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漢堡套餐」
第7章 「漢堡套餐」
她們在黎明時分遇見。
到中午,她只是停車買了兩個漢堡套餐和一雙馬丁靴,回來的時候,她就在問她……
一個這樣的問題。
兩個漢堡套餐,漢堡都是簡單的美式芝士牛肉堡,但一個是可樂和薯條,另一個是牛奶和雞米花。
同人一起吃飯要分享着吃——這是她自小便從喬麗潘身上學到的學問,也一直覺得半份雞米花和半份薯條加起來,便比單獨完整一份要好得多。
她自小便貫徹這個道理,也一直記着,美味的事物要同人分享,同人分享的事物最為美味。
這其中,最高限度的,便是記憶。
在衣兜揣了幾個小時的項鏈仍然冰涼,如同付汀梨在上海冬天永遠捂不熱的手腳。
再回到出租屋,她将項鏈再次扔到那個飛鳥雕塑上,去燒熱水。
第一次用房東送的老式燒水壺時,接冷水濺了滿身,又不知道分寸,接多了,水燒開了叽裏咕嚕地溢出來,慌裏慌張地伸手去拿燒水壺,又被燙了一個水疱。
舍不得錢買燙傷膏,也沒心思處理,水疱破了,膿流出來,傷口發炎腫痛,最後轉成又痛又癢的凍瘡。
前些天才看着好了些,但出去一受冷,回來端着剛燒開的熱水,又開始癢了。
羊絨棕色手套還整整齊齊地放在桌上,付汀梨猶豫了一會,還是決定戴上。
誰能想到,大明星送的手套,竟然被她端熱水隔熱用?
天光大亮,黎明湮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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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窗外那道清晰的界限并不會輕易消失,劃在這些弄堂老舊街樓和熠熠生輝的高樓大廈區之間。
界限對面,是無處不在的孔黎鳶,是付汀梨曾經擁有過比出租屋大十五倍面積的工作室;
界限這邊,只有付汀梨。
熱水喝完,身子暖了一大半。她摘下手套,拿了手機出來,昨天聚會之後已經被拉進了微信群,這會群裏正發着這一周每組的工作安排。
她默默回一句“收到”,退出微信,打開相冊,注視了一會,不知從門縫隙外飄來,還是從窗縫隙外飄來的冷風刮得她耳朵疼。
呼出一口白氣。
望了望窗外敞亮荒蕪的冬天,以及在界限外化成一個小點的某個建築。
曾經一個被命名為“加州”的相冊,如今已經找不到蹤影,就連“最近删除”,也早被她去車庫之前清空。
/給我三千萬,我保證對加州的那個夏天只字不提,把你留下的那些照片删得幹幹淨淨。/
——她壓根說不出這句話。因為早在冒出這個念頭的她出現之前,已經出現另一個她,将所有照片清空。
記憶是最高限度的分享。
但有些記憶,越分享,就越不受控。也就注定,只能泯滅在孤立個體中。
-
漢堡套餐卻不一樣,理當和人分享,才是美味。
正式開拍第一天,付汀梨趕去拍攝現場開工。◢
許是剛剛開機,片場氣氛濃烈而充滿激情,經昨天在聚餐上認識後,許多外面套着小馬甲的人跟付汀梨打招呼。
人人手裏都拎着一份漢堡套餐,棕黃色的外包裝,封口處貼着貼紙,上面是孔黎鳶頭像貼紙,一張在滑雪時的照片,還戴着頭盔。
是孔黎鳶請客?
付汀梨剛冒出這個問題,不遠處就有個人迷迷糊糊地看到她,然後眼睛一亮,高舉着手朝她揮了揮。
她也高舉着手朝那人揮了揮。
那人便眉開眼笑地跑過來,停在她旁邊的時候還有些氣喘,喊她,
“付老師!”
便一股腦把自己手裏拎着的兩份漢堡套餐舉起來,瞪着眼睛很困難地分辨出哪個看起來好吃一點,然後很謹慎地把自己認為的好吃的那份塞到她手裏。
付汀梨不自覺地彎起月牙眼,“不是都一樣的?”
“不一樣的!”
