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聲控燈」
第15章 「聲控燈」
在孔黎鳶的車再停在熟悉的街道時,付汀梨已經磨磨蹭蹭地把手套戴上了。
遮住了那道不深不淺,甚至算不上明顯的疤。
她不是非得占這個便宜不可,只是覺得這手套和老板确實不太配。雖然和她也不太配,但總比那副昂貴到讓她愧疚的羊絨手套要更好。
她決定收下現在這副,把留在出租屋裏的那副還回去。
至少她始終可以,将這認定為是一次等價交換——一頓湯圓和二十五塊的手套。
她聽別人說過不止一次,孔黎鳶向來懂得受惠要兩清的道理,比她更懂。
孔黎鳶自然是比她更想要兩清的吧?付汀梨偷偷地想。
“你在想怎麽把手套還給我。”車上,孔黎鳶卻突然把她的小心思抓住,“之前我當着劇組所有人面送給你的那副。”
付汀梨有些吃驚,“你怎麽知道?”
孔黎鳶瞥她一眼,“沒人和你一樣,不管好的壞的,眼珠子咕嚕嚕地轉來轉去不說,一點心
“這麽明顯啊?”付汀梨不這麽覺得。
十九二十歲的時候,身邊的朋友玩伴都說她藏不住事,一顆坦蕩蕩的心,像風一吹就撩開了的野草。有什麽開心的不開心的都一茬茬地往外冒。
但她自覺,家裏落魄再回到上海,那些瞬息萬變、千瘡百孔的狀況,已經将這茬野草吞噬得幹幹淨淨。她不再是以前的付汀梨,也漸漸學會喜怒哀樂都不形于色。
況且孔黎鳶和她認識的時間,加起來也不超過十天。怎麽能一下把那茬野草揪住?
“別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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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沒等她思考出為什麽,孔黎鳶又出聲了,把她那些本就宣洩不得的疑惑堵了回去。
付汀梨應該問為什麽的。可孔黎鳶又馬上說了,
“我不是那種會把送出去的東西要回去的人。別人看我們一副手套傳來傳去,還以為裏面有什麽秘密。”
只一句話,就讓付汀梨想起曾被放在手套裏的那張車庫門禁卡。
那裏面的确有秘密,她也忘了,手套不是目的,只是載體。
當初孔黎鳶給她手套,目的也只是那張車庫門禁卡,讓她去找她,确認她不會是那顆随時會爆炸的隐形炸彈。
那現在呢?孔黎鳶确認了嗎?應該确認了吧,畢竟已經從她這裏知道,照片已經被她删完了。
付汀梨沒再繼續糾纏,只慢吞吞地“哦”了一聲,說,“知道了。”
她沒再想這件事,直到車開到出租屋弄堂外的街道,再次停在原來的地方。
雪還沒有停,洋洋灑灑地飄着。像是為了暫緩重要時日的消逝,拼命地為這個元旦留下些記憶。
她開車門,下了車,被紛揚的雪花撲了一臉,刺得她脖子往外套裏縮了一下。下一秒,聽見後邊一聲關車門的響聲。
便下意識說,“不是已經認過門了嗎?孔老師又跟着下車做什麽?”
話落,後面便傳來“噠”地一聲。她回頭,腳步已經繞到車前,只看見孔黎鳶的指尖,恰好竄起一點炙燙的火星,在紛飛雪花裏顯得有點突兀。
還有孔黎鳶隐在白色煙霧裏的側臉,骨相深邃,輪廓偏柔和。微微掀開眼皮望人的時候總是朦胧而含情。
這個女人向來這樣。
“我下來抽根煙。”孔黎鳶靠在車邊,紅唇裏吐出一口白霧,張牙舞爪地将她罩住。
指尖夾着煙,笑在煙霧裏暈開,顯得有些慵懶,然後說,“今天就不送你進去了。”
付汀梨的腳步停在煙霧被吹散之前,轉了個方向,“哦”了一聲,
“那我先進去了。外頭下着雪呢,孔老師抽完就回去吧。”
身後“嗯”了一聲,然後是混雜着沙沙踩雪聲中,孔黎鳶越來越遠,越來越模糊的聲音。
她好像說了什麽。但付汀梨沒聽清。因為她匆匆回頭看一眼。
發現孔黎鳶穿那件厚厚的羽絨服,上半身隐在飄雪中,像是在給誰打電話。可孔黎鳶的手機不是沒電了嗎?
