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沉入水面」
第21章 「沉入水面」
電梯升到三層, “叮”地一聲敞開,潮氣胡亂飛濺,鋪得藍綠色地面粼粼閃爍, 漾漾水聲晃蕩得到處都是。
本以為這樣的環境會透着涼氣。
可頭頂暖風鋪天蓋地, 撲簌簌地吹着, 吹開付汀梨有些長有些亂的發。
這裏竟然是個私人泳池。
付汀梨有些意外。水聲持續翻騰,她一邊從電梯裏邁出來, 一邊注意着讓自己不要看到不該看的。
泳池裏的水在輕微搖晃。
她走在泳池邊的過道, 運動鞋鞋底很厚, 踏過沾滿水光的地面,腳步聲都像是沾着水,黏黏糊糊的。
還沒走幾步,搖晃水面突然撲了一點上來,濺到運動鞋鞋面。
文學城
水是熱的。
她下意識擡頭去望淺藍色的水面, 看見一個模糊的人影在泳池裏游動。
在藍得近乎透明的泳池水裏,游在其中的女人是紅色的,像一尾鮮紅飄搖的魚。
——這當然是孔黎鳶。
那孔黎鳶發現她來了嗎?應該發現了吧, 畢竟腳步聲還是挺明顯的。
付汀梨這麽想着,又往前踏了一步, 幾步外的電梯門在這時候徐緩地關閉, 像時間之外的隧道把她獨自扔在了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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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 便默默地走在泳池側道, 雙手插在兜裏。
看天上的白熾燈在淺藍色水面澆滿漣漣光暈,看藍和紅在米幻朦胧中交疊流瀉。
她在泳池邊, 鞋底踏着地面, 腳步一下一下地邁出去,慢悠悠的, 踏着
孔黎鳶在水裏游動的方向和節奏。
像是在同路。
付汀梨巧妙地察覺到玄機,腳步便也時不時在地上輕點,刻意同頻。
不知道在水下的孔黎鳶有沒有察覺到,又或者是在游動時的視角和她完全不一樣?
她下意識地去望。
便看到孔黎鳶徜徉着的紅色身影,連同那過分白膩的肌膚,一同在通透藍色水面裏起伏,有種驚心動魄的沖擊力。
這時游到了底,她的腳步轉了彎,發出很輕微的摩攃聲。
泳池裏的孔黎鳶也恰巧折返,妩媚身姿與晃蕩池水翻滾出巨大水聲。
——她們真的好像在同路,像落在加州時的一次境遇。
那時孔黎鳶說自己不會游泳,便也是這樣在這樣的岸邊,跟着游動的付汀梨一步一步折返。
只不過,當時在水下的是付汀梨。藍色水面晃蕩,陽光垂直折射至池底,如同色拉油被溶解,悠悠沉入水面。
她穿一件印着藍白蝴蝶的連體泳衣,是孔黎鳶買給她。
為此,當時身無分文連手機都沒有的孔黎鳶,還毫不在意地抵了身上僅有的一個打火機。
那段從舊金山到洛杉矶的旅途,不知是誰先忘了初衷,莫名花了三天三夜。旅途末尾,她給她買煙,她抵押打火機給她買泳衣。
加州陽光太耀眼。
潛下水面,是倒映在池底、随着她節奏慢慢踏步的高挑人影;
浮上水面,便是一雙跟着她在岸邊,一步一步踏過去的棕黃色馬丁靴。
再往上,便是女人筆直颀弋椛長的腿,和望向她時濃烈而深邃的眼。
她游了幾圈體力被消耗,漸漸游不太動,便浮出水面。
用自己濕漉漉的手掐握住女人筆直白皙的小腿,有些壞心眼地想拉女人下水。
濕答答的水從臉上滑落,墜在眼睫,連成線的水不停地往下落。
于是一切都是晃動模糊的。
她只看到女人毫無顧忌地蹲下來,棕黃馬丁靴被濺上水漬。
她沖她模糊地笑,然後被映刻在水面。
眼底的情緒說不清是柔情還是其他,手指在夏日裏偏偏還發涼,并入她濕透的發間,撫摸她的頭,
“都濕透了。”
付汀梨很不在意地甩了甩頭發上的水,“你現在是不是沒辦法抽煙了?”
女人懶散地撐着下颌,笑得暢快,“啊,我倒忘了這件事,剛剛我抵給老板的時候你怎麽不說?”
