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1月1日」
第16章 「1月1日」
上海沒這樣下過雪,孔黎鳶也沒這樣過過節。
對她來說,過節和平常的日子沒任何分別。
除了超過三十七度的夏天,會讓她變得飛揚浮躁之外。
其他三個季節都像被壓縮進了易拉罐裏,在加速的生産線上越過越快。
所有易拉罐都如出一轍,只有生産日期和到期日期的差別。
她沒想過,1月1日這罐會有不同。
1月1日晚,上海下了大雪,孔黎鳶靠在車邊,抽一根紅酒爆珠煙。
煙霧彌漫又被風吹散,她在缭繞的雪和有些淡的霧中,低頭,火星燃到煙上标注的可供燃燒的刻度。
莫名想起加州。//
——她仰躺着在敞開的車裏抽煙,有個年輕女人會靠在車邊吹風,或者是和新認識的“朋友”攀談,或者是拍照,半眯着眼聚焦,給路過的小鳥拍照,給有特點的路人拍照……給她拍照。
總之,不管在做什麽,那人總會湊過來吸一口,然後又被嗆到,偏褐色的一雙眼,被淚溢上一層濕霧,青澀又瑰麗。
她覺得有趣。這人明明不會抽,卻還是每次要來讨嗆。讓她總是忍不住大笑,也總是忍不住把煙掐滅,拽住年輕女人的衣領。
她彎腰,她仰頭。
巨大的風吹散她們的發,咬開的紅酒爆珠炸在赤紅色的夕陽。
在這時候接吻,如同溺入地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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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紅酒爆珠煙不好抽,偏淡,過嗓子也辣。回來之後,孔黎鳶抽得少。只是偶爾想起,有個年輕女人問過她,
“你就只愛抽這個牌子的煙?”
她以前不。回來之後,便真的只抽這個牌子。
孔黎鳶緩慢吐出最後一口白霧,很随意地靠在車邊,靴底碾着薄薄的積雪。
順發被風偶然吹落,燃燒的煙被風吹得明明滅滅,火星快要燎到發尾,她還注視着那濡濕的雪屑,渾然不覺。
直到手指被劇烈的溫度燙到。她才遲鈍地覺得痛。卻還是不緊不慢,将遮蔽視線的發撩到耳後。
接着,将燃到刻度盡頭的煙用力掐滅。然後她想,煙抽完了,該回去了吧。
可靴底還是碾着新積下來的雪,發出清脆的沙沙聲。
她仍靠在車邊,看被路燈照得敞亮的那條小路,看那個越縮越小的身影,拐進單元樓。
看薄薄的一層雪上,留下一串嶄新的腳印。
看一只小鳥,輕快飛離她的身邊。
她盯着這串腳印,又想:至少這個節還沒過完。
于是順着這條敞亮的路,順着這串腳印,往裏走。
雪洋洋灑灑地淋下來,她沒再打傘,只戴上口罩和鴨舌帽,低着頭。走到樓下,付汀梨已經上了樓。
有幾個小孩圍在巷邊,放那種在地面上炸開一下就變得噼裏啪啦的小煙花。
好像煙花這種本該開在天上簌簌燃燒的東西,已經沒辦法再飛到天上去。
至少在上海是這樣的。
但人似乎很擅長在這種事上變通。既然不準在天上放,就改到地上放,改到偏遠一點的地方放,哪怕是小小的一點點。不管飛不飛,反正是要燃燒掉那些平時積攢下來的熱量的。
看這些煙花、頭頂橫七豎八的晾衣繩上挂着的紅飄帶和排列得井井有條的舊摩托,她大概知道:
這裏是外環以外,住在這裏的人都有一種高飽和度的、熱騰騰的活氣。好像在這裏活着,就連飛蛾撲火也不叫人害怕。
六樓窗戶的燈一直沒開。
孔黎鳶盯了一會窗戶,又瞥一眼已經變暗趨向死亡的煙花,喊住那個耷拉着頭準備進去的小孩,問,
“小孩,這個煙花哪裏有的買?”
平常被家裏保護得不谙世事的小孩,大概只會覺得她是個怪人然後捂着頭往裏走。但這小孩是不同的,吸了吸鼻子,伸着脖子
,指了指巷口外的煙雜店,
“前面那個店就有的賣,燈籠煙花30塊一個,但她好像是從什麽小區群裏弄來的,你要兩個一起買她給你減五塊,你要買多點的話一定讓那胖乎乎的老板給你打折,他要是見大人去買就會坑你!”
“算了!我還是帶你過去吧!”
小孩穿着髒兮兮的棉靴,上面蹭着濕漉的雪,小大人的模樣。
孔黎鳶平靜地站在原地。
小孩轉過頭,佯裝不在乎的模樣,“你怎麽不過來!”