是電影戲份不多的女配夏悅,剛滿十八歲,剛剛出道——新的不能再新的新人,對身邊所有人都保持着同等程度的熱情,逢人便喊老師。
就是人有點迷糊。
昨天聚餐坐付汀梨旁邊,愣是因為緊張一次筷子都沒敢伸。付汀梨從喬麗潘這個生意人這裏繼承而來的自來熟發揮作用,她自己因為胃口吃不下,和桌上人都能淺淺聊幾句,聊完了,還順帶着給夏悅轉了下幾下桌,讓她夠着能吃的菜。思來想去夾了塊肘子給人,本來還覺得抱歉,給那麽個漂漂亮亮的小妹妹夾了塊肥膩膩的火鍋炖肘子。
結果這小妹妹眉開眼笑地接下,沒有一點架子地吃了一嘴油,然後笑,
“謝謝付老師!”
原來不是社恐,只是慢熱。
後面又出來上廁所,在大廳遇着夏悅,才發現這人出來上個廁所就迷路找不到包廂,見着她像是見着救命稻草,緊緊撈着,嗚嗚地說“這飯店包間長得一模一樣,我找不到路,怕一開門全不認識”。
還是個路癡。
“對了付老師!”
耳邊夏悅興奮的聲音飄過來,打斷她的思緒,又似是被什麽堵住,有個溫暖毛絨的東西罩了上來。
付汀梨擡手摸了摸,摘下來才發現是個耳罩,棕色粗線材質,上面還繡着一只搖尾巴的小狗。她擡眼,便看到夏悅朝她嘻嘻笑,
“我奶給我織了一大批耳罩,讓我進組的時候給人送禮,我給其他熟的老師也送啦,你不用跟我奶客氣!”
“這耳罩是我從小戴到大的,只有我奶織的才這麽暖和,雖然看起來沒其他品牌的好看,但上面這只小狗就是我家的小土狗!可愛吧!”
這個人說話的時候,每句話的結尾好像都帶着感嘆號。
付汀梨把耳罩重新戴上去,夏悅還在樂呵呵地笑。
“那就先謝謝奶奶,你一定記着,幫我和奶奶和小狗都說一聲,我很喜歡耳罩,也很喜歡你家小狗。”
她強調着,彎起來的月牙眼也沒能收回來,又提了提手裏的漢堡套餐,
“還有這個,也謝謝你。”
“這個不謝我!”夏悅說,“這是孔老師的爸爸請全劇組吃的,說是慶祝劇組正式開拍,感謝大家照顧孔老師!”
“孔老師爸爸?”付汀梨問。
“對嘛,就是孔宴老師嘛!”夏悅說。
孔宴?那個營銷號口中愛女如
命的影帝父親?
孔黎鳶的,父親。
這個名字在腦海中出現,付汀梨才遲鈍地發現,拍攝現場到處是印着孔黎鳶頭像貼紙的漢堡套餐,到處是人在讨論“孔宴”和“孔黎鳶”這兩個名字。
可孔黎鳶本人卻沒有出現。
她環顧四周,人群嘈雜穿梭,好像沒有人和她一樣在疑惑這個問題。像是知道她在找什麽似的,夏悅也跟着她轉了一圈,
“孔老師一大早就來了,現在不知道是在車裏休息還是在和導演開會!”
話落,她的視線就被抓住——被路邊搭好的一個防風棚,被裏面停着的一輛黑色長款商務車。
孔黎鳶在裏面嗎?
這個問題不合時宜地冒出,旁邊的夏悅被副導演喊走,沖她說了聲拜拜。她抽出思緒,收回目光,和夏悅說拜拜。
再回頭的時候,那輛停放的黑色商務車就已經消失,仿若從來沒有存在過。
不過在或不在,都不關她的事。
照片都删完了,吃孔黎鳶一個漢堡套餐不過分吧?本來在加州,孔黎鳶就不知道吃了她多少個漢堡。
付汀梨輕飄飄地想着,正好沒怎麽吃早飯,便想尋個角落把漢堡吃了。
還沒到開工時間,正好現場美術組都坐在一塊,擺了張折疊小桌,和幾張折疊椅子,一塊吃着漢堡喝着熱奶茶。有人叽裏咕嚕地喝了一大口珍珠奶茶,說話的時候嘴裏還在嚼巴,
“真羨慕孔黎鳶,一出生就有這麽一個爸,不愁吃穿不說,還給她把所有的路都鋪好……”
“人家是一出生就在羅馬,又是孔宴和姜曼唯一的女兒,孔宴哪裏舍得讓孔黎鳶吃苦,老父親不就是這樣,獨生女走到哪裏擔心到哪裏,上個劇組孔黎鳶不小心傷了腿,孔宴還過來陪了幾天,硬是等孔黎鳶腿好才回去……”
“嘶啦——”
拆包裝的聲音撕開了那些細碎的讨論。付汀梨坐得離了遠一些,沒加入這個話題。有人湊過頭來問她“是不是?”
