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一見鐘情-P」
第23章 「一見鐘情-P」
付汀梨一直覺得, 一見鐘情是個挺玄學的玩意。
但仔細一想,這事發生在她身上,又不那麽奇怪。
她想不出像她這樣的人, 要真的能像電影裏演得那樣, 刻骨銘心地去愛上一個人……除了要一見鐘情外, 還會有什麽其他的法子。
難道真還在認識多年之後,再梳理出條條框框的邏輯道理然後再去愛一個人?這還算什麽愛, 算什麽刻骨銘心?
于是很多好友時常用開玩笑的語氣打趣她, 說她是個藝術家, 不是在本職工作上,而是在性格氣質上。
她不否認自己天性崇尚愛和自由,人生信條是抓住這世上的一切新奇事。
但那天,是她被孔黎鳶抓住了。
在某個最淡而無味的六月,在不是花期的季節, 付汀梨喜歡上了花菱草。
所有人都知道這是加州州花,是曠野裏最獨樹一幟的金色風景,茂繁強悍, 但狂野到摻了毒性。
據說一碰就癢,嚴重時還會引起要命的過敏症狀。
可她只選中了花菱草。
後來, 花菱草被她分成幾束, 挂在車邊。副駕駛則多了個陌生女人。
付汀梨一直知道, 這個女人在騙她。
——早在她攔下她, 用極為冷靜的眼神望住她,說出第一句話時。
她就這樣猜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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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 她差不多能在旅程後段的細節中印證自己的猜測——沒有人會在光着腳、臉還喇了一個大傷口的情況下如此冷靜, 也沒有人會在這種情況下,管她開車是慢是快, 只懶散地吹風睡覺,在三天三
夜的旅程裏跟着她走走停停。
更何況,女人臉上傷口雖銳利,但邊緣整齊,像是刻意劃上去的。
但那又怎麽樣呢?
付汀梨自覺自己不是那種,一切都以真實為警戒線的人。這趟旅途本就被她劃分為丈量地球的0.08%區域的境遇。
自然彌漫着浪漫和坦蕩,同時也充斥着不真實和謊言。
她不介意謊言的存在。
說到底還是年輕,不相信這樣的謊言會傷害到她,也不覺得自己不能在這樣的謊言中全身而退。
于是無論如何都想試一次。
旅途就該如此肆無忌憚。她也就喜歡這樣新鮮的事、新鮮的人。
所以她主動吻住了這個女人。
在女人第一次提出那個問題時,她就發覺自己想要這樣做。或許在女人上車,當她的視線不受控制地懸在女人下半張臉時,就已經在這樣想。于是第二次,她不打算就這樣分道揚镳。
比起避開既定的結局,她更不願意這其中什麽故事都沒有發生。
這是她第一次同他人接吻,是她們的第一個吻。雙方都已知結局,卻沒有任何人意料到這是粉身碎骨的開始。
付汀梨開始不得章法,被車裏的女人按壓住脖頸,這不是個舒服的姿态,但她也不願主動分開。
直到下颌被輕輕移開。
她迷茫地睜開眼,發現自己把女人剛剛貼好的創可貼又蹭開,傷口被她磨來蹭去,滲出的那點紅便抹得到處都是。
下意識舔舔嘴邊,有一股淡淡的鐵鏽味。她的第一個吻,就發生得如此濃烈,比她預想之中的更新鮮。
但她還是愣住。
看女人的臉被她蹭得亂七八糟,看女人的頭發被風吹亂,配着臉上那抹得到處都是的鮮紅,被過路的車燈晃得晦暗不明,像延綿不絕的野火。
