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孔黎鳶」
第11章 「孔黎鳶」
想到耳罩是她人所贈,走到樓下單元鐵門的時候,付汀梨踏上兩級階梯。
又轉身回頭囑咐,
“只是借你,要還的啊,別人送的禮物,轉贈不太禮貌。”
孔黎鳶站在階梯下,在昏黃燈光裏望着她笑。仿佛她是個無理取鬧的人似的,
“看來你是不打算邀請我上去了?”
單元樓下的聲控燈似乎是壞了。付汀梨在臺階上跺了兩下腳也沒反應。她幹脆認命,指了指頭頂的一片漆黑,
“這裏的聲控燈好像壞了,我住那層的樓道燈也壞了,你跟着我摸黑爬上六樓看我掏鑰匙掏半天有什麽好處?”
她住的公寓屬于老式單元樓,設施老舊,單元門下延出一截短檐,用處不大,平日裏倒沒起到遮風擋雨的作用。
而此刻,卻形成強烈的明暗對比,不由分說地隔斷出兩個世界。
——靠的是燈,兩個燈。
罩住孔黎鳶的是尚且算通亮的路燈,捆住付汀梨的是這截短檐下廉價的聲控燈。
付汀梨以為自己尚且算敞亮,哪怕狀況窘迫,也一直憋着一口氣,沒讓自己在任何人面前顯露喪氣姿态。
但只這樣兩個燈,便讓她突然無法忍受。她要怎麽忍受,孔黎鳶真的去到她只有二十平米的出租屋?
“那我就不上去了。”
良久,孔黎鳶給出回答。卻又站在臺階下直盯着她,冷靜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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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自己上去把燈打開吧,我怕你穿拖鞋摸着黑中途摔了沒人給你打救護車,總得有個信號。”
付汀梨摸鑰匙的手一頓。這個女人總是有本事把她激得咬牙切齒,
“救護車太貴,坐不起。”
“那正好。”孔黎鳶給出一個無足輕重的笑,“我有車。”
付汀梨一口氣被憋回去,剛想反駁,卻又聽到一聲極為細微的嘆息。
像空氣中快要爆炸的微塵全都在一瞬間被吸附,縮進一團漣漣積雨雲裏,然後被一場稀裏嘩啦的雨帶走。
而孔黎鳶的聲音,卻是這場雨帶不走的雲層,
“快上去吧,我看着你燈亮了就走。”
她如果是雲,就是一團不講道理的雲,總是飄來飄去,一切都無關痛癢。
付汀梨選擇背對這團雲。
終于摸索出鑰匙開門,手指摸到鐵門的冰涼,好似已經觸到出租屋裏的冰涼。她突然想起一件事,
“孔老師,要不今天這頓漢堡就算兩清了吧。”
“我不太會坑人,扔一還百太占便宜了,不太好。”
她站在漆黑裏自言自語,背對着孔黎鳶,不知道孔黎鳶是什麽表情,也摸不準孔黎鳶的反應。
孔黎鳶沒有說話。
就在她以為孔黎鳶不會回答時,孔黎鳶卻回答了,
“再說吧,耳罩明天還你。”
模糊到難以分辨的語氣,錯亂的兩句話,被合在一句話裏。
以至于付汀梨無法分清,這兩句話,到底哪句是給她的回答。
但她爬上六樓,摸黑扯住門把手将門壓緊,用先反轉一圈才能順暢轉動的鑰匙,打開出租屋門後。
第一件事還是把燈按開。
出于對光線的敏[gǎn],她從小對房間燈光的要求就極高,受不了太暗的環境,會讓她覺得一切都死氣沉沉,但她偏要所有生活在她身邊的事物都活着。
搬到出租屋後的第一件事,也是花了十三塊錢,用着自己用不太利索的網購軟件,買了一個三十瓦的燈泡。
所以她的出租屋,雖然擁擠狹小,雖然寒冷空蕩,雖然牆板薄隔音差,雖然鄰居吵鬧,雖然設備老舊。
但她慶幸,這會亮在她頭頂的,是一個三十瓦的燈泡。
好像會讓這一切變得好受一些。
盡管這光亮只有二十平米,至少她也是站在這光亮下,去瞥樓下的光景。
狹窄擁擠的小巷在夜裏顯得寂冷,她用凍僵的手扒開窗戶,搖晃晦暗的路燈将樓下女人的影子拖長。
女人早已轉身,往巷口走。付汀梨在樓上往外看,樓下像是一個順着女人腳步、緩慢推進的長鏡頭。
黃綠光影交織,長巷裏停放的是被搬出去的主人抛棄的老式摩托車,和風吹雨淋的、連鏈條都掉落的自行車。
巷口,停放着的,是一輛純白配色的車,車內溫暖,車型流暢優雅,如同一團雲,駐足在這樣狹窄的巷口外。
巷裏巷外,已經是一個悖論。
連三十瓦燈泡都無法照亮的悖論。付汀梨寧願自己的視力并沒有這樣好。
她關上窗,又瞥到對面遙遠的繁華景象,給自己燒了盆熱水洗臉泡腳,熱水浸透雙腳,她又覺得好受一些。
果然天氣冷暖最影響情緒。
雙手往外套兜裏一掏,摸到了個被揉得皺皺巴巴的紙張,光面材質。
她知道這是什麽。
剛熱乎的手指還有些僵硬,她有些費勁地掏出來,這是一張貼紙。
孔黎鳶的半身像,孔黎鳶在滑雪。
——在孔黎鳶将她的漢堡套餐扔掉之前,她拆包裝沒拆好,不小心撕了一張貼紙下來,當時不想起身去扔,便随手揣進兜裏,想着遇着垃圾桶才扔。
可看到孔黎鳶與滿屏的貼紙對峙,看到垃圾桶裏滿屏的貼紙後。
卻再也沒辦法扔掉她手裏這張。
現在總該扔了吧?
