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呼吸路燈」
第10章 「呼吸路燈」
不過這大概是因為她睡懵了。
付汀梨迷迷糊糊地打了個哈欠,發現孔黎鳶已經收起那副讓人費解的表情。
按開她的安全帶,漫不經心地笑,然後問她,
“就十分鐘的路,還真睡着了?”
一邊說,一邊戴上口罩,隐去自己的所有表情,像是剛剛那個表情從來沒有出現過。
“我睡了多久?”付汀梨恍惚地問。
孔黎鳶松安全帶的動作頓了一下,“十五分鐘吧,不算久。”
十分鐘的路程,她睡了十五分鐘。也就是說,早在五分鐘之前,她們就已經到了。
這五分鐘裏她在睡覺,孔黎鳶沒有把她喊醒,那孔黎鳶不會一直在看着她吧?
還沒等她想通。孔黎鳶就下了車。
付汀梨反應過來,将腦子裏亂七八糟的思緒撥走,跟着下車,進了街邊漢堡店。
已經是深夜,空調風呼呼地驅散夜寒,店內只有零星幾個員工和顧客。點了單,她們找到一個偏僻的角落落座。
一份漢堡套餐——芝士牛肉堡,半份雞米花和半份薯條的拼盤,一杯牛奶。
“我問了,可樂現在只有冰的,你喝不了。”落座之後,孔黎鳶把之前穿着的羽絨服脫了。
現在只穿着件敞開的牛仔外套,裏面是白色內搭,慵懶而凄冷地貼緊皮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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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是剛從拍雜志的現場趕過來,外套和內搭都薄得跟紙片一樣,被風一吹,嘩啦啦地敞着鎖骨處的大片皮膚。
光是看着,付汀梨就不自覺地裹緊了自己的衣領,慶幸自己抓了件外套出來。
“你這個呢?”孔黎鳶指了指她的棕色粗線耳罩,像是很随意地問,“戴了一路還不夠?都到室內了還不願意摘?不嫌堵得慌?”
“不摘,冷。”一連三個問題,被付汀梨很随意地答了。
孔黎鳶不說話了,敞在口罩外的眼直盯着她,直把她喝的一口牛奶給盯得進了喉嚨。
她不小心嗆了一下。
孔黎鳶才又笑,仿佛看她受罪是件很好笑的事情似的,卻又好心地給她遞了張紙。
然後在她想要喝牛奶的時候,搶先把她的那杯牛奶端過去,扯下口罩,動作很慢地喝了一口。
被嗆到的付汀梨仿佛視力變好了,她似乎能清晰看見,乳白液體順着孔黎鳶的唇,淌過每一寸線條,流過不厚不薄的唇珠。
或許不是視力發揮效用,而是鮮活的記憶通過口腔裏的淡牛奶味道,産生普魯斯特效應。
讓她想起,她們某次共享一杯牛奶時,她只小小喝了一口,還沒來得及完全吞咽口中的淡軟奶香,就被孔黎鳶堵住,輕滑過她口腔的每一寸。
就好像,淌過她口腔的醇香氣息,都曾從孔黎鳶不厚不薄的唇部線條、飽滿而年輕的唇珠上淌過。
每一分每一毫,都是如此。
她看到自己軟順的金色碎發,落入孔黎鳶微凸起的、汗津津的蝴蝶骨。
而孔黎鳶喑啞而慵懶的聲音,像一片軟爛的雲,貼在她的鎖骨,
“是這樣嗎?”
“食物要同人分享才最美味。”
注意力回到上海街邊的深夜漢堡店,孔黎鳶将空了半杯的牛奶推過來,目光不鹹不淡地抓住她,
“不是你說的嗎?”
“我感冒剛好。”付汀梨提醒孔黎鳶,然後又默默拿過漢堡,“要不要掰一半給你?”
“不會傳染我。”孔黎鳶說,而後又搖頭,“吃不了,明天要拍個大特寫,得從現在空腹,不然會臉腫。”
這個女人在感冒病毒面前也這麽不講道理嗎?竟然命令感冒不要傳染自己。
付汀梨咬一口漢堡,“那你還喝牛奶?”
孔黎鳶笑一下,言簡意赅,“從喝完牛奶開始空腹。”
又加一句,“怕你一個人吃覺得尴尬。”
于是就搶了她半杯牛奶喝,一如既往地矛盾,有始有終地妄為。
付汀梨嘆一口氣,看着眼前的薯條和雞米花拼盤。她能相信,孔黎鳶的确是考慮過“同人分享的食物才最美味”。
“你今天心情很好嗎?一直在笑。”她問。
“不算好。”孔黎鳶似乎是笑着回答這個問題的,又似乎沒有笑。
付汀梨點點頭。
就好像孔黎鳶無論有多矛盾、跳脫和模糊,在她這裏都很容易被理解。
也好像她本就是一個特別寬容,且沒有好奇心的人。
她沒有再繼續問。但孔黎鳶卻主動提起,“你為什麽不問我?”○
付汀梨被店裏的空調烘得舒适,被熟悉的芝士牛肉漢堡塞得暖呼呼的,
“問什麽?”