“你臉上的傷口又流血了。”她說。
暮色漸濃,又一趟軌道列車經過,女人在車邊撐着頭,擡頭也看到她的模樣,懶懶地笑,卻笑得整輛車都跟着發顫。
等笑完了,又悠悠伸出手指,指腹用了些力道,擦她留在她臉上的血漬,
“你多大了?不會還沒成年吧?”女人問她,濃郁暮色沉到眼底。
“過了十九,快到二十了。”注意到女人眼底流動的漩渦,付汀梨彎了彎眼,又補了一句,
“要查我身份證嗎?”文學城
“那倒不用這麽麻煩。”
女人停留在她臉上的指腹沒有收回,只慢慢地經過她臉上的每一寸皮膚。
到唇邊的時候,又很過分地碾了碾她的唇珠,甚至刻意地在上面停留一會。剛剛,女人也反複在這裏摩挲過。
回想起剛剛,她用手指抵在她的耳後,她用鼻尖抵住她的臉側。她們竟然在被淡化的血色裏接吻。
付汀梨還心有餘悸。然後便聽到女人悠悠地說,
“我相信你不說假話。”
也不知道是真的相信,還是假的相信。付汀梨覺得這個女人應該不在乎她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
不過她要是真的拿身份證給這個女人看,女人反而會覺得這是件麻煩事。她猜測,女人應該不想和她互通姓名。
——而且這個女人,應該不是什麽道德标兵。雖然付汀梨的确沒有說謊,甚至過不久,她就會迎來自己的二十歲生日。
付汀梨這樣猜測。
突然又湊近,盯了一會女人臉上的傷口,有些擔憂地說,
“要重新上藥了。”
她嘴裏這樣說,心裏卻想,這個吻應該很難忘掉了。
事實證明,她當時的想法沒錯。後來,不記得是在哪裏,她想起有人和她說:
只要聞到之前聞過的氣味,就會想起當時的記憶,這是一種不可控的生理因素。
——這被稱之為普魯斯特效應。[1]
她第一次對普魯斯特效應印象深刻,就是因為這段沾染着血的記憶,永遠也忘不掉。
所以只要再聞到淡淡的鐵鏽味,她都會想起當時,女人很随意地輕擡下巴,“等會再說吧。”
想起女人,完全不介意自己臉上還在滲血的傷口,卻很仔細很認真地給她拭去臉上殘餘的鮮紅。
但擦來擦去就是沒能擦幹淨。
于是女人自己又好像沒什麽耐心了,雖說神色不變,甚至還隐隐地提着嘴角,看起來像是在笑。
但付汀梨還是能從女人細微顫動的睫毛中察覺到這種不耐。
她明确地感知到,女人的不耐不是因為她。
而是因為她臉上擦不幹淨的血。女人似乎是不想她的臉被沾上她的血。
付汀梨從這種很明顯的割裂感中感到了新鮮。
“Here!”
就在這時候,後邊傳來一道女聲,語氣高昂,陣仗浩蕩。
付汀梨還沒來得及轉身,就看見車裏的女人,利落擡手,接住了什麽東西。
她順着這又高又準的抛物線,回頭去望扔這東西的人。
便望見一個騎摩托的女人,停在不遠處,戴頭盔穿皮衣,頭盔擋板像是用鋼絲球刷過好幾遍那般粗糙破敗。
摩托車後還栽着一個女孩,女孩穿衛衣短裙,戴着的頭盔比皮衣女人更小巧,但顯然是新的,嶄新得發亮,細窄的背上還背着一只琴包。
兩人像是電影裏不被看好的一對有情人,慌亂選了一個月黑風高的夜,騎着摩托車背着琴攜手私奔。
見她們望過去。衛衣女孩高興地朝她們揮揮手,皮衣女人掀開頭盔擋板,笑得高亢。
衛衣女孩是個中國人,像演什麽文藝電影一樣,風聲呼呼裏,沖她們喊了一句陳舊又古老的臺詞,
“既然都被我見着了,有情人就得終成眷屬啊!”
