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雨霧夢境」
第9章 「雨霧夢境」
這部老電影終結于雨霧裏的細微末節,摩托車,路燈,瀝青街道,還有一根正在燃燒的煙,被矜貴又散漫的女人撚在指尖。
也被風吹着,忽明忽暗,像是一切都被遮上了一層薄薄的霧紗,而點燃的煙是霧紗上唯一一個洞。
赤紅的,滾燙的洞。
孔黎鳶在這個洞裏朝她笑,像一場無處安放的夢。
一輛摩托車在她們中間轟鳴而過,帶起的風似乎将這個洞的裂口撕得更大了。付汀梨覺得兩人站在街道對面說話有點傻。
認了命,走過去。
孔黎鳶看着她走過來,非但沒有把煙掐滅,還在她面前慢慢吐出一口白霧。
被霧擋着的臉隐在長直順發下,逐漸由恍惚變得清晰,就在她眼前。
“孔老師不是聞不慣煙味嗎?”
煙霧環繞,付汀梨看清了孔黎鳶手指中間,雪白細煙的濾嘴處,幾個熟悉的字母。
還是那個牌子,上海很少見的牌子,不像是會出現在孔黎鳶手指間的牌子。
“不是聞不慣煙味。”孔黎鳶懶懶地撩了一下被風吹亂的發,
“是只聞得慣、也只抽得慣這個牌子。”
燃燒的煙尾忽明忽滅。付汀梨才發現空氣中的雨霧已經變小,索性收起擋在頭上的手,插進衣兜裏。
用拖鞋踩了踩浸濕的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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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還是少抽點煙的好。”說了這句,又覺得人家的事自己瞎管什麽,便又補充,
“不過孔老師壓力大,時不時抽幾根也可以,我只是随口一說。”
孔黎鳶又笑一下,笑聲像是溺在這場微不足道的雨霧裏。
她難道心情很好嗎?怎麽一晚上動不動就笑。付汀梨古怪地想。
“這件事你別怪榮梧。”等笑完了,孔黎鳶說。
“嗯,知道,怪你。”付汀梨說着,還偷偷在心裏補一句:
怪你讓我穿着拖鞋和随便抓來的外套,和還沒卸妝、漂亮得不可方物的女明星一起站在街邊。
“榮梧本來不想幹這事,她和我說,怎麽會有人相信,這麽大半夜樓底下真的是一百個漢堡呢?”
漂亮得不可方物的女明星兼女騙子,在給她的同夥洗脫罪責。
付汀梨回,“那她最後為什麽還是配合你?”
煙霧彌漫,夾雜着些濕氣,好像是頭頂橫七豎八的電線,滴了滴水到付汀梨的睫毛上。
孔黎鳶望着她。
直到她睫毛上的水汽滴落,氤氲了世界的霧水。她擡手去擦,看見孔黎鳶率先伸出了手,拭去那層霧。
女人柔軟的、夾雜着淡淡體溫的手指從眼前擦過,仿佛和她的眼睛沒有過交際。卻又留下一個清晰慵懶的笑,
“因為我和她說,你會信的。”
付汀梨不受控制地眨了下眼。視野重新變得有些恍惚,她看到靠在車前的孔黎鳶走遠了幾步,将煙掐滅,扔進垃圾桶。
回來的時候身上的煙味已經淡了許多。這本來就是一種煙味很淡的煙,被風一吹就散。
愛抽煙的人不喜這樣有些甜有些淡的味道,不愛抽煙的人什麽煙都不愛。
可孔黎鳶卻只抽這個牌子。
回過神來,身後靠着的車已經發動。已經上車的孔黎鳶透過後視鏡看她,和她說,
“上車。”
“去哪兒?”付汀梨下意識問。
“不是還有一百個漢堡嗎?”孔黎鳶反問。
真帶她去吃一百個漢堡?還是說又在騙她?不過她身上又有哪點值得孔黎鳶大費周章地騙呢?
付汀梨在後視鏡裏與孔黎鳶對望,思考着現在回到出租屋樓上那個小孩嘶吼聲已經暫停的可能性,以及就這麽放孔黎鳶一個人去自己明天還能進得去拍攝現場的可能性。
這是個極難得出結論的問題,以至于在她回答之前,孔黎鳶先回答了。
她的回答似乎只是一個笑,很輕,卻仿佛讓霧氣在後視鏡上彌散。
而四溢霧氣的後視鏡又将車內車外的她們,折疊進同一個世界。
這是孔黎鳶今天晚上的第四個笑。付汀梨意識到這點,然後又聽到孔黎鳶說,
“好像是有些晚了。”
聲音低了下去,“如果你不願意的話,也可以不去。”
付汀梨選擇先上車,在暖烘烘的車內空調裏問還沒問完的問題,
“那要是我沒有相信榮梧的話呢?要是我現在轉頭下車呢?”
雖然她确實相信了,并且都沒懷疑過她拿着這一百個漢堡要怎麽消化,就像上了車她才反應過來,孔黎鳶說的一百個漢堡應該不是真的一百個。
“那我回去不就好了?”