“不是你說要送我禮物的嗎。”付汀梨決定等會到洛杉矶給女人再買一個火機,至少可以當一個餞別禮物。
這麽想着,她沒由來地像是被拽了一下,想沉入水中繼續游。
女人卻輕擡起她的頭,湊近,嘴唇抵在她的耳側,像是一個快要延伸過來的吻。
她下意識側頭去尋女人的唇,可耳邊的呼吸只安穩一秒。
一秒過後,岸邊的女人便真的突然推着她,共同墜入晃蕩而迷離的水中。
這個女人向來随心所欲。即便這裏是淺水區,不會造成什麽事故。
但付汀梨還是手慌腳亂。
她在水裏花了不少力氣,嗆了幾口水,才撐住不會游泳的女人,将濕漉漉的女人抵在池邊,倚靠水的浮力将女人托住。
像是形成肌肉記憶,手自動尋到女人腰窩處飛鳥紋身的位置,牢牢箍住。又把女人綁着紗布的手搭在她肩上,避免傷口進水又感染。
她大喘着氣,想說些什麽,就算随便是什麽都好,卻來不及說。
因為緊接着,女人便用力攀在她身上,手臂上綁着的紗布滲出半透明的紅,濕淋淋地吻住她。
浮力失控,呼吸瀕臨衰竭。經過交換,被卷進對方呼吸裏的生命重獲新生。
這是一個惡劣又舒暢的吻。
有種融進肺裏的痛感,但也正因為如此,才如此記憶猶新。并且就發生在她們即将分道揚镳之前,像是當場敲定一件事:
在剩下的生命裏,沒有任何事物有徹心徹骨的能力,有本事将這段同路的記憶磨滅幹淨。
好像就算只剩點灰,也能在細枝末節中燃成烈火燎原。
譬如現在,位置交換。
付汀梨不可避免地被拽入那段記憶。耳邊水聲似乎變成某種标記,她的視線逐漸被孔黎鳶抓住。
移到她在水中飄搖的黑色順發,移到她若隐若現的滑膩腰側。
那裏本該有一個紅色的飛鳥紋身。
可現在卻不見了,皮膚上還似是留有紅灰色的洗紋身的痕跡。
付汀梨不太确定到底是不是。按道理,現在無痕清洗紋身的技術已經能達到比較好的效果,如果孔黎鳶要洗紋身,為什麽不洗得幹幹淨淨?還留着點殘跡?
她想要看清,可現在孔黎鳶穿着件連體泳衣,敞着白皙修長的四肢,和在水中隐隐起伏的腰側。
有些太過晃眼。
她不敢鑽研得太過明顯,于是便時不時瞟一眼,時不時裝作自己根本沒有在看孔黎鳶。
水下的人似乎也發現了她的矛盾,放緩了游動的節奏。
在她快要看清之前,又莫名沉入水底,再浮上來的時候,是一張浸滿水光的臉,在藍和紅的交織下,有種驚心動魄的清晰感。
“想看就下來看。”
孔黎鳶徐徐地游到對面,輕慢靠着,在水光倒影下,眉眼清晰深邃,平白無故多了種吸人的妩媚。
“沒有。”付汀梨下意識否認,鞋底點了點浸着水光的地面。
“就是看到你好像洗了紋身?”她實在憋不住,又問得直截了當,“有點好奇。”
池子對面的孔黎鳶似是停頓了一下,才緩緩在水池裏移了點位置。
懶懶趴在岸邊的一塊墊好的毛巾上,背對着她,寬容慷慨地把腰背敞給她。
“它确實不在這裏了。”孔黎鳶說。
付汀梨順着望過去,她們中間隔着搖晃的藍色水面,但她還是能看清。
被鮮紅泳衣包裹住的曼妙腰肢正對着她,露出腰側一大片皮膚。依稀看得出,是她剛剛推測的那樣。
那個鮮紅而紮眼的飛鳥,的确是消失了,卻又留下消逝的印記。
不知為什麽,付汀梨覺得自己胃裏飄出來的那股氣,在這一刻徹底彌漫出來。
她有些失落,好像是因為想起了被自己帶回來、又留在二十平米的五十分之一區域的飛鳥雕塑。
雕塑都還沒完成,那只飛鳥就先消失了。把這種滞悶感歸結于此後,她又平靜下來。
“你們當演員的,這麽多人盯着,身上有這麽大一片紋身,好像是不太合适。”她輕着聲音說。
孔黎鳶沒有順着她往下說。良久,才又悠悠地轉過來,正對着她。
臉上的水已經淌得七七八八,眉眼裏便多了分之前的模糊感。
“今天的事……”想來想去,付汀梨還是牢記自己上來的目的,誠懇地說,“還是謝謝你。”
“要不是孔老師,我估計得走路到半夜才能回去了。”
“那現在呢?”孔黎鳶像是歇夠了,又慢慢地往她這邊游過來,“這裏離你家也挺遠的,你要怎麽回去?”