緊接着,還沒等付汀梨回應。然後又跟小成本電影裏突兀的結尾似的,摩托車踩着轟隆隆的聲音,一溜煙兒,兩個人就都轟轟烈烈地消失在視野中。
“她們看起來倒像是一對有情人。”付汀梨彎眼笑,然後感嘆。
這不是她第一次出來自駕游,也不是她第一次遇見稀奇古怪的、熱情洋溢的人類。
當然,也不覺得在旅途中遇見這樣的境遇,是對她的冒犯。
這是一種鮮活的精神氣,除了在旅途裏,其他地方都遇不到。
付汀梨轉頭,便看到在車裏的女人,正若有所思地盯着手裏的東西。
“是什麽?”她湊過去。
“你說的有情人給我們的。”
女人揚了揚下巴,順着她往下說,然後搖了搖手裏藍得有些發綠的盒子。
從裏面掏出一張濕紙巾,慢條斯理地給她擦着臉上的血漬。
然後又把剩下的塞給她。
付汀梨稀裏糊塗地接過,發現竟然是一包煙。文學城
或者這麽說不太準确。是一個煙盒,揉得皺皺巴巴,藍綠色包裝。
翻開,裏面還剩兩根煙,剩下的空間裏,被塞着一包用剩的濕紙巾。
“原來是給我們雪中送炭來了。”付汀梨眉開眼笑。
女人正給她擦臉,聽她這麽說,擡眼盯着她,“你倒是不怕遇見壞人?”
“不至于吧。”付汀梨又把煙盒裏的煙,就着夜色拿出來看,“都是中國人,還——”
她話停得太快,差點咬到自己。不過比起說出後面那句“還祝我們有情人終成眷屬”,她還是寧願咬到自己。
但就算她沒咬到。女人大概也發現了她停住話頭的突兀。指腹似有若無地蹭過,笑得又懶又頹,
“怎麽?你是覺得……我們不能算是有情人?”
付汀梨坦誠搖頭,“不知道。”
她不能确定她們能不能算有情人,畢竟圖新鮮圖身子圖同路有個能聊旅途又聊真實的伴,大概也能算一段情吧?
但她們應該不能終成眷屬。
付汀梨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加“應該”,她明明知道,分道揚镳的結局已經注定。也知道,她和她壓根都不在乎這個結局。①
她太不應該加個應該了。
女人望住她,沒有再繼續就“有情人”這個話題往下說。
只表情不鹹不淡地扔了擦完的濕紙巾,那上面殘留着一些半透明的紅。
是女人臉上的血。
可女人卻毫不在乎,只對着車內的鏡子,很随意地擦了幾下。
“到晚上了,我等會找個地方再給你上道藥吧。”付汀梨皺着鼻子說,
“這次不能再撕開了,不然搞不好會發炎。”
雖然知道女人應該不會在乎痛不痛。但她還是輕輕地補了一句,
“也會比現在更痛。”
如她所料,女人只是漫不經心地應了一下。然後又拿過她手裏的煙盒,拿出一根,又不知從哪裏,掏出個火機,把煙點燃,然後自顧自地吸了一口。
明明這個女人攔住她的時候,連鞋都沒穿,卻還神奇地帶了一個火機。
“你要抽煙?”
付汀梨好奇地問,說是好奇,但又覺得合理,畢竟這個女人抽煙的時候極其美,像是來自上個世紀末的電影裏。
女人緩緩吐出一口白霧,輕輕拍拍她的臉。然後又笑,亮出煙盒,指腹劃過煙盒上印着的一行拉丁語:
Per aspera ad astra/循此苦旅,以覓星辰。
在彌漫的白色煙霧裏,女人側眸看她,淡淡地笑,
“我們等會還有東西要買吧。”
“什麽?”付汀梨下意識問。
女人笑出聲,似是旖旎,歪頭望她,眼神說明一切,“你确定你成年了?”
