進只有二十平米的廉價出租屋。
第二次意識到,就在剛剛,是她發現最後一輛車的買主,是孔黎鳶。
在夏萊把那輛敞篷車開過來時,她就知道,這是孔黎鳶的車。
而當她上到駕駛座,分明察覺到這輛車的熟悉氣息時,她知道:
這也是那輛栽過她們去洛杉矶的車。
孔黎鳶把這輛車買下來情有可原,或許是為了紀念,或許是單純地不想落在別人手裏,平白掉了把柄,惹來無妄之災。
這一買一賣,就把她和她,徹底分割成了兩個世界。
這是她迫于生計賣出去的東西。
也是孔黎鳶卻能出于某種目的,輕而易舉地買下來的東西。-_-!
是因為孔黎鳶是個壞人嗎?當然不是,付汀梨不至于分不清好壞。
她知曉這一切變得和加州不一樣,是因為二十四歲的付汀梨早已經變了,變得畏縮怯弱,只在乎那點破臉皮和要命的自尊,給不出坦蕩的态度。
連她自己都覺得陌生。
-
付汀梨沉默地嘆了口氣,換上清爽的衣服,頭發已經被暖風吹得差不多,只剩下一些隐在其中的濡濕感。
她推開門,走廊外的聲控燈亮了一下,然後是傾瀉進來的白色煙霧,是熟悉又清淡的氣味。
她站在那抹重疊的光亮裏,停了一會,才走出去。
發現孔黎鳶就站在門口,倚靠在牆邊,身上的紅泳衣還沒換下來。
披着一條白浴巾,身上被濃烈的紅裹着,黑色長發濡濕,指尖夾着燃燒的煙。整個人像隐在煙霧裏,像被沖淡的一灘血。
“孔老師你怎麽還沒換衣服?”付汀梨有些驚訝,又匆促地把自己手裏拿着的長款羽絨服給人披上去,“不怕感冒啊?”
“忘了。”孔黎鳶順着她的動作,在被羽絨服蓋上時冷不丁被煙嗆了一下,連着嗆出幾口白霧,
“但好像也沒覺着冷。”
“這也能忘了?”付汀梨不太信。
“不行?”孔黎鳶瞥她一眼,不由分說地就撚了撚她濡濕的發絲,
“怎麽就許你忘,不許我忘?”
付汀梨盯着那煙頭燃燒的火星,有種想湊過去吸一口的沖動。但她嘴裏卻說,
“我忘什麽了我?”
她甚至想不管不顧地說,她這輩子活過那麽多三天,就數那三天最镌骨銘心。
可她終究沒說。
孔黎鳶也沒接着追問,只就這麽在彌漫的煙霧裏盯着她,像是要把她那點佯裝給耗幹淨。
付汀梨張了張唇。最終只是勉強笑笑,想說要走,卻看到孔黎鳶突然臉色微變。
“怎麽了?”她迷糊地問。
她知道孔黎鳶的臉色不太對勁,雖然這個人通常笑也不是真的笑,沒有表情也不是真的沒有表情。
矛盾又捉摸不透,像個遙遙的空心人,任何能被人看出來的東西都不一定是真的。
但她卻已經能莫名抓住一些差別,學會在虛幻中抓住那一分真實。
孔黎鳶微微皺眉,夾住煙的手指有很細微的顫唞,像是在忍耐着什麽。
“怎麽了怎麽了?”付汀梨急得手忙腳亂,看着孔黎鳶忍得睫毛上的水往下掉,差點沒跳起來。文學城
又不敢擅自去碰,就怕自己碰到什麽不該碰的地方,反而惹得人更難受。
孔黎鳶緩緩吸一口氣,唇抿成一條直直的線,原本紅潤的唇色眼看着就白了幾分。
“都這樣了,還犟什麽!”付汀梨不滿意地皺了皺鼻子。
孔黎鳶的臉色很難看,但忍了一會似
是忍不了,才緩緩吐出一句,
“抽筋了。”
付汀梨當機立斷,“手還是腿?左腿還是右腿?”