“附近有個地鐵站,不遠。”上來之前付汀梨就查好了,“運營時間到十二點,家肯定是還能回的。”
孔黎鳶沒說話,繼續漫不經心地往她這邊游着。
被雙手劃開的水面,浸着一抹紅色身影,像是一段搖蕩的紅色隧道,從她那邊,到她這裏。
“夏萊和我說……”飄蕩的水撲上來,濺到地面,是孔黎鳶越游越近了,“是你讓她把車開過來接我的。”
“一個小時都不到,你都知道她的名字了?”孔黎鳶在意的點讓人摸不準。
“畢竟同路嘛,不知道人家名字的話……”說到這裏,付汀梨的聲音小了下去,“不奇怪嗎?”
因為孔黎鳶已經游到她身邊,微微仰看着她。這是一種極為新鮮、完全颠倒過去的視角。
她浮在水面,濕發紅唇。她站在岸邊,鬼使神差地被水裏的她抓住,像是湧動的水淌過眼底,移不開視線。
她的影子完全攏住在水裏的她。像一種共生在同一軀體裏的錯覺。
然後孔黎鳶就笑了一下,有透明水珠從唇珠淌過。一部分掉落下來,極小一部分消失在濡濕的紅唇。
“看來夏萊又是你的新朋友了。”
“是嗎?也不算吧,不知道下次能不能再見面,也沒加聯系方式什麽的。”
“她是榮梧的表妹。榮梧剛剛和我說,夏萊對你評價很高。”
“她人也不錯,挺真誠的。”付汀梨回想起夏萊之前和她說的話,給出很真摯的評價。
孔黎鳶似乎沒聽到。因為下一秒,就已經沉入水面。付汀梨下意識地就跟着噼裏啪啦的水花去找人。
還沒看清。
再下一秒,巨大的水花便在她面前鋪開,孔黎鳶從水裏沖出來,已經臨在岸邊。
熱騰騰的水濺到付汀梨的腳尖。她往後縮,還沒來得及,就被一只濕漉漉的手掐握住腳踝。
脈搏被壓制在溫熱柔軟的掌心,拽起四年前難以平複的記憶。
付汀梨心跳一瞬間停拍。她往下看,發現孔黎鳶正平靜地仰看着她,臉上的水一直在往下掉,
“需要我把她的聯系方式給你嗎?”
“誰?”她脫口而出,顯然已經因為那覆在腳踝處的手心觸感,完全遺忘了她們剛剛的對話。
于是孔黎鳶的目光便下移,沒有松開她的腳踝,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只懶懶地問,
“真的不下來了?”
她這樣問,是因為知道付汀梨喜水。從前她們路過一個露天泳池,恰巧沒什麽人,那時已經快要到洛杉矶。
但她瞥見付汀梨眼中的蠢蠢欲動,還是抵押自己身上的火機,給人買上一件泳衣。
那是一個收藏品,背着其他人跑出來時,恨鐵不成鋼的黎橋随手給她拿上。
被她以一件泳衣的價格抵給小販,後來才在黎橋捋不順的氣息中知道,火機的價格超過一千美元。
這是她送給付汀梨唯一一件禮物。後來一路,她再沒抽過一根煙。再後來,她學會了游泳。
“……不了吧。”付汀梨有些猶豫,她知道打在小腿處的水是熱的,也知道下去胡亂游一通一定很暢快。
但她不想讓自己那麽暢快,尤其是這種暢快,只發生在孔黎鳶身邊的時候。
腳尖點了點地,她低低地說,“我沒有
換洗的衣服——”
話還沒說完,剩下的就被吞進了水裏。
是孔黎鳶,抓住她腳踝的孔黎鳶突然松開,然後一下扯過她的手,不由分說地把她拽進了水裏。
随着晃動水面溢入她腦海中的,有些出乎意料,不是被突然拽下去的郁悶和煩躁。
而是,她終于在孔黎鳶身上,看到了加州那個女人的一點影子。
緊接而來的,便是漂浮在水裏的自在,和一件被她忘在腦後的事情。
糟了。
腦子裏冒出這兩個字,她顧不上身旁的孔黎鳶,而是慌慌張張地把自己身上的外套脫下來,扔到岸邊。
然後又濕淋淋地從泳池裏站起來,靠趴在岸邊,用還幹着半截的外套擦了擦手,然後小心翼翼地扯過外套。
從外套衣兜裏翻找着,結果一翻開,裏面是空的。
她愣住。
旁邊傳來孔黎鳶有些飄遠的聲音,“這是什麽?”