付汀梨明白她的意思,不聲不響地抿了下唇,溫溫吞吞地搶過女人夾在指尖的煙。
文學城
猛吸一口,然而第一次抽煙的經歷不算好,即使這煙不那麽辛辣,甚至有點淡淡的甜味。
她還是被嗆了個滿滿當當,煙霧嗆得到處都是,模糊了湧過來的夜色。
于是女人似乎被她的青澀取悅到,大笑,分明像是在嘲笑她太過年輕,不會抽煙還要逞強。
可下一秒,卻又溫柔地拿過她手裏的煙,在她嗆出來的白霧中,不由分說地吻住她。
将她口腔裏四溢的濃烈氣息全都驅逐,只剩下親昵和在劫難逃的情。
分開的時候,印着刻度的煙燃到了底,只剩下隐隐約約的火星子。
女人笑着,漫不經心地按下火機,青色火焰跳躍,臉上的傷口鮮靡又暗晦。
然後對她說,
“給我再買一盒煙吧,到洛杉矶之後一塊還你。”
-
這是她們的第二個吻,雖沒第一個來得暢快淋漓。
但卻多了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柔情,發生在濃郁又甜淡的白色煙霧裏。
甜淡的
是那缭繞的煙,濃郁的是同她同路的女人。
至于第三個,應該是發生在鹹濕的海水氣息中。
或者,這第三個根本不能算數。
畢竟這種東西,應該只能像剛剛那樣才能算數的吧。
當付汀梨握住女人的腳踝,肋骨抵在女人的腿彎時,她鬼使神差地想。
這是一個臨近太平洋的海邊小鎮,一家海邊小鎮裏的海景旅館。
付汀梨不算那種花錢大手大腳的人,出門在外不漏財也是她自駕游的經驗之一。況且這次不一樣,是她用自己第一次外出打工掙的錢,攢下這一趟旅程。
于是除開一張喬麗潘偷偷塞給她的卡,她自己沒帶大額現金在身上。
如果是她自己,這一趟住下來綽綽有餘,她也不會覺得住旅館有多窄小煩悶。但畢竟帶着一個人,所以入住之前,她還皺着臉有些擔心。
不過,女人看起來比她更不在意房間是否寬敞舒适,只在意其他。
來到旅館之前,她們買煙和買zt的經歷不算順利,甚至算得上有些費力。走了十幾家便利店,才同時找到這兩樣。
煙倒是很容易找,随便一個便利店都是。即便這個牌子的煙很小衆,也很有特點,不僅是煙盒上寫着的拉丁語,還有每根煙上老派地印着燃燒刻度的特征。
比較難找的是另一樣。
但她們還是在一家快要倒閉的便利店找到。穿綠馬甲守店的店員結賬時,眼色在她們中間飛來飛去好一會。
最後停留在女人臉部的傷口上,給指着包裝盒上印着的日期,笑嘻嘻地強調,
“It expires tomorrow.”
付汀梨當時瞥了一眼日期,臉色變得古怪,明明就還沒到期。
店員發現她戳穿自己,卻不當回事,只是聳了聳肩,指了指在收銀臺擺放的其他物品,那裏有些小飾品。
而店員手指指向的方向,是看上去就廉價的塑料包裝袋,裏面只零零散散地裝着兩個戒指。
戒指包裝上印着那句Per aspera ad astra,內環裏也同樣印着一圈小小的拉丁文,看起來同樣是很普通很粗糙的質感。畢竟沒有任何一對精致昂貴的戒指,會被擺在一家二十四小時便利店,用這樣的包裝袋裝着。
店員說,買十盒煙,送一對戒指,是煙的生産産家快倒閉了,索性推出一個這樣的活動,讓老朋友不要忘記他們品牌。等哪天要是有機遇有投資複活了,還能有個噱頭。
付汀梨瞥了瞥身旁女人的表情。女人漫不經心地撈過所有物品,裝到塑料袋裏。
哦,她好像忘了。直到目前為止,女人還在很好地堅守自己聽不太懂英文的人設,讓她認為她是個逃亡者。
即便她已經心知肚明,對方并不是。但她還是朝店員搖頭,輕輕地說:
謝謝,我們應該明天就能到洛杉矶了,買煙的數量應該不會超過十盒。
說這句話的時候,她不會想到,明明開車只需要十多個小時的加州一號公路,抛開她本就打算走走停停旅行不談,說着要去找人的女人,也跟着她。
在這趟旅途裏,耗了三天三夜。
“給我拍張照吧。”
思緒被這句話打斷。在這之前,她發覺自己的後腦勺被用力地按壓了一下,倚靠着的腿彎很明顯地顫了一下。
然後,頭頂就傳來這麽一句輕輕的話,語氣平靜,音色卻因為潮濕染上一點欲,聽起來莫名悅耳。
付汀梨有些不可思議地擡頭,眼皮上淌下一點晦澀的光,這個女人怎麽會在這個時候說這種話。
可女人瞥見她眼底的驚訝,卻只是笑笑。有些懶,又有些頹,輕輕撫弄着她的金色頭發,
“給我拍張照吧,就在這裏。”
女人罩着她的寬大T恤,臉上的傷口已經被重新處理過,血跡被她剛剛認真清洗過,也再度貼上了緊密度更高的創口貼。
“好吧。”
付汀梨不問為什麽,因為她向來不問。于是只站起來,茫然地轉轉頭,撈起自己剛剛随意扔到地上的手機。
又乖順地收拾好地上的殘局,把“快要expire”公 主號夢 白推 文臺 的東西收起來。然後舉起手機,在晦暗的室內嘗試聚焦。
“你要怎麽拍?”