“右腿。”孔黎鳶發出的聲音很輕。
她顧不上分析這話裏有沒有語氣,直接蹲了下來,把自己的腿抻直,又把自己剛剛的毛巾扔到地上鋪着,只說,
“那你先靠牆坐着,別站着幹忍過去。”
這時候也顧不上講什麽禮貌。直接把人的右腿擡到自己腿上,摁着,然後順着相反的方向按壓。
暖風撲簌簌地往下墜,付汀梨用力按了一會,覺得自己額頭都冒出了汗,不知道是不是剛剛急的。
再次握住孔黎鳶的腳踝,她沒來得及想太多,只想着緩解這人的腿抽筋。
可孔黎鳶卻好像注意到了,不動聲色地顫了一下。
于是付汀梨便也跟着注意到,她一只手把着人的腳踝,一只手給人按着腳。
手指一下便察覺到腳踝觸感的細膩,像是觸了電一般。
兩只手都慌忙松開,見到孔黎鳶的眉頭又輕輕皺起。付汀梨便又重新按着,舔了舔唇,發現嘴巴有些幹,于是幹巴巴地解釋,
“抽筋可能得按一兩分鐘左右,不然一會才走兩步,就又抽筋了。”
“不髒嗎?”孔黎鳶問。
付汀梨這才發現自己和孔黎鳶都坐在地上,各靠着走廊的一面牆,各自都狼狽,各自也都比剛剛松弛。
她低頭,看見自己褲子上被蹭上的水漬,毫不在意地笑了笑,
“髒什麽,反正也是你自己的衣服和褲子。”
孔黎鳶不說話了。
付汀梨突然又想起一件事,“你是不是游完泳經常抽筋?”
剛剛孔黎鳶的反應有些奇怪,像是習慣了抽筋,所以便習慣性用忍耐的态度去應對。
“也沒有吧。”孔黎鳶說,“只是偶爾。”
付汀梨擡頭去看她的表情,下巴輕點了點,說,“你游泳時間太長了,剛剛又這麽久沒換衣服,溫差大,就容易抽筋。”
孔黎鳶擡擡下巴,像是回應,又像是根本沒把她的話聽進去。
“是嗎,我的游泳教練沒跟我說。”
怎麽會沒說?付汀梨古怪地想。又想起這人以前在加州的時候還不會游泳,可現在卻要游到腿抽筋。
“你不會是慣犯吧?”
付汀梨開玩笑,想要轉移孔黎鳶對疼痛的感知,
“每次游到要游到腿抽筋才罷休?”
孔黎鳶盯着她,也笑。只不過有些倦懶,像是為了配合她的玩笑。
“不好嗎?”孔黎鳶說。
在她腿上搭着的腿随意地動了動,不知道是不是故意,擦過她的腿側。
帶來一陣似有若無的癢意。付汀梨嗓子有些癢,又沒由來地咳嗽一聲,卻又越咳嗽就癢得越厲害。
文學城
連着咳嗽了幾下,就又聽到孔黎鳶說,“有時候不就要極致才好?”
“嚯,還是孔老師厲害,游個泳也這麽拼命。”亂動的腿讓她沒把這話聽進去,也沒讓她有心思分辨這其中的真假。
只停頓了一會,又說,
“不過孔老師還是注意點好,有些時候太過極致也不好,不要總是不拿自己身體當回事。”
孔黎鳶笑了一下,說,“知道了。”
付汀梨不知道她到底有沒有真正知道。
松開孔黎鳶的腿,自己卻已經冒出一身汗,熱得心肺都跟着有些燥。
“好了?”她問。
“應該是好了。”孔黎鳶随口應着,像是根本就不在意。
卻沒把腿收回去,仍搭在她膝蓋,是晃眼的白。付汀梨沉默地看着。
兩人都沒再說話。
走廊燈在這之後暗下來,只剩下衣帽間沒來得及關上的燈,淌在兩人側臉,流在兩人隔着的空氣之間。
像是快要融化,讓誰都不敢先開口。
她們還維持着坐在地板上的姿勢,面對面,腿交叉着,身體隔得極近。像以前某次加州的房間,兩人都仰躺着,頂一身津津的汗,橫七豎八地豎着腿,吹從太平洋傳來的風。
不知道自己想到什麽亂七八糟的地方,付汀梨強制驅逐自己的記憶。而後又縮了縮手指,又想不動聲色地把孔黎鳶的腿移開。
可偏偏,孔黎鳶像是第一時間就把她識破,似有若無地踢了踢她的腿。
“你忘了回答我的問題。”
原來說的“忘了”,是忘了這件事。走廊燈又亮了,付汀梨望着孔黎鳶深邃的眼,知道自己躲不過。
眼下這個程度沒有涉得太深,至少沒到讓她們有話憋着不說的地步。
便嘆一口氣。
看到孔黎鳶指尖的煙快要燃燼,她也不躲,只自來熟地把臉湊過去。
那一點點火星光,在她偏淺褐色的瞳仁裏明明滅滅,像一簇快要熄滅,卻又仍然倔強亮着的潰散焰火。
孔黎鳶清楚她的意思,笑了一下,笑聲慵懶,不知道是不是嘲笑她又自不量力,明明抽不來煙卻還要湊上來。但還是寬容待她,将指尖夾着的煙遞到她唇邊。
付汀梨就着孔黎鳶吸過的濾嘴,吸一口。熟悉的味道一下過了肺,稀裏糊塗地嗆了出來。
在缭繞的煙霧裏,她突然想起一件事——都四年了,這個牌子的煙竟然還在生産?竟然沒有倒閉?