付汀梨戴着耳罩,這些聲音離她有些遠,剛想說些什麽,就有人就替她回答,“她剛回國呢,哪裏知道這些?”
提問的人便嘟囔着一句“也是”,別開頭去。
被打斷了一遭,付汀梨又坐遠了一些,盯着自己手裏只來得及打開還沒來得及咬的漢堡,有點下不去嘴。
上海真是一座極為涼薄的城市,冷風一吹,原本熱氣騰騰的芝士牛肉氣息,都在幾秒鐘內變得冰涼黏膩。
付汀梨嘆一口氣,風撲簌簌地吹着她的臉,和破破爛爛的包裝袋。
可她現在蹲在拍攝現場的路邊,腳都蹲麻。已經不是從前那個,任何食物都能一口咬下去永遠是恒溫的大小姐,哪裏有什麽嫌熱嫌涼的資格。
就在這個時候,有輛車緩緩開過去,好像又停在不遠處。車門打開,裏面的暖風遙遙吹過來,糊了她一臉,引起周遭一片喧嘩。
混亂中,有個嘴裏咬着牛肉的人笑着喊一句“謝謝孔老師的漢堡!”
接着靜了一會,一道含笑卻又顯得平靜的聲音在遠處出現,“不用謝。”
原本低頭盯着漢堡的付汀梨頓了一會,才擡起頭,往外去看車,飄搖的視線卻被近處的身影拽了回來。
有雙穿着黑色牛仔褲和長靴的纖細高挑長腿,輕而慢地邁過來,已經停在她的面前,離她只差幾步。
然後是一截白皙細瘦的手腕,從單薄袖口探出,有道聲音出現在她被風吹得寡涼的頭頂。
——是孔黎鳶。
“你先拿給我。”
這樣一句話,聽起來像請求,又像命令。但因為那種無足輕重的語氣,好似又只是在陳述一個事實。
付汀梨試着将視線聚焦,發現孔黎鳶的目光正清晰地懸在冷空氣中,将她不容置疑地抓住。
以至于她完全沒辦法說——嘿,這是我的漢堡,你已經搶走我一個漢堡了,怎麽還能搶第二個。
你是強盜嗎孔黎鳶。
而只能下意識伸手,将印着孔黎鳶頭像的漢堡套餐遞給孔黎鳶本人。
孔黎鳶接過,走了幾步,很幹淨利落地将整個袋子扔進了垃圾桶。大概是位置偏僻,孔黎鳶的動作又快,沒有人注意到這件事在角落的發生。
除了付汀梨。
她愣了半晌,看着孔黎鳶光明正大并且毫不在她面前掩飾的動作,看着孔黎鳶被隐在長直黑發下的側臉。
表情有些朦胧,讓她摸不準。
這到底是請全劇組吃漢堡的孔黎鳶,給劇組工作人員送咖啡送手套笑着說不用謝的孔黎鳶,走過來對每個工作人員禮貌問好的孔黎鳶,把對外形象管理當成工作的孔黎鳶……
還是加州那個,明知道花菱草有毒,還直接伸直手拿着花在車裏吹風的女人……讓人永遠難以預料她的下一步舉動,讓人永遠無法琢磨,卻又隐藏得極好。
可不管是哪一個,為什麽偏偏就抓住落單的付汀梨,把她還沒來得及咬上一口的漢堡扔出去?
這件事發生得太快太隐秘,以至于除了親眼目睹這件事的付汀梨,沒有第二個人看到,也沒有第二個人注意到……
孔黎鳶在和一個垃圾桶對峙,或者是說,和被扔到垃圾桶裏的什麽東西對峙。
這種對峙短暫又孤立,就像液體的凝固只發生在一瞬間。
以至于連這件事的另一個主人公,付汀梨也還沒反應過來自己到底應不應該生弋椛氣的時候。
孔黎鳶就已經慢條斯理地收回手。
許是瞥見她有些咬牙切齒的蓄力。離開之前,不露痕跡地笑了一下,而後又斂起。
飄過來一句話,把她覺得自己應該生氣的結論堵回去,
“等會還你一百個。”