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巴斯光年」
第8章 「巴斯光年」
在還一百個漢堡之前,孔黎鳶先還了一份熱氣騰騰的粥,才沒讓付汀梨當場大喊“孔黎鳶你這個強盜”。
——當然,這只是孔黎鳶在看到付汀梨那副類似于咬牙切齒的表情時,懷疑她會這麽說。
晚上下戲。孔黎鳶踏上車,就瞥到付汀梨和夏悅手挽着手一塊走了,頭上還都戴着一個棕色的粗線耳罩。
聽說是小姑娘奶奶親手織的,孔黎鳶走了一路,便看到一路都有人戴着耳罩揣着衣袖,嘴裏說着還是老一輩織的暖和。
可被助理榮梧拎到她面前的,是一盒山參,精致的禮盒裝,昂貴的四位數價格。在外面一吹冷風,外包裝還冒着涼氣,凍得手都拿不住。
這是夏悅的第一部電影,剛滿十八歲的少女生澀而謹慎,像剛剛冒尖的新苗。
給劇組工作人員送耳罩是奶奶和少女的心意;而給劇組演員和導演送的禮,卻只能聽從經紀公司的安排。
當然,和她送給全劇組的全套代言護膚品并無二致,起碼人家的心意是在的。
将山參禮盒随意放到車上,孔黎鳶才發現,手提袋裏似乎有什麽小東西晃來晃去。
她拿出來看了看,又放進去。
停了一會,問前面開車的助理榮梧,“吳導演那個綜藝是不是下周藝人檔期湊不到,缺個人,問我有沒有推薦的新人可以補位的?”
“對啊。”榮梧點頭,“我們正巧還沒回複呢,孔老師是覺得夏悅可以?”
孔黎鳶“嗯”了一聲,整個人隐在後車廂陰影裏,一邊戴耳環一邊說,
“鏡頭肯定沒多少,也就能刷個臉,也有可能一剪沒。你就先把夏悅經紀人的聯系方式推給他吧,讓他們自己聯系。”
“好。”榮梧謹慎地從後視鏡裏看她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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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還有十分鐘到,孔老師你要不要稍微眯一會。”
孔黎鳶戴耳環的手停頓了一會,然後緩慢松開。
白色珍珠吊墜像散落的光點,撥開空氣中高密度的沉默。
“好。”她說,卻還是看着窗外,看光怪陸離在眼中流淌。
十分鐘的車程比想象得要快,很快就到了雜志拍攝的攝影棚。已經将近九點,棚裏燈光敞亮,和白天并無一二。
孔黎鳶換了身衣服,緊身單薄的吊帶背心和長牛仔褲。棚裏沒有空調,又是寒風侵肌的大冬天。
所有人看到孔黎鳶穿着這身走出來,都倒吸一口涼氣。│
可孔黎鳶從不怕冷,比這還惡劣的天氣狀況她不是沒遇到過。
零下二十度的雪地,穿着好幾層羽絨服,睫毛都凍成冰花,她能為一個鏡頭在冰天雪地裏站四個小時。
何況這還是室內,沒有大風沒有冰川。
她能站在打光板前,腰背挺得筆直,一邊揣摩着《白日暴風雪》的劇本,一邊任由化妝師在她臉上塗塗抹抹。
全程眼睛都不眨。但卻因為一陣冷風想起一個人,那個人說,和她完全相反,受不了一點冷,還為了躲冬天跑到加州去。
今年上海冬天出奇的冷,卻要平白無故跑回來挨凍。
肩上有什麽東西壓了下來,打斷她的思緒。公主號夢白推文臺 她以為是榮梧給她找來外套,擡頭一看。
迎上面前男人責怪的眼神,灰白背頭,氣質儒雅,襯衫馬甲,
“都還沒正式開拍,怎麽不多穿點?”
