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黑色的傘」
第14章 「黑色的傘」
她好意思說得出這種話。
——讓她請她吃飯?
一個不喜歡占別人便宜,別人送東西、借東西,都要以更貴重的還禮扯平的女人。
和一個家裏破産、好不容易在兜裏得到一筆意外之財、然後又去便利店買了一包好難抽的煙、并且現在還在心疼的女人。
雖然的确是後者先開口問的,但付汀梨發覺自己脫口而出時,也的确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誰請誰?
——最後還是付汀梨請孔黎鳶。
一個在風雪交加夜晚還敞着大燈的老店,隐在路邊,招牌上大寫着十年老字號,也不知道真的假的。
推開玻璃門走進去,大過節的,來外面吃飯的人也不會單單吃湯圓。裏頭人不多,就零星幾個客人,外加一個老板,坐在在橫長窗口裏,哼着小曲兒揉面,旁邊桌上放着個手機,裏面的女主播正在叫嚷着喂豬的十大準則。
兩個人,三碗湯圓三種口味,鮮肉、芝麻和荠菜,加上一份軟乎熱口的年糕。
點單的時候,孔黎鳶戴好口罩帽子坐在角落。老板從窗口探出頭來問付汀梨,妹妹要吃什麽口味。
付汀梨摸了摸兜裏的幾十塊零錢,擡頭看了看琳琅的價目表。又往桌子那邊瞥一眼,孔黎鳶掀開眼皮望她,
“吃人嘴短,我不挑,都可以。”
于是付汀梨轉頭,看着又陷入直播看喂豬的老板,利落地說,三種口味都點上,再加一份年糕,一半放糖一半不放糖。
兜裏剛拆開的零錢,瞬間就被掏得一清二白,都還沒來得及過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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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端上來的三碗湯圓和年糕都是熱氣騰騰的,升騰白霧裏,玻璃門擋住外邊風雪,整個人倒不那麽冷,也沒那麽空了。
“點這麽多做什麽?”孔黎鳶在擦手,問得很随意,“我們不是才兩個人?”
“今天撿錢了,不把它用完心裏不舒坦,怕來年兜裏長不出新錢來。”
付汀梨在用空調風烘手,回答得很心疼。
“你說你不知道吃什麽口味嘛,而且大過節的,妹妹當然只能把我們店裏最熱銷最好吃的三種都點上咯。”老板揣着他手機裏的豬來了,順帶着給她們端上一碗羊肉湯,羊肉倒是沒幾塊,上面飄着幾片蔥花,
“過節嘛,免費贈送,不用謝。”
付汀梨筷子一頓,一下把碗裏的芝麻湯圓戳破,瞥一眼旁邊的羊肉湯,“這算什麽羊肉湯,裏頭一片羊肉都沒有。”
孔黎鳶笑出聲,不知是笑她還是笑老板。等笑完了,才把羊肉湯端過去,“人家送你你還嫌棄?”
一邊說,一邊舀了一勺仔仔細細地吹涼,然後抿一口,毫不顧忌地頂着被湯汁滑過的唇,說,
“也沒什麽好嫌棄的,羊肉味比我想象得足。”
“是嗎?”付汀梨對此保持懷疑态度。
“不信你試試?”孔黎鳶把盛滿湯的碗推過來。
付汀梨不信邪地舀了一勺,吹涼,送入口中,倒不是說難喝,湯底是足的,一口下去直通全身。
只是沒喝出是羊肉高湯。
剛想反駁。卻又瞥見對面的孔黎鳶,白色口罩拉到下颌,半垂着眼,鴨舌帽帽檐陰影罩住深邃朦胧的上半張臉。
将三碗不同餡的湯圓分到兩個碗裏,還有年糕,都是一人一半。
同人分享的食物更美味。好像和孔黎鳶同桌的每一次,都在加深她對這句話的印象。
元旦節的雪似乎還沒有停。店裏老板看喂豬直播的聲音也沒停,付汀梨坐在孔黎鳶對面,吹着暖風空調,看孔黎鳶分湯圓。
那口不太好喝的湯的效用太遲了,延遲了一分鐘,才讓付汀梨發現,原來現在她的腳是暖的,渾身上下哪哪都是暖的。
這讓她說不出,免費的羊肉湯不好喝這句話。
“你能吃得完嗎?”湯圓分完之後,付汀梨問,“明天不拍特寫啦?”
“吃不完再說,明天的事也明天說。”孔黎鳶瞥她一眼,輕聲說,
“今天過節。”
付汀梨随意地問,“過節你怎麽
還這麽晚不吃飯?”
孔黎鳶的目光有一瞬投在她臉上,又移開,
“過節你怎麽還跑這麽遠,專門站在爛了一塊的廣告牌下,抽這麽難抽的煙?”
頓了一下,沒有看她,“還是抽不慣煙,還是要硬來。”
“遠是因為給組長彙報工作過來,廣告牌是不小心走到的。”付汀梨咬了口湯圓,被裏面的芝麻餡燙了一嘴。
聽到孔黎鳶說起煙的事,又遲鈍地問,“你看到了?”
孔黎鳶是什麽時候來的?又看見了多少?