“我以為任何一個人,無緣無故被扔了手中的食物……”孔黎鳶說,“起碼都會生氣,或者是問一句為什麽。”
“哦這個。”付汀梨吃得有些噎,很自然地接過孔黎鳶遞過的牛奶,喝了一口,費勁地處理完剩餘食物。
笑了一下,說,“沒必要吧,你付的錢,我白嫖,你扔了一個還賠我一百個,這不是天上掉餡餅的好事嗎?”
“不過現在兩清了。”她指了指手裏剩下的半個漢堡,沒想過孔黎鳶說的一百個真的是一百個。
“那如果我說……”孔黎鳶注視着她,“漢堡不是我付的錢,所以才扔了你手裏那個。”
“不奇怪嗎?”
付汀梨才想起,劇組的漢堡是孔宴請客,她說“孔黎鳶付的錢”,還是和事實有出入的。
“那我呢?”付汀梨吃飽了有些困,聲音裏帶着倦,“真的信了榮梧說的一百個漢堡,穿着拖鞋和随便抓來的外套,跟你一個女明星半夜出來吃漢堡……”
“不奇怪嗎?”
“是我騙你出來的。”孔黎鳶說。
“那又怎樣,還不是因為我想坑你一頓。”付汀梨坦誠地說。
當作“删照片”的代價。
沒有膽量去要三千萬,吃頓漢堡總沒問題吧。
孔黎鳶笑了,很輕,這已經是今天晚上數不清的笑。似乎是因為她的敞亮,孔黎鳶臉上的笑也變得敞亮。
不像之前那般模糊。
似是一支閱後即焚的煙,沒有火焰,卻平白無故燃起來。
燃燼後,是一聲極為輕的嘆息。以及匿在餘燼之後的一句,
“過得還好嗎?你。”
付汀梨因為這句話變得有些恍惚。
這似乎是一句标準的、重逢之後的問候語。
但自她回國,自她家裏發生變故,卻沒有任何人。想起問她這句話。
舊日好友因為撤資的事情鬧掰;所有年輕沸騰的熱血被壓縮在二十平米的出租屋內;錢財和好友、鮮花和夢想……過去擁有的一切都被活生生刮去“付汀梨”的姓名。
目睹她被一場病折騰得慘白破敗的李維麗給她找來工作,卻也不敢提及“過得好不好”這樣的字眼;在電話那邊焦頭爛額的喬麗潘,心疼她在國內一個人單打獨鬥,但也因為她總是瞞報近況,于是電話總是挂得匆促,沒來得及提及這件事。
好像所有人都默認,從大小姐淪落到現在處境的她過得不好。
好像所有人都很難去在意這個問題。
以至于她完全沒想到,第一個問她的,會是孔黎鳶。
她迷茫擡頭,模模糊糊地知道,原來無論是誰問起,這個問題都只會有一個答案。
“我運氣挺好的。”
她訝異自己竟然是笑着說的,
“我媽破産負債,但債務都沒落到我頭上。回了國工作室告吹,但老同學又給我介紹了個活,你們劇組還過得去,合作的女明星也挺好說話,至少沒小氣到給我穿小鞋。住的出租屋沒有空調有點冷,但能半夜出來坑到一個牛肉芝士漢堡。”
“聽上去是不是還不錯?”
她坦誠地笑。孔黎鳶的目光很輕地落到她的笑上,
“坑人也不知道多坑的。
”
付汀梨愣住,伸出白花花的手心子,“那你給我三千萬。”
“我是挺有錢的,但不至于大方到這個程度。”孔黎鳶嘆一口氣,“下次記得多吃兩個漢堡。”
拿起外套起身,經過她的時候輕輕按了按她的後腦勺,
“走吧,送你回沒有空調還有點冷的出租屋。”
車在巷口外的街道停下,熟悉的位置。
外面沒再下雨,只是空氣中仍蒙着一層薄薄的水霧,很像是雨呼吸過的後遺症。
付汀梨從車裏鑽出來,被刮過來的冷風吹得彎腰咳嗽幾下。
這是那場重感冒的後遺症,讓她弱到被風一吹就咳,肺都成了篩子。
關了車門,轉身。身上就多了件外套,輕盈的羽絨服,把她成了篩子的肺又好端端地裹住。
她擡頭,發現孔黎鳶也下了車,就站在她身前,還穿着那件薄得跟紙片似的牛仔外套,臉不紅氣不喘的。
她以為孔黎鳶車裏有空調,于是好心把羽絨服借給她。結果走了幾步,發現孔黎鳶還在跟着她往巷子裏走。
“你跟着我做什麽?”她疑惑地問。
“去認個門。”
“認什麽門?”