在空蕩的泳池裏顯得格外突兀。
文學城
她順着去看,便看到自己的手機和鑰匙都被掏出來放在了岸邊墊着的毛巾上。
而孔黎鳶手裏,也正夾着兩張窄窄長長的紙。緊接着,孔黎鳶便把上面的字念了出來,
“鯨的鯨?”
似乎是幹的。付汀梨松了口氣,她不知道孔黎鳶怎麽動作更快,把她兜裏的東西全都幹幹淨淨地掏走。
“你要和誰一起去看?”孔黎鳶用指尖夾着這兩張票。
付汀梨被水的浮力托住,此刻身上濕得七七八八,索性也就不在意,很自在地游了幾下。聽到孔黎鳶問,便松弛地說,
“和我一個朋友。”
“什麽朋友?”
“新朋友。”付汀梨覺得自己很輕,她已經許久沒有這麽輕過。
“一個很可愛的新朋友。”
便将背靠在了泳池邊,幹脆讓自己漂浮起來,四肢百骸都交由水來決定。
水是一種極為奇妙的介質,能把一切沉重的、負隅抵抗的、郁結的,全都洗滌成清晰透明的東西。
她一出生就喜水。有時候還想,如果她還在加州,此時此刻也正泡在水裏,仰飄着,然後看天邊的鳥飛過吧。
某種程度上,喬麗潘給她取的名字也很适配:
水邊的梨。
她經由這個名字,想起黎明的鳥。莫名覺得,孔黎鳶的名字也和她本人很适配,飛過黑夜和白晝的界限,矛盾又模糊。
如果她真是水邊的一棵梨,大概絕對無法抵禦黎明的鳥在經停時的吸力。
付汀梨覺得自己想得有些遠,也有些稚嫩,便沒再說話,只靠着溫熱的池壁,愣愣地仰望着天花板的白熾燈。
晃動的水面讓她有些發暈。
孔黎鳶看清兩張門票上的內容,這是一場以“鯨”為主題的雕塑展,門票上面還用圓珠筆刻畫出特殊的标記。是工作人員為唐氏患兒和其監護者做下的标記。
那同伴就是杜麗了。日期是1月17日。
在紙條上說着“你能不能帶我去看呀”的人,已經偷偷買好了兩張票。
她還是那個年輕的靈魂,即使自己落寞潦倒,卻還是習慣性地去播撒自己純真無邪的愛。
孔黎鳶這麽想着,然後把兩張票放下,去看整個身體漂浮在水面的付汀梨。
付汀梨好像在放空,頭發濕漉漉的,人也浸泡在通透水面。
但這人生來一張柔軟又溫和的臉,即便沒什麽表情,那雙淺褐色的眼在浸滿水霧時也顯得飽含情緒。
像是只要眼眶一濕潤,就在對人訴說無窮無盡的愛意。
以前孔黎鳶覺得這個特質新奇,總喜歡把這人折騰出這樣的眼神。
後來孔黎鳶記憶逐漸模糊,便快要忘記,這種快要溢出來的愛意,只是一種瀕臨失控時的身體記憶。
孔黎鳶慢慢游到付汀梨身邊,冷靜地說,“我是不是該說聲抱歉?畢竟沒經過你的同意就把你拽下來了?”
付汀梨回了神,笑得從容,“沒什麽好抱歉的。是我該說謝謝才對。”
“畢竟孔老師真的幫了我很多。”
孔黎鳶相信她是真心實意在感謝。但還是聽不慣這兩個字,
“有什麽好謝的?”
她盯着付汀梨漾在水面上的臉,盯着付汀梨白得近乎于透明的膚色,盯着付汀梨被打濕的睫毛。
付汀梨注意到她的視線。
朝她笑了一下。
孔黎鳶便很自然地尋着過去,靠在她旁邊。
也讓自己漂浮着,仰躺在水面上,和她肩并着肩,濕津津的發幾乎癱在一起,不分彼此。
呼吸在水面彌漫,她們以同樣的姿勢,去看無聊到讓人發暈的天花板。
“當然要謝了。”付汀梨又說,“我看到夏萊的時候還在想,要是她特意把車開來,讓我在那些老同學面前,腆着臉說這是我自個的車……”
“我還挺不好意思的,雖然我的确是占了大便宜就是了。”
孔黎鳶懶懶地阖了阖眼,她能感受到晃動的水淌過她,再淌過她身旁的付汀梨,
“然後呢?”