孔黎鳶漫不經心地脫下孔宴的外套,按到他手裏,“我自己帶了衣服。”
然後又看到剛剛去拿外套的榮梧,正一臉無措地站在一旁,手裏拿着一件長款羽絨服。
顯然是榮梧先來的。孔黎鳶接過羽絨服披上,側頭和榮梧說,
“下次遇見這樣的情況直接喊我,別傻傻在旁邊站着。”
“孔宴老師真是疼女兒,大冬天的您自己也穿件羽絨服啊,別凍着了。”一旁的化妝師說着場面話。
“她們小姑娘家家的更怕冷一點,我倒是不礙事。”孔宴擺了擺手,把西服外套穿了上去。
這次雜志封面的拍攝主題是兩人一起。如孔黎鳶所料,一到拍攝現場,孔宴又開始做些表面功夫。
他似乎愛女如命,似乎在姜曼車禍離世之後将孔黎鳶當成自己唯一的寄托。
一旁的榮梧在心底悄悄嘆了口氣,每次孔宴出現,孔黎鳶的心情都會變得很差。
現場緊盯着這裏的人裏,也只有榮梧能瞥見孔黎鳶藏匿在表面情緒下的千分之一真實。
例如現在。
孔宴将手随意地搭在孔黎鳶肩上,笑眯眯地說,“我就這一個女兒,可不能被凍着了。”
聽了這句話,浮現在孔黎鳶臉上的,不是其他人以為的父慈女孝,而是一種似有似無的嘲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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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攝結束,已經快到淩晨。
榮梧上了個廁所,回來的時候車裏黑漆漆的,她以為孔黎鳶還沒上車,結果一拉開車門,人已經在車裏坐着。
車內沒開燈,也照例沒開空調,冷得像是漆黑的冰層。有路邊車燈緩慢淌過,在孔黎鳶朦胧昏暗的側影裏明明滅滅。
“孔老師你在啊?”榮梧愣了一下,“不過怎麽不開燈?”
“我沒開燈嗎?”孔黎鳶心不在焉地擡眼看,“好像是忘了。”
說是忘了開燈,可車載音響卻打開了,正放着一首歌。
歡快吵鬧的節奏,裝滿熱情和陽光的旋律,不像是孔黎鳶會聽的歌。
榮梧坐上車,
聽了幾句就能将那“California”的調子哼出來。
轉動鑰匙,發動車,卻發現車鑰匙下多了個鑰匙扣,濃眉大眼的紫色腦袋。
“怎麽突然多了個鑰匙扣?”榮梧驚訝出聲,“還是巴斯光年?”
後座的孔黎鳶聽到,飄搖車燈淌過,隐在黑暗裏的眼變得清晰,
“送山參的盒子裏裝着的,估計是夏悅背着經紀人悄悄塞的。”
一秒後旁邊的車開遠,她又隐進無限昏暗中。
所以這就是孔黎鳶推薦夏悅去綜藝的原因?就因為一個巴斯光年鑰匙扣?還是因為那盒山參?
可四位數的山參,怎麽看也和巴斯光年鑰匙扣搭不到一塊。
一路上,榮梧絞盡腦汁也沒想出來到底是因為什麽。直到紅燈停車,她瞥見個漢堡店。
下意識往後看,注意到孔黎鳶的目光也停在街邊漢堡店上。心裏有了數,
“要我明天買個漢堡賠給汀梨嗎?”
“汀梨?”孔黎鳶似乎比任何人都要敏銳,又似乎比任何人都要遲鈍。
“對啊。”榮梧不知是想起了什麽,笑出了聲,“她不讓劇組的人喊她付老師,說是還年輕着,都沒當過老師也沒教過別人什麽,就讓大家喊她汀梨。”
孔黎鳶“嗯”一聲,仰靠在頭枕上,沒再繼續往下說。
就在榮梧以為孔黎鳶不想多說時。孔黎鳶卻又出聲了,
“那碗粥,她吃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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付汀梨把那碗粥吃得幹幹淨淨。
這是一碗紅豆蓮子粥,料滿鮮香,軟軟糯糯,熱氣騰騰。
縱使沒吃上人人都有的漢堡套餐,付汀梨也輕易原諒了孔黎鳶。
大概是許久沒有吃上這麽一份熱氣騰騰的食物,又大概是上海的冬天實在太冷。
以至于她回到家,還時不時想起那個讓孔黎鳶駐足的垃圾桶。
在孔黎鳶走後,她去垃圾桶那邊看了一下,裏面就應該是垃圾桶應該有的景象——滿桶的垃圾,外包裝、奶茶瓶、漢堡盒……貼着孔黎鳶頭像貼紙的包裝袋到處都是。
孔黎鳶卻和這些東西短暫對峙,偏偏還被付汀梨察覺到。讓她不免有些在意:
孔黎鳶當時到底在想些什麽?