一邊說,一邊轉身。便看到女人已經推開剛剛被關上的窗,單手撐在窗臺,另一只手夾着煙,正在眺望窗外一望無際的太平洋。
太平洋對面,是她們的出生地,也是她們約定俗成不談及的過往。
“都行。”
女人很随意地撩開淩亂的發絲,手指中間夾着一根煙,應該還是皮衣女人扔給她們的煙盒裏,剩下的那一根。
“我不太會拍照。”
付汀梨一邊說着,一邊用窄小的手機鏡頭對準女人。
畫面裏,煙霧緩慢彌漫,旅館內的藍綠色光影在女人眉眼間流淌,竟然有種特寫鏡頭般的朦胧感。
拍下來是對的,付汀梨想。然後又想,但這個屏幕太小了,這個女人有一種适合大屏幕的濃郁美感。
鏡頭裏,女人望住她,像是毫不在意最後的成品如何,
“沒事,你看着拍就好。”
旅館房間光有些暗,聚焦有些困難。付汀梨好一會沒能聚焦成功,便想着打開燈。
“別開了。”女人卻強調,“就這樣。”
“也行。”
付汀梨好聲好氣地應下,她覺得女人怎樣都好看。最終,她将倚靠在窗臺的女人定格下來。
第一張照片拍得很不好,黑糊糊的,隐約間,藍綠色光影在其中緩慢流淌,外面是一望無際的太平洋。
女人黑發紅唇,側臉隐在晦郁光影裏,指尖夾着一點跳躍的火光。
她将手機裏的照片遞給女人看,“拍得不好看。”
女人很不走心地看了一眼,連手機都沒有接過去,然後極其漫不經心地瞥她,“是我不好看,還是別的不好看?”
付汀梨覺得這樣的對話有趣,彎着眼睛笑,然後故意說,“除了你,都不好看。”
女人也笑,懶懶地倚着牆,又拍了拍窗臺的另一邊空,“過來看看。”
付汀梨便走過去,從窗臺往外看,是遼遠廣闊的太平洋,暗沉沉的,遙遙望過去,能嗅到海浪翻滾的氣息。
身旁是剛沐浴過的女人,身上散發着浴液甜膩的氣味。
很常見的浴液味道。付汀梨卻覺得格外好聞,懶懶地往女人肩上一栽。
“你是不是熱了?”她吹着鹹腥味的海風,突然想起這件事。
臨時訂的房間沒有空調,這裏又正好是夏天,六月份,加州很熱的一個月。
房間不夠寬敞,又沒有空調,關了窗戶便潮濕悶熱,剛剛這麽久,她洗過之後又出了汗,想必女人也是,才會倚在窗臺上吹風。
“還可以。”女人的手輕輕撫過她的頭發。她似乎很喜歡她的頭發,剛剛也一直在撫弄。
“不過我不太喜歡超過三十七度的天氣。”女人又不經意地說。
付汀梨皺了皺鼻,“那你喜歡冬天?”