她想着,卻又發現垃圾桶被她放在窗口。
還是在她夠不着的地方,因為在泡腳,挪不動道。
于是又把皺皺巴巴的貼紙撫得平整,随意地放在桌邊。
然後發現,那裏還放着飛鳥雕塑、項鏈和手套。
三十瓦的燈泡突然閃了一下,像是眯了一下眼,然後粗略給她估算:
這個二十平米的空間裏,竟然有五十分之一的區域,不屬于她自己。
而屬于巷外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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劇組拍攝已然進入正軌,關于雕塑的部分也被安排進每天的拍攝日程。
付汀梨每天守在
現場,随叫随到。
如同李維麗所說,這個活雖然不算純擺設,但也确實沒有圈內人能看得起。
原因有兩個。
一是這就不算是“指導”的活,只是盯着,有什麽問題就提出,有什麽活就幹,沒什麽問題就下班。工資的确不高,一天一百五,在上海只能算杯水車薪。
二是劇組的女主演的确專業,對雕塑技法的掌握基本沒什麽問題,電影要求的大量手部特寫方面也是親身上陣,沒讓她這個替補“手替”上場。
遇到的都是一些細節問題。
例如在拍攝泥塑部分時,用的泥不能太軟也不能太硬,剛開始道具組加水加太多,導致拍攝出來的鏡頭顯得泥很軟,達不到想要的效果。
她才上手把泥調好。然後粘着一手泥,去看鏡頭裏的孔黎鳶。
演員似乎從來都是一個神奇的物種。無論私下是什麽樣,到了鏡頭裏,她就是角色,就可以是一個與自己完全相反的人。
孔黎鳶就是如此。
劇情拍攝完畢,孔黎鳶瞬間收回在鏡頭裏倔強倨傲的表情,并朝搭戲的演員笑,表情柔和。
說,“辛苦了。”
這時候的孔黎鳶,一點也沒有那種模糊遙遠的表情。
她寬容大度,待人真誠善良。
遇到劇組的任何一個人都尊稱為老師,會因為天冷買咖啡給場務,會說自己聞不慣煙味然後禮貌地轉移陣地。
付汀梨已經通過其他人得知——她們認識的孔黎鳶總是平和禮貌,沒什麽脾氣,但的确是不抽煙也聞不慣任何煙味。
可孔黎鳶分明會抽煙。
在加州時,會惡劣地朝她臉上吐出長而肆意的白霧,還會随性地穿着大兩碼的馬丁靴,在公路上拖來拖去,會在敞開的車裏伸出雙手大笑,更會輕輕掐握住她脆弱的脖頸,然後在她受不住大喘着氣時,撐着手肘笑着看她,然後同她接吻,直到她的眼眶變得濕潤,才寬容大方地渡氣給她。
在上海時,也會唯獨把她手裏的漢堡扔掉,靠在車邊,抽着一支廉價的紅酒爆珠煙,在煙霧裏朝她笑,然後和她說,
“你頭發亂了。”
這個女人像個矛盾而瘋狂的多面體,始終是朦胧遙遠的。
讓人無法分辨,到底她的哪一面是真實的,哪一面又是虛假的。
付汀梨收回視線。
轉身就走,洗完手回來,她忙着在手機上記錄今天的拍攝情況,雖然聞英秀沒有做出這樣的要求。
但畢竟是工作,她還是将每天關于雕塑方面的拍攝情況,整理成文檔發給對方審核。
片場人多路雜,許是低頭走路整理文檔,便沒注意迎面走來一個人,也沒聽到那人的腳步聲就停在她面前。
于是低着的頭撞到那人的胸口。
她頭沒撞着,還沒來得及擡頭。頭頂女人卻是發出一聲悶哼。
她慌亂擡頭,頭頂的太陽有些刺眼。視線只能懸在女人的下半張臉。
那裏有不厚不薄,線條流暢,卻特別引人注目的唇。
而唇的主人将她扶穩。
然後低頭望她,是一聲近在咫尺、卻又模糊不清的嘆息,
“你在夢游嗎付老師。”
像光圈下暈開的慢鏡頭,唇的主人輕輕把耳罩戴到了她耳朵上。
掠過耳邊的手指,似有若無地撫過她的頭發,
“走路小心點。”
這時,嘈雜聲裏有人喊一句“孔老師導演喊你”。付汀梨終于反應過來,謹慎地退後一步,笑着說,
“謝謝孔老師。”
孔黎鳶盯她一會,應下那邊的呼喊,慢條斯理地笑一下,轉身往導演那邊走去。
付汀梨緩一口氣,一陣風刮過,随意挽在腦後的發有幾縷散落下來,飄在耳廓,那處皮膚似乎還遺留着女人指尖的體溫,惹得人發癢、發熱。
像加州随心所欲的風,偏偏在這一秒掠過上海。
讓三十瓦燈泡亮光下,五十分之一的區域突然戳破密封世界的薄膜,讓什麽灼燙強烈的東西漲了出來。
湧到她們之間,沖撞着她極為敏[gǎn]的神經末梢。
以至于,當付汀梨擡頭,再望到那個笑得含情而溫和的女人時。
她突然很想問:
孔黎鳶,曾經在你腰間停留過的那只紅色飛鳥,現在還會在那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