可容不得她多想,“一百個漢堡”就找上門來了。
孔黎鳶的助理榮梧從劇組群裏加上她的微信,申請語是:
【汀梨你睡了嘛,一百個漢堡來了】
她當時縮在被子裏,正睡不着,望着那扇透明玻璃窗,樓上的小孩不知怎麽,一直在叫喊哭吼。
她正煩着,想着要不要上去罵人。于是好奇地通過申請:【什麽一百個漢堡?不是已經還粥了嗎】
榮梧秒回:【我們孔老師說好了一百個就是一百個,不會食言的】
這倒的确是孔黎鳶的風格。付汀梨生過凍瘡的手又開始癢了:【那要怎麽還】
榮梧:【你要是現在還沒睡的話,就可以還】
榮梧:【外賣員已經到你家樓下了】
一百個漢堡?就在樓下?
付汀梨“噌”地一下從床上起來。
望窗外看一眼,是被冷空氣綁架的街道,懸在空中孤零零的電線,和停放在過道裏擁擠陳舊的摩托車。
這條街像是幾個月沒有等到主人,風吹雨淋,從來沒被開走過。
空空如也。哪裏來的外賣員?正這麽想着,手機又震出兩條回複:
【不過因為一百個太多,人家只能開車過來,但好像車進不去,就停在那個拐角的地方,可能你得下去拿一下了】
【小貓對手指.JPG】
上海的冬天從來陰冷多雨。
付汀梨下了樓才發現,外面還飄着些細小雨絲。本來想着一百個漢堡怎麽着也不好拿,于是下樓一切從簡。
穿了雙棉拖鞋,随意套了個外套,看到羊絨手套時猶豫了一秒,卻還是沒戴。總不可能真的戴着羊絨手套去拿一百個漢堡吧?
她只戴了夏悅送她的耳罩。
就這樣,匆匆忙忙地,跑過飄搖的雨絲和寒冷的冬夜,往巷口跑。
已經差不多是深夜,小巷裏都沒什麽過路人,路燈下雨絲缭繞成黃色燈霧,卻又因為小巷陰舊,老舊光線中帶了點綠。
像老電影裏米幻的黃綠色鏡頭,又像一副落寞狼狽的油畫。
付汀梨手擋着頭,悶頭跑到巷口。模糊間看見個人影等在街對面,在細蒙蒙的雨絲中靠着一輛車。
還沒等視線在雨霧中聚集。一輛卡車恰好從她身前擦身而過,巨大轟鳴聲成了這個類似油畫的鏡頭的背景音。
黏膩雨絲纏繞着風,将她的頭發吹得飄起。她有些氣喘,擡頭去望對面,視線一點一點聚焦。
卡車擦過留下風的呼嘯,對面那個高挑人影也從恍惚變得清晰。
女人靠在車邊,點着一根快要燃燼的煙。
望住她的表情隐在離去的車燈下,足以作為這部陳舊老片裏的結尾定格鏡頭。
付汀梨裹了裹自己随便抓出來的外套,轉了轉被雨水濺了些泥的拖鞋。
果斷轉身。
卻被身後的一聲嘆息抓住。她轉頭,便看見孔黎鳶站在彌散煙霧裏,表情有些涼地說,
“我還抵不過一百個漢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