女人側頭瞥她,大概是覺得她皺起的臉不太好看,伸出手按了按她的鼻尖,似乎是想要把她皺起來的鼻子按回去,又似乎是一種不動聲色的親昵,
“難道你喜歡夏天?”
“比起冬天來說,還是更喜歡夏天吧。”付汀梨幾乎沒經過思考就說,“我比較怕冷,之前在上……在國內,只要一到冬天就會生凍瘡,而且手腳怎麽都涼得不行。”
“可能是因為小時候,在大冬天被凍過一次。”她盡量不涉及太多太複雜的真實信息,盡管這是她第一次結識這樣的旅伴。
女人望了她一會,然後點點頭,“那我也差不多。”-_-!
将目光移向窗外遙遙的海面,停頓了一會,才繼續往後說,“小時候大夏天出過一次事,挺不好受。所以超過三十七度的天氣,我都挺讨厭的。”
付汀梨明白她的意思,“我能理解。”
女人又轉過視線,望着她,表情令人捉摸不透,“你怎麽不問我為什麽要卡緊三十七度這個數字?”
“這不重要。”付汀梨笑了一下。
然後微微擡起手,指腹碾過女人頸下的皮膚,是細密的汗水,在亮光下汗津津的,像掉落的鱗片。
“重要的是,現在可能超過三十七度了。”她說。
女人攤開手,“也有可能沒超過。”
語氣像是毫不在意,“而且,就算超過了能怎麽辦?”
“你等我一下。”付汀梨說着,轉身就急匆匆地出了門。
她不知道被她留在房間的女人後面說了什麽,做了什麽,也不知道女人又看了她的背影多久。
只是匆促地又跑到剛剛那家快要倒閉的便利店。店員驚訝地問她“這麽快就用完了”。而她不管不顧,沒有接店員的話。
而是在堆得淩亂無章的物品裏,花了好大的力氣搜尋,眼睛都找花了,才找到自己想要的東西。
付款的時候,對着一臉莫名其妙的店員,心平氣和。
然後在店員的目送下,拎起剛剛買的東西就又往後跑,吹着來自太平洋的海風,跑過夏夜潮濕熱濡的兩條街,氣喘籲籲地回到旅館房間。
女人正在碾滅自己手中的煙頭,快要熄滅的火星表示:這根煙已經燃到了盡頭。
見到她一身汗地跑回來,有些驚訝地擡了擡眉,
“你做什麽去了?”
付汀梨呼一口氣,沒來得及喝水。只掏出自己剛剛緊緊揣在兜裏的手。
左手往前一伸,是剛剛去便利店買來的測溫計,
“要是沒超過三十七度,那就皆大歡喜,直接睡覺。”
女人碾煙頭的動作一頓,望住她的表情有些模糊。
她盯着手裏的測溫計,直到這上面的數字顯示35.3,她才松口氣,
“沒有超過,那你應該能睡個好覺。”
女人卻不盯那個數字,只盯着她,“你這麽辛苦跑一趟,就是為了下去買測溫計?”
付汀梨坦誠點頭,“我不喜歡模棱兩可。既然你讨厭,那就會睡得不舒服,就會煩躁。
而且我想,要是讓我在一個冷得出奇的房間裏睡覺,我也會難受。”
她始終沒去問女人為什麽卡死在三十七這個數字,甚至也不覺得人的體感能敏銳察覺到室溫如此細微的變化。
但她憑借自己的感受去推論,既然是童年時候出的事,那肯定比她想象得難受,才會在靈魂裏烙下“三十七度”的印記。
女人點頭,算是認可她的話。然後又問,“那如果超過了呢?”
付汀梨揣在衣兜裏的右手一直沒有拿出來,
手被硬卡邊緣硌出痕跡。
是喬麗潘偷偷塞在她衣兜裏的卡。她在這一路上都攥着。這會悄悄松開,手裏汗黏黏的。
她搖搖頭,說,“沒想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