咳了幾下,她知道自己每次抽都是這個結果,便不再繼續。
只靠在牆邊,不急着站起來,只盯着孔黎鳶看,這種角度對她來說其實并不新奇。
她以前也喜歡這樣靜靜地看。皎白月光下,燦紅暮色下,昏黃燈光下,小小一塊手機屏幕裏,都喜歡看,看孔黎鳶鼻尖埋進她的鎖骨,看孔黎鳶仰躺在她的腰,偶爾擡眼望她,眼底淌過柔情。
像此時此刻,光影緩慢流淌,對方黑發濡濕,眉眼深邃,穿一抹鮮紅泳衣。
——又美又頹,像是來自二十世紀末。
“孔老師,你要給我錢嗎?”
付汀梨垂落的眼睫細微顫動,想來想去,她只能這麽問。
孔黎鳶指尖微微一頓。但還是沒停下,似是覺得她這個問題有趣。吸了一口手裏的煙,緩緩吐出白霧,
“你希望我給還是不給?”
“給的話讓人傷心。”付汀梨說,“不給的話,又太俗套。”
“給錢也俗套。”孔黎鳶冷靜地說。
付汀梨被突如其來的話逗笑,笑得東倒西歪,笑得眼睛不自覺彎成一條縫。等笑完了,才悠悠嘆一口氣,說,
“真小氣啊,不過确實是孔老師說得對。”
“所以呢?”
“這件事不好,也不行。”付汀梨坦誠地說,“你一個這麽大的女明星,這麽多粉絲愛你喜歡你,把你當天上的星星捧着。
我是劇組裏打雜工的,還是個同弋椛性,還是個什麽都沒有的,要被發現了,估計我還是得傷心。”
“既然無論怎麽樣我都得傷心,那還是別了。”
這就是她剛剛被嗆那麽震天動地的一遭後,得出的結論。
孔黎鳶像是早知道她會這麽說似的,沒什麽過度的反應。只是在一陣很短暫的留白之後,在流淌的光影裏很遲緩地點頭。
然後隐進昏暗光線中,吐完最後一口煙,把抽完的煙頭用力碾滅。
聲音窸窸窣窣的,室內那一點可以燎原的火星子,便也跟着熄滅了。熄滅了之後,卻還是窸窸窣窣的。
“那我換個問法吧。”
煙霧被暖風吹散,孔黎鳶仰靠在純白色牆壁,嘴角帶笑,望住她眉眼變得更加清晰。
她用一抹鮮紅,勾得人沉下去。
“你願不願意和我做?”
付汀梨一下卡了殼。
要不要,和願不願意。這聽起來似乎是兩碼事,但也弋椛可以是一回事。
她摸不準這其中的分別。最終還是輕輕搖頭,忽略自己心中的鈍悶感。※
“仔細想想,還是算了吧孔老師。”付汀梨決定把話攤開了說,
“我本來就不是那種,很擅長于把愛和性這兩個東西分開的人。”
話已經說到這裏,她相信自己已經沒有再說其他的必要。
便想着和孔黎鳶分開,站起來,從這個寬敞明亮的大房子走出去。
回到自己的二十平米,最好把那格外亮的五十分之一區域也全都驅逐。
今天折騰太久,她已經有些疲累。只願意什麽都不想,窩進自己的一畝三分地。
可還沒等站起來。
手腕上便傳來細膩的觸感,力道有些緊,壓得她動彈不得。
文學城
是孔黎鳶将她箍住。
她驚詫回頭。走廊聲控燈在此時突兀地亮了起來。孔黎鳶攥住她的手腕,臉被黑發遮了大半,表情有些看不清。
“你的意思是……”
孔黎鳶擡頭,眼底一片漆黑,有她讀不懂的情緒。像那天在車裏醒過來,她和她說“你頭發亂了”。
現在,淌下來的光融成毛邊,被交織在一起的視線灼烤得近乎冒煙。
孔黎鳶還用這樣的表情望她。
輕輕撫摸她腕心,那裏有正在緩慢加速的脈搏。她在發躁得讓人驚慌的脈搏裏,聽到孔黎鳶輕輕地問她,
“在加州的時候,是在愛着我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