“去看看沒有空調有點冷的出租屋在哪裏。”孔黎鳶說,“剩下的九十九個漢堡讓外賣員直接送到家門口。”
“真要還一百個啊?”付汀梨沒反應過來。
孔黎鳶瞥她一眼,“聽了你現在的境遇,良心不安,欠債不還說不過去。”
付汀梨“嚯”一聲,“孔老師還是比我想象得大方,扔一還百,那你能不能把我的所有東西全扔一遍?”
“你還想讓我扔什麽?”孔黎鳶笑出聲,在黃綠色路燈下顯得有些散漫,“我考慮考慮,也不是不可以。”
場面比她想象得好看,孔黎鳶跟着她走在這條被摩托車單車擠滿的小巷裏,頭上懸着橫七豎八的晾衣繩,遠處突然不知哪個窗戶砸了個啤酒瓶下來,噼裏啪啦的。
——就好像她們從未擁有過加州,從來都只是付汀梨和孔黎鳶。這兩個人只在上海的冬天相遇,中間沒有隔着任何情感。
付汀梨覺得自己至少不應該穿着孔黎鳶的羽絨服。剛要脫下,卻被孔黎鳶按住。
“你不冷啊?”付汀梨問。
她看着孔黎鳶敞開的薄牛仔外套,裏面的皮膚似乎好像沒有任何感覺,依舊白皙細膩,連雞皮疙瘩都沒有。
從巷口到出租屋樓下還剩一段路。孔黎鳶說話的時候嘴裏好像都沒有白氣,雙手很随意地抱住胳膊,
“有人都張口閉口一個女明星了,難道沒聽說過女明星可以在零下二十度的室外待四個小時拍攝,也可以穿着禮服在寒風裏走紅毯嗎?”
付汀梨被她一句話堵回去。
孔黎鳶瞥她一眼,又說,
“剛剛拍雜志封面,室內沒有空調,我換了十幾套衣服,拍了三個小時,最薄的一套是吊帶和牛仔褲,這三個小時我都可以不冷,現在這麽一小段路當然也可以不冷……”
付汀梨默默聽着,停住腳步,下巴胡亂地蹭着羽絨服柔軟的領口。
孔黎鳶在前面的冷風裏走着,薄牛仔外套被風吹得鼓起,長直順發也被吹得飄起來,像一場輪廓模糊不清的雨。
其實付汀梨從未搞懂過這個女人。她不知道孔黎鳶漫不經心地說着這些過往,到底是随意,還是要強。
只知道,無論孔黎鳶呈現給她的是真實還是虛幻。
她崇尚的,都只是自己的真實。
她呼出一口白氣,蹭着拖鞋走上前去。
孔黎鳶說完,聽着付汀梨磨磨蹭蹭地從後面走過來,拖鞋吧嗒吧嗒地由遠及近,像那雙曾經踏過加州一號公路的馬丁靴。
巷邊的一盞路燈啪地一下熄了,發出一聲似乎被凍裂的聲響。視野暗了下去,暈成模糊米幻的暗黃。
她回頭,拖鞋的吧嗒聲停在身側。
然後是蓋到肩上的羽絨服,沒有男性西服外套的刺鼻味道。
只有年輕女人松軟而濕潤的氣息,很淡。但很快,氣息變得更濃。
垂眼,是一雙溫和從容的眼,往上仰着,視線好像飛過她的頭頂。
直到她一整晚都暴露在外的雙耳,完全被暖絨的粗線耳罩籠罩住。
面前的人才将手從她耳邊收回,凍得發紅的手指沉默經過她的臉側。
“可以不冷,可以不穿,可以吹風,可以在零下二十度拍攝……”
付汀梨嘆一口氣,
“說一萬遍‘可以’,就真的會不冷也不怕冷嗎?”
說完後很随意地轉身,拖鞋的“吧嗒”聲又出現了,一下一下,踏在靜谧的小巷。
剛剛凍裂的路燈好像還殘餘着一點呼吸,一下暗,一下明,混雜着呼吸的白氣,有些模糊地照着付汀梨的背影。
——以及那雙一摘下耳罩,就被寒風侵蝕着、緩慢凍紅的耳朵。
孔黎鳶盯着那雙耳朵。
耳廓周圍的年輕氣息還殘餘着,讓路燈的呼吸變得遙遠又悵然。
一個受不住寒冬侵蝕的人,卻忍着被凍紅的耳朵,将捂熱的體溫讓渡給了她。
年輕女人的給予寬容而豁達,撤離卻坦蕩而殘忍。
像極了一次代償的耳鬓厮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