剛走幾步,付汀梨也接到了喬麗潘的電話。
電話裏,喬麗潘的聲音聽起來有些遙遠,好像已經許久沒有聽過。又好像,她從兜裏翻出那張百元大鈔,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情。
好像一把黑傘、三碗湯圓和一份年糕,就讓她的崩潰大哭,和她沒有撥通喬麗潘電話的這件事……
都變成過去時,也好像都恍如隔世。
而現在電話裏,喬麗潘用疲憊而煩悶的聲音和她說,“之前投資的一個合夥人因為承擔不起債務,跳樓了,就今天的事。”
付汀梨人是懵的,攥緊手機的手指還有些發抖,“我……我認識嗎?”
喬麗潘沒有回答,好像是在那頭罵了一句。然後又反應過來自己在給她打電話,嘆
了口氣,把話題帶過去,
“留下一個哭天喊地的女兒,和一堆事,我不管又說不過去。”
付汀梨有些說不出話。憑借一個哭天喊地的女兒,她就覺得自己是認得這個人的。
活生生一個人,就了斷在一個電話裏。
“好了,不說這個了。”喬麗潘的聲音聽起來利落了幾分,
“你也別擔心我,想想你媽多頑強一個人,還記得你小時候嗎,我和你爸鬧離婚,我把他撓得滿臉血還讓他一分錢都沒帶走咱的。
後來暑假他把你帶去他那,讓你喊他爸還被他家裏那個狗崽子欺負,你拿一口尖牙我拿一個苕帚把他打得一身血淋淋的。”
“我怎麽着也走不到這個地步的,放心吧。”
付汀梨被喬麗潘的語氣逗笑,她也沒辦法不笑,“知道。”
喬麗潘也在那邊笑,“對了寶貝,今天是不是過元旦呢?怎麽樣?”
付汀梨吸了吸鼻子,開始謊報自己的近況。
雪好像越下越大了。付汀梨有些走神,好像現在她越走越濕冷的軀體,和她聽到喬麗潘的聲音就想落淚的沖動,才是她面對的現實。
而這個元旦節的一切,才是季節限定的、正在緩慢消融的一場雪。
電話打完,她已經在出租屋門口愣着站了好一會。一邊找鑰匙,一邊滑開手機屏幕,看到還沒來得及退出後臺的相機。
點開相冊,是她剛剛給孔黎鳶拍的照片,一張和廣告牌合影的打卡照。
往左滑,還有一張。
她偷偷拍的,站在廣告牌內側的黑影下,拍孔黎鳶被一群年輕熾熱的女粉絲圍繞着,拍孔黎鳶身上流淌出來的柔情。
她還是那樣憋不住事。說想把那個瞬間的孔黎鳶留下來,于是就真的留了下來。
說自己手裏還有,就是真的還有。
照片裏,孔黎鳶笑着,笑得身上的光都淌成了水。圍在身邊的這些人,當然不只是這些人,會為孔黎鳶買下商場3D屏幕的播放權應援,甚至會像新聞裏說的那樣,為孔黎鳶買下天上的星星命名權。
而她會躲在廣告牌後,揣着兜裏的零錢,想這附近會不會有狗仔蹲守,如果把她拍進去了是好事還是壞事?想如果她拍下這張照片會不會帶來麻煩?想孔黎鳶原來還真是特寬容特溫存的一個人,甚至還想遠了,想到加州永不褪色的太陽和永遠敞開永遠行駛的複古老車……
手機自動熄屏,照片隐進黑暗裏。付汀梨收起手機,拉緊出租屋的門把手,準備開門,順便嘆了口氣。
憑着那三天的露水情緣,她在孔黎鳶這得到的夠多了。她不想當個犯賤的壞人,也沒可能要更多了。
那孔黎鳶呢?她忍不住想,孔黎鳶也是因為那三天,對她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态度嗎?還是說孔黎鳶只想和她兩清?難不成孔黎鳶想和她再續前緣?
可等把鑰匙找出來,她又掐掉自己心裏的想法,笑自己自作多情。
和她再續前緣?孔黎鳶圖什麽?況且她們又哪裏來的前緣?
再說了,平白無故想這些做什麽?
人就是總要多想,才憑空惹來那麽多七情六欲。
她現在像是配考慮七情六欲的人嗎?