到了車裏,孔黎鳶的聲音莫名顯得有些空,也許是付汀梨還戴着耳罩的原因。
她剛想把耳罩摘下來,又聽見孔黎鳶漫不經心地說,
“只是路過,正好下來抽根煙。”
摘耳罩的手頓了頓。她幹脆不摘了,就這樣戴着也挺好的,暖呼呼的,免得把她的遲鈍停滞洩露出去,平白凍壞了耳朵。
原來只是路過。
也挺好的,只是路過下來抽根煙,順便記起來要還她漢堡的事情。
她是該慶幸孔黎鳶這樣說。
付汀梨佯裝打了個哈欠,将這個話題帶過去。目光卻忍不住打量着孔黎鳶現在開着的這輛車。
和上次送她回來的車不一樣,又換了一輛,車內飾卻還是一樣的低調沉斂,一切都是全黑的,除了……
車鑰匙上挂着的濃眉大眼的紫色腦袋。
巴斯光年?
怎麽會出現在這裏?以至于她懷疑自己在做夢,不然平白無故怎麽會看到巴斯光年,在孔黎鳶的車裏?
興許是注意到她有些發愣的視線,在她提問之前,孔黎鳶卻先回答了,
“有人送的,車鑰匙總是不知道扔哪,就用上了。”
“夏悅?”付汀梨問,她看到夏悅在送禮給劇組演員的時候,背着經紀人偷偷在禮盒裏塞的,朝她吐吐舌頭說“巴斯光年天
下第一可愛”。
“不是。”孔黎鳶拐過一個彎,說,“夏悅送的那個在公司車裏用了,這個是……”
她望她一眼,“其他人送的。”
付汀梨遲鈍地點點頭,沒有深入去問這個“其他人”是誰,而是又打了個哈欠,好像自己剛剛佯裝打哈欠的報應來得飛快。
“困了?”車在懶散的雨霧裏前行,孔黎鳶的聲音飄到耳邊。
付汀梨又打了個哈欠,眼皮有些犯困地耷拉着,
“是有點。”
車速好像伴随着這句話慢了下來,車裏的暖風也似乎消融成了暖熱奶油,舒适地淌在空氣裏。
“那睡會吧。”
聽了孔黎鳶這句話,付汀梨迷迷糊糊地阖上眼。
真的睡着了。
奇怪,明明在那個空蕩的出租屋,樓上樓下的一丁點聲響,牆體裏的石子音、隔壁隐隐約約的說話聲、樓下卷閘門呼地拉下來的聲音……都能讓她瞪着眼豎着耳朵聽,然後心煩意亂地想拿刀砍人。
可到了車上,外頭車聲呼嘯,午夜街頭仍舊嘈雜,尖銳的汽車鳴笛,不知從哪傳來的吵鬧警笛,路過時濺起的嘩啦啦水聲,鼎沸喧鬧的夜生活男女在路旁大笑……她反而睡得安穩。
這會她以為,這兩者區別在于噪音和白噪音。
後來才知道,出租屋裏,泯滅她睡意的是二十平米的孤寂,是望不到未來的恐懼。
而車裏,安撫她睡意,将她沉甸甸壓入睡眠的,是在她旁邊開車的孔黎鳶。
還有一場短暫而光怪陸離的夢,将所有元素揉雜在一起。
夢裏是加州,是敞開明亮四溢着陽光的公路,是張揚搖擺的花菱草,是她雙手扣緊方向盤,将歪到不知道哪去的車拐到正道上。
是坐在副駕駛,手肘撐在車門,在敞開的車裏望着她暢快大笑的女人,是撫過她金色頭發的溫熱手指,是女人笑着問她,
“你要不要和我做?”
夢裏的她開着車,覺得自己好像掌舵人,不知前方去向。
但心底尤其酣暢,似乎是因為知道就算不管去哪,懸在她們頭頂的,也始終會是一輪嶄新的太陽。
在車裏進行的夢永遠鮮活生動,以至于當她昏昏沉沉地睜開眼時,突然有些分不清什麽是現實,什麽是夢境。
朦胧而恍惚地睜開眼,飄搖車笛在耳邊響徹,尖銳地戳破夢和現實的分界線。好像虛化的雨霧正在被雨刮器一點一點拭去
——孔黎鳶正在車裏望着她,背對着街邊明亮如黎明的光線。
手似乎恰好懸在她的頭頂。
付汀梨眨了下眼,視野被困意覆得模糊,好似充斥水汽。水汽裏,她看着車外的黃色燈光融成半透明的黃油質感。
淌落在昏藍色車廂裏,淌過孔黎鳶側邊的發,深邃的眼,飽滿的唇珠,纖長的睫毛……
她眼底有種她看不懂的情緒。不過她向來看不懂她。
以前,她看不懂她在第一次見面說出那句驚天動地的話時,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現在,她看着那些似是半透明質感的光,最終從孔黎鳶睫毛上淌落下來,滴到她的眼底,緩慢暈開。
仍然看不懂孔黎鳶為什麽望着她,用一種她看不懂的情緒。
懸空的手終于落到她頭上,輕輕撫過她的頭發,說,
“你頭發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