“但夏萊說不是。”付汀梨輕輕地說,“她說你只是讓她把車開到我面前來,我就會知道了。”
“那你知道了嗎?”孔黎鳶問。
“差不多吧。”付汀梨答得有些含糊,停了好一會,才繼續說,
“至少我今天還挺開心的。開到了好久沒開過的車,還在水裏亂七八糟地玩了一通。上海這麽冷,我好久沒下過水了。
如果不是你剛剛把我拽下來,我估計沒現在這麽輕松。”
這個人是樂于活在當下的。孔黎鳶想,但是又說,文學城
“你為什麽要去那個聚會?既然只當過一年的同學,那應該沒有要去的必要。”
“因為以前在加州,一次都沒去過。”
付汀梨很坦然地答,“我這個人吧,容易把人生的每一段境遇都看得特重要,再加上李維麗每年都喊我……”
“我就以為,所有人都是李維麗了。”
“而且有時候一個人待着也挺悶的。”付汀梨以為闊別多年的老同學,能讓她走出二十平米的出租屋,不再被孤寂的冷空氣吞沒。
稚氣未脫的年輕人,總是習慣有一點希望就要抓住。
可惜事實總不如她所想。于是又搖頭,“今天一來覺得有點可惜,虧我還記得他們很多人的名字呢。”
“沒什麽可惜的。”孔黎鳶望住付汀梨,繼續說,
“現在可以忘了,正好清空腦容量。”
付汀梨因為她這句突兀的話笑出聲。彎着眼睛,她看得出是真的在笑,不是在逞強。
好似連眼裏又有月亮跑出,心甘情願地跟着掉入水面。
“你還真的挺容易開心的。”
她們的肩幾乎抵在一起,像是在陽光鋪滿的加州,共同仰靠在敞開的車裏,看金色落日沉入地球。
“我是真的覺得自己挺幸運的。”付汀梨坦誠地說着。
這次她是真的沒說假話。
孔黎鳶也沒再繼續追問。她們和諧而隐秘地,共享着這片水域。
不知道對方心裏在想什麽,也不知道自己心裏在想什麽。
就在這時候,不知從哪裏傳來清晰的火車聲,碾滅空氣中的靜谧安然。
極其容易讓人想起過往,她們在轟鳴火車聲裏的不清白。
付汀梨下意識地滞住呼吸,以為自己又失去抵抗,被迫拽入回憶,憑空出現幻聽。
“這附近有道鐵路,經常會有火車經過。”孔黎鳶在這個時候解釋。
付汀梨沉默一會,慢吞吞地說“哦”。◆
但這列火車有些磨蹭,許久都沒開過去。或者只是付汀梨這樣以為,而火車開過去的速度比她以為的要快得多。
連呼吸都放慢,偏偏還能聽到旁邊人的呼吸,混雜着微微晃動的水聲。
她突然能夠跳脫出自己的身體,看到她們兩個并排仰躺在水中的身影。
她穿着沒脫完的、濕漉漉泡在水裏的衛衣牛仔褲,狼狽地濕着頭發,像喘不過來氣的生活邊角料。
而她穿着鮮紅的連體泳衣,在通透的水池裏敞着大片白皙皮膚,像不受任何拘束的紅色飛鳥。
這種畫面通常會在電影裏用作對比,突出她們的沉與輕,她們的黑與紅。
強調她們是一個鮮明的悖論。
周圍的一切,又像電影裏被拉長的慢鏡頭,都變得一清二白。
“付汀梨。”恍惚間,她聽到孔黎鳶突然出聲。
她喊她付汀梨。
除了那次從車庫回去,她像是呢喃似的念過一次她的名字。
之後,就再也沒這麽喊過她。
好像是因為,她說,不知道該怎麽喊她比較合适。
付汀梨下意識地側頭,恍惚地望孔黎鳶。似是突然失去平衡,整個人便不由自主地往下沉。
她快要被身上沉甸甸的衣物拖入水面,偏褐色的眼好像浮上一層水霧,被漾漾水光浸得飽滿又生動。
——像極了過往,不由分說地向人灌注愛意。
孔黎鳶沒有辦法不被勾得下沉。
她伸手,拽住付汀梨的領口,手指撫過付汀梨在水中飄搖的黑發。
火車一聲鳴笛巨響,轟隆隆地從她們頭頂穿梭,水面藍與紅泛濫成災。
她們快要共同沉入水面,被呼嘯火車摁進加州夏夜。而她鬼使神差地問,
“我們要不要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