鑰匙插進門鎖,反轉了兩圈,發出細微的機械碰撞聲音。好像劃開空氣,又好像咯噔一下,在她腦門敲了一下。
她愣愣地擡頭,發現燈亮了。
這是六樓的聲控燈。她記得這棟樓一共六層,就六樓的燈是壞的,也就六樓的窗戶是對着對面大廈的,所以房租比其他層都便宜。
她上次開門還是摸着黑,甚至還被舊鎖刮出尖銳的疼,倒是沒出血,只手指本來就冰得麻木,尖痛便慢慢轉為鈍痛。
于是有些費力地去回想,這盞燈是什麽時候開始亮的呢?
指望着趕快拆遷并且壓根不住這裏的房東,難道突然良心發現,真的把她六樓的樓道燈都趕在新年之前修好了?就像她在電話裏哄喬麗潘的那樣?
鑰匙又轉了回來,開了鎖,門打開了,她在顯得特別亮堂的樓道裏站了一會,看着黑漆漆的房間。
忽然“嘭”地一下,把門關了。
開始往下走,樓道裏的聲控燈像一張張網,在她面前鋪開。她不受控地想起,剛剛喬麗潘在電話裏問她節過得怎麽樣。
她說:
“挺好的,這邊還下雪了,我住的地方比較熱鬧,樓裏小孩多,前兩天叫叫嚷嚷的,但這幾天都沒吵了。而且房東也挺好說話的,我說樓道裏的燈壞了,她就趕在今天修好了。”——已經過去的談話跟着她到了五樓拐角。她想才怪,她壓根沒和房東提過這事。
“哦,那你怎麽過的?沒和你那些朋友一起啊?”——拐角的樓道數字從五變成四,臨樓道的那戶正巧開門放垃圾,瞥她一眼,嘟囔着:不知道一整天吵吵嚷嚷什麽。
“有啊,交到了新朋友,也遇到了舊朋友。”——四變成三,是門口理發店老板娘在打電話,倚靠在牆邊吞雲吐霧,見她下來打了句招呼:妹妹元旦快樂啊,什麽時候再來做頭發。
“新朋友怎麽樣?”——三變成二。有人淋了一頭雪噔噔噔跑上樓梯,念叨:前幾天讓修還不修,難不成一到元旦,良心也返廠維修了?
“挺好的,特可愛,也喜歡看展看雕塑,我們約好了下次見面再說名字。”——二變成一。樓梯下的門前濕漉漉的,飄了一些碎雪進來。
“那舊朋友呢?”——她有些氣喘地推開單元門。
“特大方,請我吃一百個漢堡,下雪了給我撐傘,和我一起吃了湯圓,送了我手套。”——單元門敞開,撲簌簌的雪花飛進來。
“挺好一人,我決定不害她了。”
——門口短檐上的聲控燈在那一瞬間潑過來,巨大的亮光罩在她頭頂。
好像有三十瓦燈泡那麽亮,亮到和巷邊的路燈幾近融合在一起,讓人再分不清明暗。
雪飄飄搖搖地灑在她身上,她稀裏糊塗地站着,不覺得冷,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特地跑下來确認這件事,是亮是黑也不能說明什麽。
有個小孩蹲在雪裏,就在她們單元樓跟前,在薄薄的雪層裏埋了個煙花,是那種在地上放的。
聲控燈快熄滅的時候,小孩摸着耳朵,把煙花點着了,噼裏啪啦地放了幾十秒,或者是幾分鐘,她分不清到底有多久。
只知道,煙花一炸開,她頭頂的聲控燈便再沒熄滅。只聽見,小孩剛把煙花點着,就被家長攆着跑,
“大晚上不吃飯,放了一晚上了還在外面!回家!方家麗你是不是把奶奶給你的零花錢一晚上全用了?方家麗你給我回來!你聽見沒!”
小孩捂着耳朵,跑過閃爍敞亮的煙花,跑過門前的付汀梨。
突然停住腳步,匆匆看她一眼,然後又往裏跑,大聲嚷嚷着,
“沒有!你不能罵我!要好好過節!來年我們家才能順順利利的!”
而在漫長又短暫的廉價煙花裏,白色雪花飛揚,落在鼻尖,刺得她皺了皺鼻子。恰巧遠處一聲汽笛傳來。
付汀梨站在比以前不知道敞亮多少倍的聲控燈下,煙花噼裏啪啦地在她眼前炸出一片白亮。她看着小孩往裏蹿,恍惚地想:
這個小孩,怎麽會和孔黎鳶講一樣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