孔黎鳶“嗯”了一聲,指了一下煙雜店,“這麽近?我自己過去不就行了?”
“那怎麽行呢!”小孩急了,眉毛都擠到一塊,“都說了老板坑人的!”
孔黎鳶輕敲一下小孩頭,“是你想坑我,還是人老板坑我?”
小孩捂住頭,只敢睜一只眼看她,嘟囔着,“誰坑你了……”
到底還是個屁大點小孩,被戳穿後心虛得縮了縮脖子。
孔黎鳶将人領子提溜起來,“走吧,去煙雜店,我只買一個,你想買多少買多少,但得幫我一個忙。”
小孩笑嘻嘻地接話,“什麽忙!”
孔黎鳶停頓了一會,問,“你們這裏,能放最久的煙花有多久?”
“三分鐘的瀑布魔法,八十一個!”
“你怎麽這麽清楚?”
孔黎鳶漫不經心地問,又看了看黑漆漆的六樓窗戶。也不等小孩回答,只往那單元門一指,然後說,
“看到那個單元門了嗎?”
“看到了,門口燈壞了那個。”
“現在修好了。”
“啊?是嗎?我沒注意,什麽時候修好的?”
“等會要是有人下來,站着一動不動,你就在門前聲控燈滅之前,給她放一個三分鐘的……瀑布魔法。”
“男的女的?要是沒有下來呢?”
“女的,穿藍色衣服。要是沒有你就自己留着。”
“哦知道了,不過為什麽啊?”
孔黎鳶手一伸,小孩一縮腦袋,以為她又要跟之前那樣敲她腦袋。
但這個戴着口罩的奇怪女人沒有,好像也沒有回答她這個問題。
只是看見她突然躲,才又笑一下,“我有這麽兇嗎?”
然後又嘆一口氣,懸空的手落到她頭上,仔仔細細地拍下她頭上的碎雪。
說,
“要好好過節,來年才會順順利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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付汀梨擰開易拉罐拉環,汽水“呲”一聲湧出氣泡。
這還是她前些天在劇組被夏悅投喂的的飲料。當時剛好吃完飯,覺得太飽,就沒喝。到今天瞥了一眼保質期,發現竟然剛好是1月1日過期。
時間點卡得正正好。
于是趕在十二點之前,把冷冰冰的飲料喝完。然後撐得睡不着覺,或者是冷得,又或者是亮得。
——被三種口味的湯圓和年糕,以及突然修好的樓道燈和下面的聲控燈。大概是時間太湊巧,她又有擁有一個極其會聯想的大腦。
于是總是止不住想,燈總不可能是孔黎鳶修好的吧?孔黎鳶會是這麽一個心思細膩的人嗎?
明明在加州的時候,每次都要把她折騰出眼淚的人也是孔黎鳶,有時候失控會把她掐得有些疼的人也是孔黎鳶。
但再怎麽聯想,她也沒可能憑空聯想出答案。于是只能躺在床上,睜了一會眼,想起自己給孔黎鳶拍的打卡照,想起孔黎鳶說要發微博。
想了半會,下載了個微博,稀裏糊塗地注冊,ID是一串數字和字母的随機排列。
孔黎鳶的微博很好找。甚至不用搜索,一點開熱搜,頂上的詞條就是:
#孔黎鳶元旦打卡#
頂着這個空蕩蕩的ID和主頁,她點進詞條,裏面是粉絲發的安利,還有幾條熱門微博,是粉絲直拍,怼着孔黎鳶精致漂亮的臉。
視頻很亂,粉絲哭的也有,激動的也有。但孔黎鳶很溫柔,也很漂亮。
付汀梨在現場已經看過,她點進孔黎鳶的微博,發現孔黎鳶已經發布打卡微博。
照片是粉絲們的背影和廣告牌的合照。沒有孔黎鳶自己。
是因為她沒有及時把照片發給孔黎鳶嗎?還是因為……孔黎鳶本就不打算在微博發照片呢?
付汀梨終究還是沒想到到底是為什麽。飲料分泌出睡意,她迷迷糊糊地,也沒想起來要把自己手裏的照片發到誰手裏。
頭一歪,就這麽睡着了。
意識下沉之前,有些恍惚地看到被扔在垃圾桶裏的空易拉罐,又不自覺地想:
竟然什麽事都在今天趕上了。看來,這個節确實過得挺好的。
今年真的會順順利利嗎?
她陷入睡眠,卻不知道:一個生産日期為1月1日的易拉罐,終于被蓋上戳,無聲逃離被加速的生産線。
它獨吞兩張照片,獨攬三分鐘的煙花,私藏一個僅關注1人的微博賬號,在冬日拼命燃燒,構建了一場燎原烈火。
僅她和她可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