“看到了。”孔黎鳶倒是不否認,甚至還補充,“從你從兜裏翻出錢開始。”
——笑得像朵花似的,然後又稀裏嘩啦的,哭得像朵迅速枯萎了的花似的。
孔黎鳶說不清,自己到底是什麽時候看見付汀梨的。
只知道,當付汀梨出現在她的視野裏時,她已經在街對面站了很久。
光波虛影,人群模糊而喧鬧。
她站在雪裏,看付汀梨從兜裏翻出一張錢,看她紅了眼眶,看她拿着錢去商店買了面包和煙,看她被煙嗆得七零八碎,臉色白得近乎慘淡。
看她白着臉,手指凍得通紅,不戴她送的手套,卻站在她的廣告牌下,給商場管理打電話維修,看她彎腰系鞋帶,和過去的付汀梨擦肩而過,然後再也沒站起來。
佝偻着,惝恍着,幾乎被這場白色的雪消融成一抹虛無的藍。
大概她兜裏那些不知從哪裏來的紙,也是在這裏面的其中一次,開始變得越來越皺的吧。
在這之前,她去到同一家便利店,買了一把黑色的傘。店裏只有黑色的傘。
她也只有一把黑色的傘。
然後得到三種口味的湯圓,半份年糕,和半碗共享的羊肉湯。這一切都是靠這把黑色的傘得到的嗎?孔黎鳶有些分不清。
付汀梨“哦”一聲,“應該是不知道什麽時候,我媽偷偷往我這件衣服裏塞錢了,我看到了就忍不住。”
她知道自己的語氣聽上去很坦誠,好像絲毫不介意,被孔黎鳶看到自己痛哭流涕的模樣。
卻又好像只是,看都看完了,只能破罐子破摔。
“為什麽往衣服裏偷偷塞錢?”孔黎鳶問,好像是真的不懂,“節日祝福?”
“不是。”付汀梨解釋,“小時候在新疆走丢過一次,身上又沒錢,餓昏頭了才被找到。所以我媽從那個時候開始,就一直往我外套裏塞錢,讓我就算再走丢了,也能邊哭着邊吃頓好的。”
她盡量把這話說得不那麽煽情。
孔黎鳶聽見也笑了,笑得有點懶,又有點肆意,“我還以為這是你們那邊過元旦的習慣。”
“什麽我們那邊?哦,你是不是也以為我是新疆人?”付汀梨覺得有必要糾正她的看法,“我媽是哈族,但我跟我爸上的漢族戶口。”
孔黎鳶點點頭,又問,“那你們家裏過元旦一般吃湯圓嗎?”
付汀梨答,“吃,新年嘛。吃了來年團圓幸福。”
孔黎鳶繼續問,“也吃年糕?”
付汀梨答,“吃,新年嘛。吃了來年年年高。”
孔黎鳶進一步問,“你為什麽不戴我送的手套?”
“吃,新年嘛——”
付汀梨差點咬到舌頭。被空調暖風吹着的手指有些發癢,好像已經痊愈的凍瘡又開始折磨她了。
她擡頭,看到孔黎鳶正巧望她,這時候已經是吃完了,嘴也擦幹淨了。目光在暖黃燈光下似是隔着一層虛幻的薄膜。
卻又足夠幽遂直接,抓住她不放。
冷靜襯托着她的滿臉油光,不過她也吃完了。
“哪有不戴?”付汀梨擦了擦嘴。
“我一次沒見你戴過。”孔黎鳶擡了擡下巴,直指付汀梨微微縮着的手指,“別人送的耳罩倒是沒見你取下來過。”
“有嗎?”付汀梨有些記不清了,明明現在她就沒有戴耳罩,“可能是你送的手套太貴了吧,我舍不得戴。”
孔黎鳶盯着她,直把她盯得躲開視線。
才又笑了一下,擺了一幅手套在她面前,很常見的并指款式,加絨加厚,軟塌塌地搭在她手上。
“二十五塊,剛剛便利店買的。”孔黎鳶皮笑肉不笑,還往她身後看了一眼,
“你要是還不願意要,或者不願意戴。我就送給老板,他好歹送了我一碗羊肉湯,而且正捧着手機看直播,估計需要。”
“啊?”老板從窗口探了個頭出來,朝她們咧開嘴笑,“羊肉湯好喝嗎妹妹?要不要再點一份湯圓?畢竟過節嘛~”
付汀梨愣愣地看這副二十五塊的手套,棕色絨底,上面還繡着兩個小熊耳朵。
又看老板舉着手機的黑粗大手。
遲疑幾秒。
然後聽到孔黎鳶發出一聲輕微的嘆息,慵得快要透進她胸口,
“收下吧,過節得過好,來年才會順順利利。”
老板已經關上手機直播,稀裏糊塗地問,“什麽?我怎麽老聽見有人喊我啊?”
付汀梨利落地回,“沒人喊,你聽錯了。”
老板“哦”一聲,縮了回去。
孔黎鳶又嘆一口氣,起身,停在付汀梨面前,身影擋住淌到她們身上的燈光。
“吃完了嗎?”
付汀梨聽到這句話,側過頭去,想要看清孔黎鳶的臉。
卻又看不清,只在帽檐虛幻陰影下,看到一雙散漫而遙遠的眼。
“吃完了。”她反應慢一拍地說。
然後又慢一拍地發現,孔黎鳶低着頭,在給她戴手套,睫毛沉默地淌過高密度的龍卷風,指腹劃過她指關節內側的一道疤痕。
——那是一整個冬天,她最容易生凍瘡的地方。就算凍瘡好了,那道鮮紅的疤也總是時不時會癢一下。
好似一個命若懸絲的求救信號,只在冬日出現,卻來自深刻瘋狂的夏。
此時此刻,卻被孔黎鳶輕輕掐握着,瀕臨失控。
付汀梨下意識把手抽出,有些慌張地說,“我自己來戴吧,謝謝孔老師。”
孔黎鳶緩緩收回指關節泛白的手。又像以前一樣,按了按她的後腦勺。
輕輕地,像撫摸,像她們兩個從來都如此親昵,中間從來只隔着飄散的空氣,像不會被判定為一次即焚的柔情。
“節日快樂。”
她聽到她說,
“往後一整年,至少都別再讓自己被凍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